静姝幽幽道:“那便劳烦大表嫂了。大表嫂或是不知,我爹娘待我的心意陈嬷嬷最是清楚,但凡差上一丝儿我也是能知道的。”
静婉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大姐放心,必不会差上分毫。”
“如此便好,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事。”静姝余光扫过静婉似是不经意间露出来的颈间青痕,抬手拿开静婉抠着她腕子的那只手,趁机掳了下静婉的袖子。
看着那皓白腕子上的青紫,静姝心中了然,凑到静婉耳边,做着一副小姐妹亲热相轻笑:“大表嫂,大表哥给你留的彩很是不必这般在人前招摇,当心惹恼了大表哥,他再不肯进你的屋子。”
上次赏花宴结束,不知着了谁的下三滥手段,倒是意外成就了她与世子的好事儿。
想是她的小意让世子得了趣儿,有一便有了二。
眼见着世子这几日夜夜宿在她房里,静婉便活络了心思,想着把痕迹露给静姝看,趁机绝了这个“劲敌”的心思,却不想没见着静姝伤心欲绝,倒是得了一句奚落。
静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泪汪汪地盯了静姝一瞬,便用帕子遮上了脸。
眼见着静婉泪染罗帕,静姝哂笑,面皮儿这么薄,竟也敢露给她看。
只是,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又是刚刚打着机锋演了一出姐妹情深,静姝不得不随便寻了个话儿替静婉这一哭做了注脚:“没想到二妹对我爹娘的思念之心竟是不比我差多少,这才提了给他们做法事,二妹便忍不住哭了。”
静婉忙用帕子遮着脸告罪,退下去洗脸更衣。
静姝转身朝着曹丞相盈盈福身:“小女儿家家的,情绪上来便收不住,让曹相见笑了。”
静姝和静婉这几句机锋,在曹丞相眼里就跟小儿过家家一样,转瞬便将内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看出静姝心有防备,只愿借他的势并无欠他人情之意,曹丞相抚着短须一笑,再没提给静姝作主的话,只是道:“女儿家都是水做的,泪珠子多些也无妨。老夫还是那句话,若是有谁让你受了屈,只管来告知老夫,老夫虽不才,庇护故人之女的能为还是有的。”
不管这曹丞相是何种居心,他这般大包大揽的承诺,静姝只有拜谢的份儿。
这一番插曲过去,上巳节饮宴总算步入了正轨。
望仙亭外。
缭绕着水雾的蜿蜒溪水两畔已经摆好了坐席。
青衣婢女已在溪水上游执玉壶捧羽觞,拖着碧玉盘似的莲叶相候。
封正则暂且收了黏在静姝身上的视线,起身相邀,亭中众人便不再耽搁,顺着半悬于悬崖之上的石阶出了望仙亭。
遥望溪边坐席,两两相依,尽数落在渠道曲折处。
静姝心下了然,这是将曲水流觞做了些变通,静婉这心思倒是巧妙——既显得有新意,又应了上巳节的景儿,还能趁机增进小夫妻的感情。
只不过男主封正则还在“眼瞎”阶段,静婉这番心思十有八九是要落空了。
待行的近了,看清桌案上的笔墨。
静姝霎时没了看静婉热闹的心思,拽住身侧谢瑾年的袖子轻轻地摇:“夫君。”
谢瑾年收回落在曹丞相身上的目光,微微低头,做出倾听状:“嗯?”
静姝拽着谢瑾年驻足,微微踮脚凑近谢瑾年耳畔,软语道:“待会子若是羽觞停在咱们跟前儿,我负责饮酒,夫君负责吟诗论文可好?”
小娘子软语相求,谢瑾年自是不忍心拒绝,只是……
谢瑾年扶着小娘子的腰,错身隐进阶旁林荫里,垂眸笑问:“娘子素有才名,怎得偏要上赶着吃酒了?”
素有才名那个已经被气死了。
您眼前这个摆弄骨头行,吟诗写赋头能秃!
更要命的是,这里是书中世界,不知作者太太有没有心血来潮设定一个学富五车的大文豪会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所有诗词,让她抄都不敢抄!
这些大实话一句都不能讲,静姝只好红着脸环住病美人的腰,软语相劝:“夫君这身子骨儿三天两头的不爽利,我不舍得夫君吃酒。”
小娘子红着脸伏在他怀里,软语说着心疼他的话,暖得谢瑾年心都化了。
谢瑾年揽住怀中软玉,轻叹:“真是个傻姑娘。”半杯合卺酒下腹便能醉成猫儿黏着人不放的人,竟还想替他吃酒,他如何舍得……
答非所问还说她傻!
静姝以额头顶谢瑾年的胸口:“好好地说着话,做什么说我傻?”
谢瑾年低笑,捏着小娘子的下颌迫使她抬头,在朱红的唇上印了一下:“娘子的心意为夫心领了。”
静姝红着脸抹去谢瑾年唇上沾染的口脂:“夫君与其心领,不如直接允了我。”
小娘子着实艳丽动人,谢瑾年却是不为所动:“想都别想。”说完,谢瑾年余光扫了一眼身畔石阶,凑到小娘子耳畔,似是犹不放心一般,低声警告,“娘子且歇了你那小心思,你若是胆敢于外人跟前儿饮酒,为夫定不轻绕。”
向来有求必应的病美人,突然变成了铁石心肠。
静姝恼又不能恼,别开脸赌着气咕哝:“不轻饶又能把我怎样?”
谢瑾年掌心落在小娘子腰间,轻掐了一下,忍着笑问:“教娘子读《摘星阁夜话》如何?”
静姝立时红了脸,啐了谢瑾年一口。
谢瑾年低笑,替小娘子理了理被他抱乱了的衣襟,笑道:“娘子若是不愿吟诗写赋,也无需吃酒,只管替为夫磨墨便可。你也知道,为夫最爱红袖添香了。”
说完话本子又说红袖添香,还没完了!
静姝含嗔带恼地瞪谢瑾年,瞪着瞪着便忍不住笑,她的这个病美人,当真是生了一副染了墨的玲珑心肝水晶肚肠,任她想什么都能猜透,偏还非得逗够了她才肯让她如愿。
真是让她恨不得,恼不得。
小娘子太过娇俏,谢瑾年看得心痒难耐却也不敢再逗弄。
待得小娘子脸上娇羞退去,谢瑾年牵着小娘子的手自林荫里转出来,便见着了冷着脸负手立于石阶上的封正则。
谢瑾年似乎毫无意外,慢条斯理地见了礼:“世子。”
静姝抬眼瞟了一眼从容自若的谢瑾年,抽了下手,却是没能抽出来,只好任谢瑾年牵着,道了一声:“大表哥。”
封正则视线在两人相牵的手上停留了一瞬,转而落在谢瑾年颈间齿痕上,霎时黑了脸色,冷声道:“遍寻表妹不见人影,不承想竟是在此处与谢公子私会,也太……”
说着,封正则言语微顿,又挤了几个字出来,“也太不分场合了些。”
这话说的,竟像是她跟谢瑾年是偷情的似的。
静姝立时冷下脸色,不咸不淡地道:“我与我夫君乃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停下来商议两句琐事算什么私会?”
静姝这话落在封正则耳中,竟是字字如刀,直戳了他的心窝。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那娇软可人的表妹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念及他放在静姝身边的人递出来的消息,封正则忍不住冷声质问:“一个把外室子抱给你的皇商,他有哪里值得表妹将一片真心转付给他?”
小崽儿才抱回来一天,封正则竟就知道了。
静姝立时怒从心底起,攥紧病美人的手,唇边噙着冷笑给封正则捅刀子:“曼说夫君待我千娇百宠,便单只他八抬大轿娶了我,他便值得。”
封正则选择性过滤了那一声“千娇百宠”,只把八抬大轿入了心:“表妹何必因着与我置气,这般糟践自己个儿。”
静姝气极而笑:“大表哥也太过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又不是大表嫂,与你又置甚么气?”
“呵!”一声轻笑,打断了封正则即将出口的话。
谢瑾年澹然无波地看着封正则,在封正则仿佛淬着火的视线里抬手搭住静姝的肩,“我与内子的家事很是不必世子操心。世子若是乐得操心,不如趁早把你放在谢府的人撤回去,免得平白害了人性命。”
“不知所谓!”封正则似是被戳了痛脚,当即拂袖而去。
*
想是曲水流觞之前,一场戏连着一场戏太过精彩。
到得曲水流觞时,倒是再未有人出幺蛾子,这一帮子各怀鬼胎的人聚在一处,倒还真是像模像样地临水饮了个宴。
宴中,谢瑾年始终表现的中规中矩,倒是明惠郡主的仪宾徐修瑾很是做得了两首好诗,和瑞郡王兴起舞了一曲剑舞。
到得日头渐斜,宴终人散。
得了曹夫人上香之约,静姝揣着满腹疑虑登上回府的马车。
听着喧哗声渐远,静姝蹭到闭目养神的谢瑾年身侧,捏着谢瑾年的尾指轻晃:“夫君。”
谢瑾年撩开眼皮子含笑看着他的小娘子:“人多耳杂,待回了府为夫再与你细说。”
掀开帘子看了眼不远处跟着的、英国公府的马车,静姝深以为然,偎在谢瑾年身上,轻点螓首:“嗯。”
这一天着实有些乏,谢瑾年揽着小娇娘闭目养神,只待归家。
却不承想今日注定是多事之秋。
马车尚未入城,当日闯进锦园那劲装汉子便煞风景地拦了车,急匆匆唤走了神色骤然变得冷凝的谢瑾年。
到得家中,才知道小崽儿竟是已然烧了一整天。
静姝忍着怒气忙不迭把小崽儿抱进怀里,遣人请郎中,又有不省心的婆子借机裹乱,用小崽儿作筏子生了事端,矛头直接指向了静姝。
第43章 小娘子,春心可动否 为夫的春心却好似……
作妖的是怀瑾院的张嬷嬷。
静姝着实没想到, 把小崽儿留给她看顾,她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又黑了心肝,胆敢任小崽儿烧了一整天, 既没使人请郎中, 也没遣人给主家报信,还拦着不叫旁的丫鬟婆子近小崽儿的身。
那老虔婆也不知吃错了甚么药, 竟似是豁上性命也要让静姝不好过。
也不管她自己个儿会落个甚么下场,那张嬷嬷趁着静姝才刚回府, 心思都在发烧的小崽儿身上, 无暇他顾, 竟是泰然自若地围着静姝和小崽儿打转儿, 装着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忙前忙后。
待得见了静姝给小崽儿解开了襁褓,用冷水帕子敷额头, 用温水布巾擦小崽儿的腋下,便自以为逮着了静姝的错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状告到了荣华堂里, 演了一出先发制人。
素来不管怀瑾院事务的谢夫人,破天荒离了荣华堂, 带着婆子丫鬟乌泱泱地来了怀瑾院。
怀瑾院, 正房, 碧纱橱里。
立春去请蔺郎中, 迟迟未归。
小崽儿难受得奶猫儿似的哼哼, 静姝看着心疼的跟什么似的, 把小崽儿抱在怀里, 正一边儿哄着小崽喝温水,一边听彩云回禀怀瑾院里这一整天的事儿。
谢夫人便被张嬷嬷引进了碧纱橱里。
进了碧纱橱,张嬷嬷就指着桌案上的铜盆跟谢夫人哭:“夫人您瞧瞧!少夫人真是黑了心肝了, 澜哥儿发着热,她不给澜哥儿捂汗不说,又是解襁褓,又是冷帕子热帕子的折腾,这不是成心想要澜哥儿的命嘛!”
这颠倒黑白的本事……
静姝怒极而笑,也不待谢夫人说话,摆手示意彩云把这婆子叉出去:“莫让这老虔婆在这哭哭啼啼的,晦气。”
“夫人,你且瞧瞧,少夫人话都不敢让老奴说,这是心虚了呐!”张嬷嬷身子往静姝身边一窜,便要去抢静姝怀里的崽儿,“夫人明鉴,少夫人这般歹毒的心思,澜哥儿是万万不能给夫人抱了!”
静姝抱着崽儿往床里躲了一下,怀里的崽儿避开了赵嬷嬷的手,她的手背却是被张嬷嬷抓了两道血印子。
“姑娘!”彩云惊呼了一声,扑上前去撕扯张嬷嬷,却压根儿撕扯不住,忙唤被静姝留在门外的立冬帮忙,“立冬!快去唤两个粗使婆子来!”
立冬被谢瑾年指给静姝补了白雪的缺儿。
她自忖不是静姝从娘家带来的,到底远着一层,自到了静姝身边便一直谨小慎微,凡事不出头。
不承想,谨慎持身的立冬,这次却是没按常理来,竟是直接应声闯进了碧纱橱里,三下五除二,便将隔着彩云往静姝身上抓扑的张嬷嬷拖了出去。
彩云心有余悸,忙去看静姝的手。
静姝不耐烦地甩开了彩云的手,吩咐她:“我手没事儿,你出去迎一迎立春,去看看怎么还没把蔺郎中请过来!”
彩云不敢违逆静姝,只得缩回手,退出了碧纱橱。
碧纱橱里一时间便只剩下了谢夫人,静姝,以及静姝怀里烫人的小崽儿。
直至此时,一直作壁上观的谢夫人才开了腔。
谢夫人坐到床边,拉起静姝渗血的手,用帕子轻轻地拭着静姝手背上渗出来的血珠儿,轻声道:“澜哥儿到底是世安的血脉,你若是看着他心里着实难受,便把他抱给我养着罢。”
这话说的,这位菩萨似的谢家女主人,这是真信了那老虔婆的话了?想趁机抱走她的崽儿?
静姝挣开谢夫人的手,没来由地迁怒谢夫人,眼底带着冷意,轻笑道:“夫人若是当真把澜哥儿放在心上,但凡回府的时候过来看澜哥儿一眼,也不至于任他被个婆子磋磨了一整天。”
谢夫人垂眼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捏了捏帕子上似梅花似的血渍,沉默了一瞬,才缓声道:“外室子入府,又被记在你的名下成了嫡长子,你的处境何其艰难?我但凡再分给这孩子半分心思,那起子跟红顶白的下人便不知会作出甚么幺蛾子来,你往后的日子可还怎么过?”
邪火过去,静姝有些赧然。
谢夫人这话当真是句句在理。
平心而论,即便是放在21世纪,如谢夫人这般处处先替儿媳妇着想的,也算得上是一个顶好的婆婆了。
然而,静姝也只能心里领了这份善意:“夫人一片慈心,我感激不尽。只是澜哥儿一个襁褓小儿,比我更需要夫人的爱护。”
看着床上紧抱着小崽儿的静姝,谢夫人出神了刹那,轻叹:“真是个傻姑娘。”
可见是一对母子,动不动便说人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