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梨花带雨的小娘子抹着眼泪,谢瑾年饶有兴趣地静待下文。
静姝泰然自若地把泪水往谢瑾年掌心里抹着,幽幽地说着诛心的话:“只是夫君再有能为又能如何?夫君始终与妾身同床异梦是不争的事实。夫君有所不知,妾室自幼胆子便小,着实不敢对夫君奢望太多,只盼夫君念在夫妻一场,莫连妾身的骨头渣子都算计了去,给妾身留个全尸……唔……”
小娘子这张嘴,可真是……
越说越不像话了。
谢瑾年低头,直接堵了小娘子的嘴,带着几分惩罚意味地品鉴了一番,轻叱:“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且摸着你的良心想想,自你嫁入谢府以来,为夫可有哪里待你不好?”
“夫君待我自是好的。”静姝眼尾淌着泪,眼底含着笑,指腹落在谢瑾年清隽的眉眼上,若即若离地描摹着那两道如远山一般的黛眉,轻笑,“只是夫君有那般多的秘密,城府比海还深,妾身驽钝,着实看不透夫君待我这份好是用来迷惑我的表象,还是发乎于心的真实心意。”
这一番话,说得谢瑾年好气又好笑。
谢瑾年真是恨不能堵了小娘子的伶牙俐齿,让她且收了这些戳人心肝的话。
只是小娘子“吃一堑,长一智”,早早地把手抵在了他胸膛上,做出了一副抗拒姿态,谢瑾年只能捏了把小娘子脸颊,低笑:“娘子可与驽钝沾不到边儿。”
静姝躲着谢瑾年在她脸颊上掐个没完的“魔爪”,哼笑:“妾身若不驽钝,岂会被夫君骗了一遭又一遭?”
谢瑾年莞尔,知道今日若不交代些什么,定是过不了关了。
拢紧手臂,强行把小娘子锁在怀里,谢瑾年无奈道:“快别阴阳怪气了,好生说说话。”
静姝用食指一下一下戳谢瑾年的心口:“好好说话,夫君便不与我同床异梦了?”
“从未同床异梦,为夫对娘子诸多隐瞒皆是身不由几。”谢瑾年任小娘子一下一下戳着他心窝子,纵容道,“娘子但有什么疑惑,且尽管问,为夫能告知的,必不会隐瞒。”
臭狗子,可真是会说。
能说的说,不能说的接着藏着掖着?
静姝抬眼看着谢瑾年,似笑非笑:“妾身驽钝,着实不知哪些是妾身能知道的,哪些又是妾身不能知晓的,不便相问,还是夫君捡着能说的随便说说,敷衍敷衍我罢!”
谢瑾年莞尔,实在没忍住,低头在小娘子隐含着薄怒的眉眼上落下一吻:“娘子且高抬贵手罢,为夫再不敢敷衍娘子的。”
静姝含着笑轻哼。
谢瑾年抱着小娘子低笑。
不想再听小娘子牙尖嘴利地戳他心肝,谢瑾年低声道:“娘子息怒,且容为夫细禀。为夫这一身病确实是早就好了的,为了行事方便才一直装到了如今,并非刻意欺瞒娘子。”
静姝抬眼,看着谢瑾年似笑非笑:“夫君真是深谙避重就轻的精髓。”
谢瑾年莞尔,垂眼凝视着他的小娘子,低声道:“非为夫不愿与娘子坦言,而是为夫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娘子通融些时日,待日后时机成熟,为夫必尽数坦言。”
谢瑾年眼底的真挚不容忽视。
静姝与谢瑾年对视了片刻,轻笑:“夫君可是觉得只有装病这一茬能说与妾身知道?”
“娘子能默许为夫暂且有所隐瞒已是不易……”谢瑾年凝视着他的小娘子,唇角眼尾尽是笑意,“为夫又岂敢如此敷衍娘子?”
臭狗子,又对她施展美人计。
这一张盛世美颜染上这般温柔的笑意,简直是暴击max!
静姝抬手盖在谢瑾年这张处处都戳在她点上的脸上,轻叱:“不准笑,好好说话!”
谢瑾年忍俊不禁。
笑够了,才捉着小娘子的手,轻声道:“谢家祖上从龙有功,又于太|祖皇帝论功行赏之时急流勇退,坚辞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只领了皇商差事,做行商的老本行,当时不知有多少人嘲讽谢家先祖眼皮子浅,只认得银钱,不知为子孙后代博个高贵的出身……”
这种情节,必有反转!
静姝被这段谢家往事勾起了兴趣,不禁戳着谢瑾年心口催促:“别卖关子!”
谢瑾年又是一阵笑。
笑得小娘子眉眼间渐而染上薄怒,谢瑾年才止了笑,继续道:“他们却是不知,太|祖皇帝念谢家先祖忠诚,暗地里又另派了旁的差事。这份差事让谢家与历代君主的关系都更胜于开国那四王五公。”
谢瑾年垂眼看着目光灼灼的小娘子,轻笑:“纵观本朝历代君主,每每巡幸江南,必是避着众人耳目驻骅谢家的,史书里记载的行宫里住着的从来只有伴嫁的妃嫔和皇子。莫看谢家历代家主只是个从五品的皇商,圣宠却经久未衰。再看开国那四王五公,身处权势窝里,富贵是有了,命却是没了……”
开国四王,如今只余和亲王府,子嗣还是自世祖皇帝那过继来的。
开国五公,如今只余三公,远的不说,就是英国公府上,不得善终的先祖便不知有多少。
谢家传承至今依然能圣宠不衰,着实不易。
听了谢家这段往事,静姝自觉对谢瑾年藏藏掖掖的“神秘身份”有了数:“夫君可是已经领了那差事?”
“父亲爱花成痴,不愿理这些个俗务,在为夫十四那年,父亲便将家中生意和那份差事一股脑儿塞给了为夫……”
说着,谢瑾年抱着小娘子,趁机博同情,“谢家也是大族,并非只有咱们这一房,各房族叔个个都年富力强的,颇为不服为夫这么个毛头小子,不知给为夫使了多少绊子。”
静姝却是铁石心肠,含笑道:“以夫君之智计与城府,那些人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必不足为虑。”
谢瑾年哭笑不得。
也不知该喜他的小娘子对他如此有信心好,还是该怨他的小娘子竟是生了一副石头心肠好,只好顺着他给自己个儿加的戏说了一句:“哪有那般容易,当年为了压服他们,为夫不知废了多少心思。”
静姝笑而不语,只看着谢瑾年笑。
小娘子眉眼里尽是通透了然,谢瑾年再也演不下去,笑着道:“敢问娘子,心中可还有所惑?”
既然谢瑾年领了这份隐秘的差事,想来谢瑾年诸般秘密当是皆与那差事有关。
虽然想不通谢瑾年因何要用替身,那替身又因何受伤,静姝却也不打算多嘴深问了。
有时候,秘密知道太多并非什么好事。
知道谢瑾年在忙些什么,对于谢瑾年隐瞒她的诸般事宜心中有了谱,也就够了。
不过,还有一事一直亘在静姝心头,挠着她的心肝儿。
眼下,谢瑾年自觉理亏,正是好说话的时候,静姝自然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
不过怎么问却是个技术活,毕竟上次因为竹楼一事两个人颇闹了些不愉快。
静姝心中心思急转,兀然想起那道进入竹楼里的天青色身影,心中顿时便有了主意。
垂下眼睑遮下眼中笑意,静姝幽幽道:“妾身心中确实还有一事不明,只不知夫君愿不愿意替妾身解惑。”
看小娘子这调调,这是不能也得能了。
谢瑾年垂眼看着小娘子长长的睫毛,轻笑:“娘子只管问,能说的为夫必不会隐瞒。”
静姝额头抵在谢瑾年胸口,忍着笑意,故作犹犹豫豫:“夫君,那泰老爷到底是甚么身份?”
他就知道,他的小娘子必然会有此一问。
谢瑾年略作犹豫,到底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泰老爷乃是为夫的顶头上司。”
若只是顶头上司,又岂能那般轻车熟路地进他谢家的禁地?
由此可见,谢瑾年这一晚上的“坦白”不知藏了多少水分呢!
静姝无声冷笑——这个臭狗子,端的是欠收拾!待我把想问的问明白,必让你好看!
静姝指尖轻戳谢瑾年裹着厚实布条的心口,一番言语说得愈发犹豫:“原来如此。既然那泰老爷是夫君的上司,又怎会……”
说着,静姝幽幽轻叹,“这事儿妾身也不知到底当不当讲与夫君听。”
他的小娘子,又开始跟他耍心机了。
谢瑾年垂眼看着小娘子细白的脖颈,似笑非笑:“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没甚么不当讲的。”
静姝抬眼,看向谢瑾年:“那妾身讲了?”
谢瑾年颔首:“嗯。”
静姝端量着谢瑾年的神情,轻声道:“方才在花园子里,妾身见那泰老爷进了荣华堂旁边儿的竹楼里了。”
静姝话落,谢瑾年从容淡然的神色微变。
轻柔地抚着她后背的手滑到她肩头,捏得她皮肉都开始疼了。
静姝委委屈屈地盯着谢瑾年:“疼。”
“抱歉。”谢瑾年松了手劲儿,轻抚小娘子的肩头,低声问,“他可看见你了?”
静姝反应了一下才知这个他指的当是泰老爷。
静姝摇头:“我是在假山上的凉亭里看见的。”
谢瑾年似是松了口气,把静姝揽进怀里,低声嘱咐:“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切莫跟人提起。”
说完,想起他的小娘子与谢夫人愈发亲近的关系,又不放心的补充了一句,“与母亲也不能说。”
看谢瑾年这般郑重其事的态度,便知此事牵扯重大。
静姝十分乖觉地点头,点完头,紧接着便问出了她的最终“目的”:“夫君,那竹楼里……”
谢瑾年轻叹。
原来耍着心机,兜着圈子,只为问那竹楼,他的小娘子倒是执着。
看来他若是不让她心中有个谱,不定还要惦记那竹楼到甚么时候。
谢瑾年轻敲小娘子的额头,笑骂:“以后有甚么话只管直说,再不必这般兜圈子。”
静姝捂着额头白了谢瑾年一眼:“妾身胆子小,怕太过直白又遭了夫君的威逼利诱。”
谢瑾年忙举手告饶。
摆出一副殷勤小意的模样,替静姝吹了吹额头,低声道:“此话出的我口入得你耳,娘子心中有数便可,万不能说与旁人听。那竹楼里……”
谢瑾年停顿了一瞬,才不咸不淡地道,“那竹楼里住着谢家一位暴毙了的姑娘,乃是泰老爷的故旧。”
这事儿……
啧!还真不能跟人说,不然谢家的姑娘是不必嫁人了。
静姝郑重点头:“夫君且放心,我必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小娘子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着实愉悦了谢瑾年。
心中因那竹楼秘事而生出的不快瞬间消散,谢瑾年揽着他的小娘子,轻笑着问:“时候不早了,娘子且与为夫在这书斋里歇下可好?”
静姝轻笑:“我口有些干了。”
小娘子未曾拒绝,谢瑾年心中欢喜,忙松开他的小娘子,下床去给他的小娘子倒水。
然而,谢瑾年前脚才绕过屏风,静姝后脚便下了罗汉床,提着裙摆小跑到了书斋门口方才驻足。
回眸看着捧着茶盏看向她的谢瑾年,静姝轻笑:“夫君今夜一番肺腑之言,妾身受益颇多。只是妾身驽钝,需得回去好生辨别辨别真伪,便不叨扰夫君养伤了。”
说完,也不待谢瑾年回应,便跨过门槛,袅袅娜娜地踏进了月色里。
看着月下小娇娘的婀娜背影,谢瑾年兀然失笑,他的小娘子倒是真敢!
诳着他伏低做小,说尽了隐秘,便这般拍拍屁股走了,却也不问问他同不同意。
第51章 洗手做羹汤 就是宴席上那最后一道“滚……
谢瑾年抬脚欲追, 然而,离着书斋门口尚有一丈远的时候,谢一便悄无声息地潜进书斋, 跪倒在谢瑾年身前, 拦住了谢瑾年的去路。
谢一额头触着手背,声音毫无起伏地道:“蔺先生再三叮嘱, 公子至少需得卧床静养一个月。方才伊院正亦说公子本就体弱,此次受伤又伤了根本, 需得两三个月方能下床, 没个一年半载无法痊愈。”
谢瑾年垂眼看着山一样的汉子, 脸上神情转冷:“让开。”
谢一跪在地上, 纹丝不动:“泰老爷尚未离去,还请公子三思。”
谢瑾年手在衣袖里握成拳, 又缓缓地松开。
抬眼看着他的小娘子驻足回首,朝着他挥手再见,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声:“待他走了, 让蔺先生来见我。”
谢一暗松了口气,叩首应诺, 悄无声息地带上书斋的门, 退了出去。
谢瑾年于原地驻足立了一瞬, 拂袖回了罗汉榻上。
虽然才刚与他的小娘子见过, 却仿佛是饮鸩止渴, 躺在尚且残余着小娘子鬓边牡丹香的榻上, 竟是比昨儿个还要难以入眠。
脑子里过的, 都是小娘子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喜的,怒的, 悲的,狡黠的,梨花带雨的……
越想,越念。
*
怀瑾院。
静姝裹着披风才从浴房里出来,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彩云忙不迭问:“姑娘可有哪儿不舒服?”
自打国公府接二连三地送了嫁妆过来,这些个陪房们待她比原有的恭敬更添了几分小心。
静姝知道她们的想法,无非就是看她从二太太二老爷手里抠出这么些东西来,突然就对她生了敬畏之心,觉得她收拾她们跟捏死个蚂蚁似的那般容易,怕了。
静姝拢紧披风,摇头表示并无大碍。
说不准就是谢瑾年那个臭狗子念她呢!
彩云亦步亦趋地跟在静姝身后,小心翼翼地道:“虽说天开始暖了,可也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姑娘万不能大意了。”
静姝心不在焉地颔首,表示知道了。
待进了卧房,静姝便直接把披风脱了:“陈嬷嬷可是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