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谁怕谁呢。
“我们确实跟你说过这件事。”她沉下了心,反倒放松下来,“你也不要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看笑话的姿态,那些讨债的把家里亲戚电话全打遍了,要不是你爸顶着,早跑到浅川来骚扰你了。”
孟周翰笑了笑,想起时小凡手机里那些被过滤掉,但依旧能从通知上看到痕迹的垃圾短信。他之前没有在意,但仔细想来,医院护士确实跟他说过,替他保管手机时接到过恐吓诈骗电话,当时警察还在场,替他接起来,场面一度特别滑稽。还提醒他小心不要上当。
应当是已经轰炸过他了。
“我不怕。”孟周翰手臂一展,“我失忆,失业,没钱,现在什么都不怕。随他们来,看谁斗得过谁。”
“你总要替苏禾考虑吧?”安瑞芬又苦口婆心起来,“我记得她说过毕业后想进国家机关,现在应该要开始找工作了吧?万一闹到她身上,你让她怎么办?”
孟周翰只觉得气血上涌,脑中嗡的就一响,“这些话,我失忆前,你也对我说过吧?”
——那些残破的,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片段,突然间就连缀起来。
没错,所有这些话,安瑞芬应该都曾经对时小凡说过。
最初的时候,她和他爸应该确实只是向时小凡哀求了45万去救急。时小凡出于对血亲的不忍,出了这笔钱。但没料到这家人得寸进尺,随即就带来了新的200万欠款。
时小凡再善良,至此应当也触及底线了。于是他不留余地的拒绝了。
那时,他们应当就拿这番话来“规劝”过他。
时小凡没有被吓到,他的选择是——一分钱都不会出,并且,离开苏禾。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现在还要跑来找他要钱,他亲爸和后妈却连去医院照顾他几天这种表面讨好的功夫都不做。
恐怕直到他打电话回家想把自己的存款讨回来,他爸和后妈惊觉他居然是真的失忆了,才又心思活络起来,来试第二遍。
而时小凡始终很警觉——也许不是警觉,只是一点不希望他和苏禾的生活被这对夫妻打扰的私心——总之,他根本就没有让这对夫妻知道他和苏禾的住处。他们能找去的地方,也无非就是他的工作场所。
只要他分手,离开,苏禾就不会受到牵连。
但那会儿正是苏禾忙着写博士论文的关键时期,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借着加班的契机,悄无声息的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选择的分手时机,应该就是苏禾完成毕业论文后那几天——论文已提交,而答辩还远在8个月之后,她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态,治疗心伤。
只是偏偏,电脑里还有一段要在婚礼上播放的vlog没有编辑完成。
婚礼当然已经不会有了,商量婚期的录像也只是徒然凌迟走不出回忆的心。
可是,记忆哪有这么容易说删就能删?
哪天半夜他离开办公楼,遇到车祸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也许那天晚上,也许第二天一早,就是他预定了要跟苏禾分手的日子。
出车祸的是两个人。他在第三天清晨,就从时小凡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可时至今日两月有余,却依旧没有传来“孟周翰”的身体苏醒的消息。
他的伤,难道真的就比“时小凡”的严重吗?
会不会是……那个身体里的灵魂,也许根本就不想醒来。
毕竟,只要不醒,预定中的时刻,就永远都不会到来。
“呵……”这种揣测,令孟周翰不适至极。只觉得心底有一股无名暗火悄悄烧了上来,“你可能弄错了一些事。”他说,“跟你这种活着只是浪费粮食的饭桶不同,苏禾是真正有价值的人。说点你听得懂的——她读书时拿的是国家奖学金,找工作时是知名药企主动邀请,以后大概率会研究出能上新闻的成果。她这种人,你给她添这种麻烦影响不到她找工作——排队抢她的有的是,自然会保护她不受干扰。其实也不用说得这么远……你敢骚扰她,”他微微凑上前,那双天生温柔的眼睛依旧弯弯的似乎带笑,漆黑的瞳子里却透着阴森森的恶意——
“我就弄死你。”
安瑞芬只觉得头皮一炸,寒意瞬间攀上了脊梁。
孟周翰却已经笑着起身,“吓你的,我这种失去一切的人,怎么可能会铤而走险呢对不对?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去还车,下午还约好要去酒店给弟弟辅导代码。对了——我家呢,我就不邀请你去住了。”他回头指了指,“看到那边那栋楼了吗?那边有个酒店,麻烦你自己带上行李,去办入住手续吧。”
他扬长而去。
安瑞芬干坐了很久,直到中午阳光南移越过了树荫照在她身上,手脚才渐渐缓过来。却忽然就想起孟周翰说会去给她儿子辅导,赶紧手忙脚乱的拖上行李箱,边打电话边跑到路边去打车——这个人已经疯了,她绝对不能让他接近自己儿子。
孟周翰绕过街角公园,回到车上,支着方向盘揉了揉额头。
而后掏出手机,拨通了汤律师的电话,对面接起来后,孟周翰直奔主题,“我这里有个案子想请你代理,你接不接?”
——所谓的替人作保,很可能是为了套他的房子做出来的骗局。不过他既然没有上套,那这个官司肯定就打不起来。但究竟是真是假,大致还是能调查的。
让这个道德水平刚巧擦着法律底线巧妙的不违法的人,去查这些道德水平跌破法律底线但凑巧没违法的事,也算是专才专用。
“我收费很贵。”对面说。
孟周翰笑着,“你提出的赔偿方案,我肯定不会答应,这个你知道吧?”
对面笑了笑,似乎打算说什么。
孟周翰打断了他,“你不要急着反驳,我跟你说实话,我确实有记者朋友能帮我联系到孟启森。她的专访稿就登载在《财经杂志》9月刊上,里面孟启森提到的她朋友就是苏禾,你可以自己去翻。”他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接着说,“只不过你也知道,我是孟周翰的受害者。所以不太方便请她帮忙,但也只是不方便而已——你明白吧?”
对面顿了顿,明显被戳到了软肋。
“而且,虽然不可能接受你的方案,但我的方案也不是不能折中。最后的数目,肯定不会让你显得无能。何况,如果你愿意帮我调查,我肯定还得从里面掏出不少律师费来,对吧?”
“我自己不太方便接外活,但我可以给你推荐靠谱的调查律师。”对面飞快表态。
孟周翰抿唇一笑,“成。那咱们合作愉快。”
“我可没跟你合作!”对面警惕道,“我只是顺手帮了个小忙——出于纯粹的善意。”
孟周翰:……
不论调查出来债务到底是真是假——就时小凡他爸那个出了传销还能再进币圈的智商,让他主动意识到自己跟“发财”无缘,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否则迟早得栽个大跟头,指不定哪次就真的连累到了他,甚至苏禾。
毕竟他不是时小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对苏禾这样的姑娘放手。
一切意外的可能性,都必须被提前彻底掐灭。
挂掉电话后,孟周翰很快就又拨通了郑莹颖的电话,“你有没有认识什么办事比较一板一眼的警察?江城或者林城的都可以,我要报一个……两个传|销案。”他诚恳的说。
依稀记得这种模式,只要拉人超过一定的数目,不管原委是蠢还是坏,都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当然,就时小凡他爸那能力,大概率达不到犯罪标准——但弄个治安拘留,总归还是有操作空间的吧。
——就让他先进去住几天,醒醒脑子,赶紧摆正自己的位置吧。
第36章 初恋(一) “……我很想你。”……
苏禾关掉微聊, 捧着手机微微有些发愣。
……郑莹颖说她脑子里缺根筋。
当然这不是郑莹颖戳她聊天的主题——真正的主题是,前几天时小凡托她介绍林城和江城两地的警察,说要报两个传|销案。今天郑莹颖去了解了一下后续, 发现他确实报案了——现在他爸已经因为“屡次”参与传|销被警方传讯拘留了。
苏禾说知道了, 谢谢你告诉我。
郑莹颖就提醒她,时小凡失忆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
苏禾下意识的觉得不至于——这不是他跟他爸感情有多深的问题, 而是他爸做错事,为什么他的心理要受这么严重的创伤?
但随即她又想了想, 时小凡心肠软, 肯定不可能眼看着他爸自毁人生, 必定会承担一些赔偿责任。给自己背上很沉重的经济负担, 再加上996这种反人类的工作制给身体造成的疲惫和抑郁……
可是,真被逼到了这个份上, 直接把江城的房子卖掉就可以了啊。就算因为那里存着爷爷奶奶的记忆而舍不得卖掉,也完全可以找她想办法啊。
她正胡思乱想着……郑莹颖就忽然感叹,你脑子里是不是缺根筋啊?
郑莹颖问, 你有没有想过,在你面前他可能一直都有些自卑。他爸又偏偏去做了这么不光彩的事, 家庭的拖累会更打击他的自信, 让他觉得自己更配不上你?
……
手机屏幕早已暗下去, 苏禾心不在焉, 思绪早不知飘向何处。
在高中和时小凡重逢之前, 苏禾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自己。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太早慧了, 幼童时就没多少天真可爱。坐在大人怀里叽里呱啦的读报纸, 遇到不认识的字大人教一遍,下次遇到保证能字正腔圆读出来。大人惊诧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动不动就让她给陌生人表演这种特异技能。
一开始她还洋洋得意, 慢慢就开始觉得他们总是这么玩也不嫌烦,太幼稚了吧。六岁的时候就说出了,“你们还是自己查字典吧,不要总是问我了。”这种被父母津津乐道到今天的名言。
她这种小孩子,可想而知,是不会被同龄人所喜欢和亲近的。
好在她的自我意识觉醒比较晚,对别人的态度感知一向都很迟钝。所以对自己不受欢迎这件事,也始终都没什么自觉。
反而还觉得自己特别成熟独立。
等到青春期后有了相应的自觉,别人早已三五成群组合完毕,到处都没她的位置了。
她意识到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是——爱管闲事,咄咄逼人,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刻板无趣,运行得像个机器。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改,该怎么向旁人展示她的另一面,去融入同龄人。
——当然也就不可能会觉得,这个连交朋友都不擅长的自己,有什么值得自满和被人喜欢的。
话又说回来,虽然有这样的自觉,她也从来都没觉得自己需要感到自卑。
何况,她遇到了时小凡。
她不知时小凡是否因为遇到她而变得更好,但她确实因为遇到了时小凡,而渐渐成为一个自己也会有些喜欢的人。
她开始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收敛自己的争强好胜,照顾别人的感受,主动向人释放自己的善意。
她开始被大家亲近,不断有人跟她说“本来还以为你很难接近,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的人”,身边也慢慢聚集起许多朋友。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带朋友去家里聚会——或者说补习吧,她父母过度反应,特地跑出去买了一堆零食饮料,还进厨房炒了一大桌子菜,给她挣来的尴尬的“你爸妈好热情啊”的评价——就连父母都为她居然在学校里有这么多朋友,而放下了那颗据说已经悬了快十年的心。
她从来没想过,时小凡在她面前会感到自卑。
在她的眼中,他几乎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不是说天生圣人的那种完美无缺——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人——而是说,作为朋友和伴侣,他几乎是无可挑剔的。
他温柔,善解人意,待人真诚,乐观开朗,能包容别人的缺点。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首先想到的都是苛责和敦促自己,而非别人。
他被身边几乎所有人信赖和喜爱。
并且他几乎从未对她失信过,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能像童话中的骑士一样,在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做到时,灿烂明媚的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是她人生中,最令人安心的奇迹。
苏禾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是否曾遇到她,时小凡都必定会遇到真心爱他的恋人,都必定会获得幸福。
甚至如果没遇到她,他的人生说不定还会更轻松、自在一些。
所以她一直所担忧的都是,对于“他一定会选她”这件事,她是否过于自信和松懈,是否太自我和任性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好像一直都是他在迁就和努力。她似乎从未真正付出些什么。
会不会他已经觉得累了?
如果是这样,她可以改,她一定会改的。
可是,如果他在她的面前会感到自卑?那她该做些什么呢?
……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她趴在胳膊上,烦闷的叹了口气。
——都怪那场车祸,都怪他非要变成孟周翰。她想。
他的“逃跑”让她开始疑神疑鬼,连这么荒谬的可能性都有些当真了。
。
孟周翰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对面观景窗映着外间霓虹,有点点金色光芒闪烁。
苏禾还没有回来啊……孟周翰有些失望的想。
不过,是他先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会晚些回来了。她不愿意一个人在家枯等,也是理所当然。
原本她就更愿意把时间耗在实验室里。
在体贴的不去打扰她工作的念头上停了大概两秒钟,孟周翰就已经掏出手机,回头准备出门去——还是得尽快买一辆车,没车出入太不方便了。今天他起码浪费了一个多小时在等车上。如果买了车,他回来的路上就可以顺便去她实验室接她回来,晚上共处的时间也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