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之曜靠在龙椅之上,剑眉深深皱起。
张贡见之,吓得差点当场瘫在地上,垂首盯着地面,冷汗涔涔而下。
一些比较迂腐古板的大臣像是没有察觉出这般明显的信号,纷纷持笏而出,以傅之曜穿着不合分寸、不合祖宗礼制为由,竭力谏言。
“皇上今日穿着与礼不合,不符合宫中的章服制度,还望皇上及时换下,明日着黄色朝服召见群臣!”
“陈国历代先帝皆着明黄朝服,皇上如今所为同先祖背道而驰,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断不可废。”
“一国不应该有两种形式的帝王朝服,这红色的龙袍……”又一名开口劝诫的臣子本想说红色如血、杀戮戾气极重,怕是不吉,但话到嘴边,话锋陡然一转,“虽然吉祥喜庆,但不够端庄大气,恐皇上龙威受损,望皇上今后万不可身穿红色龙袍上朝!”
这些劝谏的臣子皆是言官文臣,嘴皮子相当利索,变着花样拿礼制宫规说事,还不带重样的,但意思皆是那个意思,便是傅之曜只能跟历任皇帝一样,穿黄色龙袍上朝。
傅之曜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指尖的玉扳指,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凝眉沉吟一般。
大臣们见傅之曜听得认真,你一言我一语,劝得越发起劲儿。
而经历过寝宫天子一怒的张贡,头垂着更低了,生怕离天子最近的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想离傅之曜远些,但却不敢动。
帝王之怒,向来伏尸百万,果然不假。
这位刚登基的新帝比先帝更加喜怒无常,阴情难测。
终于,傅之曜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朕穿件红色龙袍便叫不符合祖宗规矩,朕且问众卿,这陈国的章服制度由谁而定?”
礼部尚书出列道:“回皇上,自是由陈国太/祖皇帝所定!”
“哦?”傅之曜懒洋洋地拖长了音调,古怪道,“这么说,便是由人定的?”
众臣面面相觑。
难道能说不是人定的?这不是变相骂太/祖皇帝不是人吗?
傅之曜眸光陡然如利箭射向礼部尚书:“究竟是人定的,还是其它什么定的?”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道:“是……是人所定下的规矩。”
傅之曜轻笑:“既然规矩皆是人所定,那么朕今日便重新制定一套章服制度,从此以后,陈国的朝服便以赤红色所制。”
“可是……”
傅之曜轻飘飘地反问:“怎么?朕身而为人,且贵为天子,金口玉言,难道还不能定个规章制度了?难不成穿件衣服也得需尔等指指点点?”
这话谁敢接?
总不能说当今皇帝不是人吧?
礼部尚书磕磕绊绊道:“可是……我们大陈崇尚‘以黄为贵’,红色终究是太过……”艳俗,上不得台面。
后面的话,礼部尚书倒底是没胆子宣之于口。
傅之曜大惑不解:“谁说龙袍当以黄色为尊,秦汉分别以黑玄两色为尊,可见以哪种颜色为尊亦是人为所定。往后,陈国便以赤红为尊,众卿可有异议?”
众臣发现新上任的皇帝实乃诡辩奇才,一时说得众人顿口无言。
朝服以红色为尊,就这么定了下来。
张贡莫名松了口气,皇上竟没迁怒到任何人?
“既然众卿的要事议完了,朕有一事尚议。”傅之曜环视了一圈,睥睨道,“经历过先帝遇刺一事后,朕深感身为君王,身家性命堪忧,无法得到保障。若命都保不住,何以勤政为民?
故而朕打算培植一队专属于朕的亲兵,独立于府衙之外,不受任何官府衙门的约束。必要时,可委以重任处理朕钦点的重大案件,拥有独立的诏狱审讯,不必经由大理寺与刑部,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手里的潜龙卫不能一直隐匿于暗处,必须改头换貌弄到明面之上,只听命于他一人。
更重要的是,可充当帝王的耳目,行监督百官之责。
只是这最重要的一点,傅之曜暂时未曾言明,怕大臣们反对的太过激烈。
这时,那些人精似的臣子开始踊跃发言了。
因为此事涉及到切身的利益和权力,这明显就是傅之曜分散他们手中权柄的一种手段,有皇帝的扶持,亲卫势必日渐壮大,又可绕过大理寺和刑部直接下狱问罪,显而易见,大理寺和刑部长久以往会被弱化下去,这方面的权力会直接集中到皇帝的手里。
朝臣与帝王之间的平衡便会被打破,朝臣势微,皇权则独大。
见众臣的反对之声愈演愈烈,傅之曜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作为三朝元老的辅臣杨怀皱了皱眉,立即出声:“皇上,此事事关重大,设立亲兵涉及到的细枝末叶冗杂繁多,需得从长计议。等臣与众位同僚商量过后,定会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
傅之曜淡笑:“朕等着!”
建立潜龙卫的事,本就不急于一时,傅之曜不过探探口风,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时间而已。
起身,便要拂袖而去。
谁知方才同他唱反调的礼部尚书竟然还有事要奏,说先帝的棺椁已在宫中停放大半月,何日举行国葬之礼。
先帝死后只将其尸身装殓如棺,礼部却觉得此事相当难办,因为傅之曜只将一切事情全权交与礼部负责,吩咐按照丧葬之礼出殡即可。可是,凡是涉及到新君该做的事宜,傅之曜推诿不配合。比如服丧守孝,傅之曜只穿三日素服便脱了,今日更是穿着大红色这般冲撞死者的颜色。
礼部尚书忽然灵光乍现,坚决捍卫旧制礼法,不死心道:“先帝以孝道仁义治理陈国,先帝未曾发殡,皇上却另辟行径着红衣龙袍,恐会惹得天下百姓非议皇上,还望皇上三思……”
话还没说完,就被傅之曜一脚踹翻在地。
混账!蹬鼻子上脸!
“就事论事,穿红衣本是我的私事,在你这个老匹夫嘴里,就是大逆不道,就成了不肖子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现在就去给老子死!”傅之曜抽出殿内侍卫的佩刀,毫不犹豫地砍向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吓得面如土色,赶紧跪下求饶:“皇上息怒,皇上饶命!”
变故来得太快,众人面色俱是一变。
一个身手不错的武将不怕死地拦住傅之曜,求情道:“皇上,不可!”
众人哪曾见过如此疯狂的帝王,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道:“皇上息怒,刘大人罪不至死!”礼部尚书姓刘。
傅之曜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暴躁的情绪,扔了凶器。
他伸手扶起吓傻的礼部尚书,眸眼里的杀气转瞬被温和的笑意替代:“先帝该何时出殡,便何时出殡,礼部定好日子呈给朕即可。你方才那般连先帝出殡的日子都敲定不下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请示,让朕误以为礼部众官员皆是无能之辈,在其位却不谋其政!”
“是是是,臣知罪。”
礼部尚书结结巴巴道,满脸皆是渗出的冷汗。
看着转眼宛若换了一副温善面孔的傅之曜,礼部尚书第一次意识到,这位新上位的新君究竟有多可怕。
发生了礼部尚书这事后,众臣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新帝,政事他可以从善如流地听从建议,但若是私事,屡次劝谏便很可能丢了卿卿性命?
新帝似乎是个不喜欢大臣插手私事的皇帝。
礼部尚书显然也懂了,事后不再像之前那般,生怕出岔子事必请示,该给先帝陪葬什么殉葬品列长长一单子让傅之曜过目从中选择,哪个日子出殡也是选了几个日子让傅之曜钦定,结果皇上压根就不理睬。现在,该陪葬什么,他直接列好,哪天出殡,直接选定一个日子,并且尽量简化傅之曜该参与的事情。
然后,就没什么问题,傅之曜一一允了。
原来,傅之曜是个怕麻烦的皇帝。
但至于是不是真的怕麻烦,恐怕只有傅之曜自个儿清楚。
原本大臣们得知傅之曜竟兴师动众地抓捕一个女人,各地官府全城搜捕,边关更是戒备森严,连一只苍蝇都休想飞出去。众人便觉得荒唐无比,这女人又不是大奸大恶动摇国本之人,竟值得如此大张旗鼓?他们下意识便要进谏,可想到差点血溅朝堂的礼部尚书,愣是无人敢出头发言。
只有老臣杨怀试探性地谏言,却被傅之曜轻描淡写地堵了回去。
“一个女人,不过朕的私事,碍着众卿何事?”
众人哑声了。
红颜祸水!大臣们私下里议论,觉得傅之曜有当昏君的嫌疑。可除了红衣龙袍之争,以及对待这个女人的态度上,其余但凡涉及朝政国事,傅之曜皆能虚心纳谏,集百家之言所长做出最利国利民的决策。
所以,这一代君王倒底会成为昏君,还是明君?
众臣心中皆没谱。
就连那些向来擅长揣摩君心、官场混得如鱼得水的圆滑臣子,亦是深感,这一届的帝王心思太难测了。
伴君如伴虎,难哪!
*
一个身穿灰衣的青年男子拎着五服中药,晃晃荡荡地从药材铺出来,走到前面不远处的通缉布告旁,摸着下巴瞧了一会儿画上被通缉的少女,啧啧赞道:
“一万两?可真舍得!够大爷买好多酒哩……”
男子又摸了摸腰间的酒壶,空空如也,转身便去打了几斤好酒。
哪知道酒坊旁边有一家赌坊,男子两眼放光,登时就走不了道,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手上的药,见天色尚早,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拐进了赌坊。
再出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身上的银子已然输了一半,要不是需要留着点银子买药,照男人嗜赌如命的性子,不翻盘或是输个精光是绝计不会出赌坊的。
此时已将近下午,灰衣男子不舍地看了一眼赌坊,疾步往城门口的方向而去。
进出城的排查甚严,特别是遇到妙龄少女,官差拿着画像仔仔细细地比对了好几遍,再三确认不是画中缉拿的少女,方才放行。
是以,城门口滞留的百姓甚多。
对于男人,则相对较宽松,只要你不是假男人,基本扫一眼就让你过了,只是排队等候的时间较长。
男子站在人堆里,耐着性子排队,忽然听到一阵由城外而来的马蹄声。
他抬眼看了一眼马上的人,立马低头装作看手上的药包,头发顺势垂下来,遮了半边的脸。
马背上的叶风扫向人群里的女眷,只一眼便知没有沈琉璃,他掏出一枚令牌,对着官差道:“我乃当今皇上的亲信,现如今柳州排查得如何,可有皇上要找的人?”
官差摇头:“回大人,下官正在严加排查,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叶风皱眉。
如果沈琉璃想要离开陈国,就势必得出关,叶风打算去边关蹲守。可连夜奔波,人困马乏,便改了主意,进城吃罢饭喝口热汤,休整片刻,再行离去。
没想到竟有了意外的收获。
路过天香楼时,竟听到两位倚在门口的揽客姑娘小声议论着。
“诶,你知道不,被皇帝通缉的女人就是戳瞎了李二狗的人?足足一万两的赏银,也不知道我们接多少客才能赚到。”
“可是,秦妈妈不准说出去,谁敢说就拔了谁的舌头。”
“也不知道她怕甚,提供线索,没有一万两,少说也有千百两的赏银。”
后者姑娘继续道:“秦妈妈肯定是担心皇帝缉拿的女人可能不简单,要是没得到赏钱,给天香楼带来祸端可就麻烦了。毕竟,那姑娘可是被天香楼的人砸破了头?”
之前的姑娘哼道:“又没死,怕什么。”
“你们议论的可是她?”一道冷沉的声音陡然响起,吓了两位姑娘一跳。
不知何时,一个面容冷酷的男人站在她们身后,手里拿着通缉的画像,指着画上的少女,冷冷地盯着她们。
叶风厉喝:“她在何处?”
开始说话的绿衣姑娘袒/胸露怀,如此寒冷的冬日不觉冷似的,故意褪了褪衣裳,意图勾引,可触及到男人骤然阴狠的目光,蓦地打了个冷战,拉拢起衣服:
“不……不……不知道!”
叶风收起画像,一脚踏入天香楼。
秦妈妈得知那日买的姑娘是皇帝追捕之人后,惶惶不可终日,眼皮子跳得甚是厉害。以她多年周旋在男人堆里的经验来看,那姑娘绝不是皇帝要杀之人,否则就不会发下悬赏通缉令,还是万两白银。
那个狠毒的小姑娘若真跟皇帝有关,皇帝若知道她沦落过青楼,又被砸伤,天香楼很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秦妈妈心神不宁之际,天香楼突然闯入了一伙手持刀剑的玄衣男子,个个神情冷肃,刀剑泛着森冷的寒光。
为首的男人展开画像,对着她冷声道:“画上的姑娘在哪儿?”
男人问得是那姑娘的去处,而非问她认识否,俨然查到了天香楼头上。
秦妈妈浑身发抖,直哆嗦:“她……她……被一个男人带走了。”
叶风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
此时,拎着药的年轻男子顺利出城后,赶回一处坐落在深山老林的木屋,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他望了眼木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女,转手将药交给帮忙照看沈琉璃的林大娘,让她帮忙熬药,并给了一些碎银子。
而这个救了沈琉璃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陈冰河。
陈冰河坐在床边,看着沈琉璃缠着绷带的头,嘀咕道: “怎么还不醒?”
过了一会儿,林大娘将熬好的药汤端了过来。
“来,药熬好咯!”
陈冰河道了声谢,端过药碗放在旁边。
待汤药晾凉了些,便伸手掰开沈琉璃的嘴,往里灌了一勺药汁,而后伸指一点少女细白的喉间,硬逼着她无意识地将药吞咽了下去。
饶是如此,药汁依旧洒了不少,顺着少女唇角缓缓流下。
林大娘拿着帕子,在旁边帮着擦拭:“小姑娘倒底什么时候醒,可别一直晕着?小伙子不是大娘我说你,还是要进城找个靠谱的郎中治治,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伤得可是脑袋,可别到时真出了啥毛病,后悔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