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时小凡、时小凡的奶奶,甚至时小凡的姑姑都想得一清二楚的道理,时小凡他后妈却不认。
她固执的认为——这房子合情合理就该有她和她儿子一份。最后落到时小凡名下,是时小凡他爸、时小凡,甚至时小凡他奶奶欠她的。
就算时小凡的奶奶去世后,那栋房子的实际居住者一直都是他们一家,时小凡从来都没争过什么,那也是时小凡欠他们的。
这两年,随着时小凡工作稳定,而时小凡他爸查出肾病综合征,她倒是慢慢变得贴心和和善了。
但苏禾依旧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人。
这个人在任何时候发难,她都不会感到奇怪。
然而时小凡耳根子也没软到能让别人随便摆布了的程度。
“为什么要汇钱给她,你有头绪吗?”她问道。
孟周翰摇头,“完全没有。不过,听说是他们欠了债,被催收公司找上门。”
苏禾没有做声。
如果迫在眉睫,那么时小凡为救急先给他们垫上,倒也有可能。
但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乱。她直觉时小凡在此前后的一切异样,都与此有关。
可是,为什么他不找她商议?为什么要瞒着她,偷偷做好离开的准备,甚至不惜把自己“变成”了孟周翰?
孟周翰默默观察着苏禾的脸色。
“这笔欠债数目可能很大。”他说。
——否则孟家的律师也不至于要拿把这件事告诉苏禾来威胁他。
苏禾说,“先打电话问一问你爸吧。”
“……”孟周翰顿了顿,“如果我说,我不打算理会这件事,你会怎么想?”
苏禾愣了一愣。
孟周翰说,“我不知道时小凡是怎么想的,但就我个人来说,我对他们没有感觉,纯然就像看陌生人……何况你说过,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他也根本就没承担过父亲的责任。甚至我腿断了躺在医院,他都没说来看看我。凭什么他欠了债,我却不能置身事外?”
“那45万我可以暂时不要。”反正逼他们还他们也肯定还不上,他又不可能真去报诈骗,“但再多的,我就不想管了。”
他有些忐忑的看向苏禾,“……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苏禾下意识就摇了摇头,“不会。”
如果他冷血,那么她毫无疑问也是冷血——因为她完全不觉得“不管”有什么不妥,本来这就不是该时小凡承担的责任。时小凡愿意管,是因为他心肠软。她爱他心肠软,当然会去想办法帮助他,别让他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他不愿意管,她更是没什么可说的——本来就与他无关。
不管完全合情合理,跟冷血毫不相干。可是……
莫名其妙的,她就想到了时小凡悄悄离开的背影。眼中忽就有水汽涌上来。
……可是,唯独不是时小凡的选择。
她眨了眨眼睛,把水汽压下去。
“不会。”她平静的说,“但是你最好还是先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是不是需要帮他们请律师。放债又不是做慈善,你爸哪来的本事欠什么大钱?我觉得这事挺蹊跷的。”
孟周翰没有立刻作答。
——他说的“不管”,其实是甩手不管,随他们去死。
苏禾说的疑点,他何尝想不到?就算是他这个经常当天使投资人的,他肯出钱那也必然是因为预期到会有回报。何况是风险管控先行的放贷业务?
就孟周翰他爸那个需要儿子给他打生活费的废物点心,突然欠下巨款,何止有蹊跷?孟周翰甚至怀疑,他爸若不是被人做了套,就是跟人合伙做套。做套的人,图的八成是时小凡名下那套房子。
而那套房子,他不签字,谁也动不了。
何况——他肯定不会回去住。哪怕把房子扔在那儿长草、塌房,他也根本就无所谓。
凭什么他要主动往麻烦里跳?
是的,麻烦。
在此之前孟周翰从来都没觉得打官司是什么耗神的事——公司法务和顾问能帮他规避掉绝大多数法律风险,就算诉讼难以避免,也完全可以委托给律师去处理。律师处理过程之中,还有公关全程为公司和他个人的名誉保驾护航,一年哪怕打上一百场官司,也不必他为此多耗费一分钟神。也完全不必担忧会把他或者他身边的人卷进舆论漩涡,更不必说被原告或被告找上门骚扰辱骂——对方能靠近他10米内算他输。
但是这段时间,跟孟家谈赔偿,跟他自己名下的公司劳动仲裁,让他深深感到,打官司对人的精神摧残实在是太大了。就不必说被那个汤律师无耻攻击,哪怕是为了劳动仲裁,去请律师、填表格、提交各种证据,已经让他跑得不耐烦了。并且,钱还不知何时才能拿到,拿到的金额究竟值不值得他耗费这么多精力。
他已经够泥潭深陷了。
为什么还要为别人的欠债去操心?
但是……他凝视着苏禾稍有些心不在焉的目光,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嗯,我会尽量帮忙。”他说,“你最近又忙起来了——是开始找工作了吗?”
苏禾点头,目光有一瞬间的飘忽,“在准备博士后的进站面试。”
孟周翰犹豫片刻,上前轻轻帮她把头发抿到耳后,手指擦过她的脸颊,一触即离。
“我会处理好的,你不要为这些琐事操心。”
苏禾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让我操心也没关系,从小我就比你学习好,入队入团入党都比你早,就连学位也比你更高。你奶奶都说要把你托付给我。你不要怕连累到我——你可以更多的麻烦我。换了我,也绝对会毫不犹豫的麻烦你……”
孟周翰静默的听着。
最后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了。”
第34章 穷爸爸(六) ——他对陌生、并且还要……
穷人的人生可以悲催到什么程度呢?
被车撞了之后, 需要跪着向撞你那个人要赔偿。给老板996干活被辞退,需要跪着向老板索要自己的工资。这些也就罢了,毕竟有钱人为富不仁, 资本家吮血吸髓, 都是老生常谈。既然听过这俩的传闻,知道这两个群体容易得到此类评价, 就最好不要预设他们能共情你的苦难。
事实上冷静下来之后,孟周翰也会承认, 在唯钱是瞻、敛财为上的半丛林社会里, 共情能力太强的人很难成功。能登上财富社会上层的人, 多多少少都得有些精致利己主义的反社会人格。只要有利可图, 就能果断无视他人的死活,是玩转资本的最起码素养——做不到的全被资本游戏淘汰了。
所以, 这俩,他是真的觉得……虽然不能忍,但是完全说得通。就跟老虎要吃人是一个道理。
可是——亲爹啊!
亲爹凭什么也要跟一只潜伏在深海海沟里的八爪章鱼似的, 长满吸盘的腕足缠住点活物就使劲往下拖,不把自己亲儿子拖进深渊就不罢休呢?
亲爹不成为助力也就罢了, 怎么反而成为儿子人生中需要克服的第一道阻力了呢?
到底是时小凡格外倒霉, 还是说穷人的原生家庭对自家的孩子的用处, 就是这么反直觉、反常理呢?
但无论如何, 他答应了苏禾。
也只能再捞他一把了。
但当然, 他的“管”, 肯定不会是苏禾想的那种管。
——他对陌生、并且还要拖累他的人, 一向不怎么善良。
孟周翰再一次打电话给了时小凡他爸,询问他到底欠了多少债、是怎么欠的债。并告诉他自己这边急需用钱,那45万必须拿回来。所以必须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弄明白了该请律师就请律师,该报警就报警,该把谁送进监狱,就把谁送进监狱。
——他措辞很强硬。
——因为他不希望被误读作,他对他们还存有不忍之心,有意帮忙。
这次,时小凡他爹终于忍无可忍,骂了回来——不就是45万吗?你不用这么侮辱人,我就算砸锅卖铁也把钱还你。
孟周翰:……
孟周翰还真没料到他自尊心这么强烈——真这么有尊严,就别拿走他的全部积蓄啊!
何况,他也没哪句话侮辱人吧?更狠的话他也不是没说过,怎么认真想去了解一下自己的钱的下落,倒是戳到他的怒点了?
但——
“行,那我就等你还钱了。”
电话那边适时传来时小凡他后妈怒骂他亲爹的声音,随即电话就被他后妈抢来了。
“小凡,你别听爸爸说。我们……”
孟周翰最烦这种红脸白脸,直接挂掉了电话。
他打算晾他们几天再说。
谁知第二天他就接到了陌生人的电话——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打来的。
这个初中生周末要来浅川参加全国机器人大赛,他妈妈会跟着一起来——他妈妈让他帮忙问一下,能不能请他去接个机,她给他和苏禾姐姐带了很多江城特产,都是他们爱吃的。
孟周翰:……
孟周翰问,“你跟你妈同行?”
小孩子跟他说话似乎颇有些不自在,“不是,我们是集体行动。”电话那头又有女人催促,小孩子只好无奈补充,“我妈让我问问,她能不能在你家住一晚,她人生地不熟,酒店又很贵。”
孟周翰心底莫名就升起些警惕,在自己都没回味过来之前,已经拒绝,“不能——我自己一个人住,不太方便。”
“我妈问苏禾姐姐那边呢?”
孟周翰突然就意识到了时小凡的身体在警觉些什么。
他的心莫名就镇定下来,只感到无比荒谬。
“你告诉她,她可以住在我这儿。顺便,你住哪家酒店?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去给你做些编程指导。”
周六下午,孟周翰租了辆车,前往浅川机场接机。
他个子高,天生一副可甜可盐的好相貌。如时小凡那般温柔阳光时是一番气质,换上孟周翰那副百无聊赖谁都不爱搭理的表情,又是另一番气质。
时小凡穿衣服不过就是格子衫冲锋衣,头发都随便理发师怎么打理。看上去虽然亲和帅气,却也不过是木秀于林的那种醒目,大致和路上行人还是同一套画风。孟周翰却自我中心,有从小被养刁钻了的审美。同样的衣柜,也能随手选出不一样的穿搭。带着墨镜,一路被迫营业般,迈着他惯有的目中无人的富二代步伐穿过人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明星模特在街拍,凡路过的不论男女就没有能忍住不回头看他的。
所以安瑞芬一出安检,一眼就看到了他——却一直到走近前去,还不敢相认。
孟周翰当然不认识她。
但人站在他面前犹犹豫豫的打量他,显然是认得他的。
于是他不耐烦的摘掉墨镜,“认出来了吗?”
安瑞芬立刻惊喜的扶住他的胳膊,“我就说像我们家小凡嘛……”
她比孟周翰想得要体面些,大概三四十岁的模样,个子瘦瘦小小的。就算年轻时应当也算不上什么美人,看着却很是讲究。画着相对于她这个年纪而言十分妥帖的淡妆,脖子上系着一条跟衣服搭配得很精巧的丝巾,甚至还用了香水——跟苏禾相处久了,孟周翰几乎都忘了在香水味里呼吸的感觉。
他倒也不觉得人欠了债,就不能讲究——他那个圈子里,像他爸这种外债相对资产而言几乎不值一提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身上背的债务是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数额,不照旧光鲜亮丽优雅从容?
只是,穿成时小凡后,这好像还是他头一次找回自己熟悉的感觉。却是从这种人身上。
他其实不是故意,可一旦找回熟悉的感觉,有些本能立刻也就随之回归。
——比如对这种来自陌生人的,没有界线感的亲昵碰触的排斥,和不必容忍。
“放手。”他居高临下,目光生冷,不耐烦的提醒。
对方脸色霎时僵住,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打圆场。
孟周翰正转身要走,目光却不经意落在她身旁的行李箱上——就想起苏禾说的,时小凡会扶老太太过马路。于是上前接手她的行李箱,“走吧。”
安瑞芬:……
大概是因为这个下马威,一路上安瑞芬都有些不自在。
孟周翰乐得清静。直接将她载到他和时小凡出车祸的人行道,才开口,“我就是在这里被车撞的——把存款全部转给你们之后,连着半个月加班到晚上十点钟,累得半死不活。离开公司去对面打车,就被人给撞进抢救室。我是不知道医院有没有打电话给我爸,反正我昏迷了一整天才苏醒过来,醒来后身边只有还没结婚的女朋友。躺了一个月,我爸连个慰问电话都没打。”
然后他找了个路边停车位,停下车来,“你来浅川,不是为了陪儿子参加竞赛吧?”
安瑞芬有些拘谨,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孟周翰就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跟我拐弯抹角的套近乎。我跟你的血缘没近到那个份儿上。”
大概是因为他身量太高,还握着方向盘,一副看透人情冷暖要算总账的口吻,安瑞芬很有些害怕,“出去说吧,哪有在车里谈事情的。”
孟周翰显然察觉不到社会带给弱女子的不安,就算察觉到了他也只会想——你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吗?!不过他当然没打算在车里谈正事——这要是万一谈得不顺利,这女人诬告他绑架,他岂不是有理说不清?
于是不但理所当然下了车,绕到附近的街边咖啡厅,还专门找了张监控摄像头能拍到的桌子。
——这才是正经男人能保护自己免受坏女人诬告,可以安心谈正事的环境嘛。
大庭广众之下,安瑞芬显然安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