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影意有所指:“你不该,犯了老朽的忌讳!”
“什么忌讳?”沈琉璃追问。
“我容你在他身侧,允你生儿育女,不是为了让你消磨他的意志。”
沈琉璃浑身一震。
她动了动唇,说:“如果傅之曜知道真相,你当真不怕他同你这个师父反目?”
余影笑了:“就算反目成仇,哪怕是我身死,只要能成就他的千秋霸业,死得其所。”
说完,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柳氏,语气陡然狠戾:“别耍花招!你母亲每隔三日,便需服一次解药,否则吐血而亡。”
而后转身出门,那两名黑衣人也顺势跟了出去。
须臾,又进来两位仆妇,她们帮沈琉璃和柳氏洗漱换衣,乔装打扮,等沈琉璃往镜子里一瞧,里面映着全然陌生的自己。
手脚一得自由,沈琉璃迅速制住两名仆妇,欲带着柳氏夺门而逃,打开门就见外面围着十数名黑衣杀手,她冷着脸,砰地一声关上门。
片刻后,沈琉璃和柳氏被送上了出城的马车。
沈琉璃撩起车帘,愤怒地盯着车旁的余影,讽刺道:“不劳阁下大驾,本宫可当不得阁下亲送!”
余影目光狠沉:“小丫头,你该庆幸,老朽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沈琉璃用力甩下车帘。
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暗影里走出两个人,容貌体态与沈琉璃和柳氏极其相似,足可以假乱真。
余影声音无温:“交代的事情,可清楚了?”
“属下牢记在心。”
竟连声音都相差无几。
*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被褥,柔软而暖和,可少受些颠簸之苦。后面还有一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不知里面是何人。
沈琉璃黛眉紧锁,半抱着昏迷不醒的柳氏,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封手信的内容,眉头皱得更深了,趁着马车速度渐缓时,一把掀开车帘,抱着柳氏就要跳下马车,却被突然出现的陈冰河阻止。
陈冰河站在车辕上,抬手将她推入车厢,扭头吩咐车夫:“往前走,别停!”
“陈冰河!”沈琉璃护着肚子,满面怒容,声音有些尖利,“你将我骗来东陵城,又要将我送回萧国?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去留,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回宫,回宫!”
陈冰河深深地凝了一眼她的肚子,身手敏捷地钻入车内,细心地给柳氏盖好薄被,方才对着沈琉璃道:
“一旦回头,必死无疑!”
“少吓唬我,我不相信余影连你这个义子都杀。”沈琉璃眼神一狠,出手勒住陈冰河的脖子,“停车!否则......”
陈冰河握住她的手腕,使力卸掉她的手劲儿,目光复杂:“一个小小的义子远比不上徒弟?只要影响到他的大计,影响到当今皇上,一个义子可以轻易舍弃。
我的命无足轻重,一旦我们掉头,或回的不是萧国,隐匿在暗处的杀手便会倾巢出动。”
沈琉璃面色凝重:“生死阁的杀手?”难不成傅之曜手下的人仍旧听命余影行事?
“不是。”陈冰河知她所想,摇头道,“只要归属于皇上的人,便只会听命于他。这些人是义父留的后手,我也是今日方才知晓,傅之曜可能也不知道。”
沈琉璃心里一沉:“你帮帮我,我们偷偷返回去,不让你义父察觉,好不好?”
陈冰河冷脸道:“沈琉璃,我真没那么大的本事,你不为自己考虑,当为你的孩子,为你的娘,考虑一二。”
义父做事向来周全,岂会没有后招?
沈琉璃揪着心口,憋闷不已。
陈冰河见她脸色难看,开口道:“若是身子不舒服,便让大夫过来看看。”
“大夫?”沈琉璃狐疑。
陈冰河解释道:“义父安排了两名擅长千金妇手的大夫一路随行。”
车厢内的被褥,随行的大夫,又让陈冰河保驾护航。
沈琉璃的眼里蓦地腾起一抹希冀,抓住陈冰河的胳膊,满怀希望地问道:“余影不想取我性命,对不对?”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基于你返回萧国!”陈冰河看一眼手臂上泛白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戳破她的幻想,“我比你更清楚义父是个多么恐怖的人,又是一个多么狠心绝情的人,他的心肠比谁都硬,他若心软,便没有如今的傅之曜,傅之曜也不会顺利成为陈国的皇帝。”
顿了顿,陈冰河又道,“大妹妹,留得青山在,一切皆有转机!”
陈冰河也是今天接到命令,一路护送沈琉璃离开东陵。这才知道沈琉璃犯了余影的忌讳,妄图左右朝纲,妄图左右傅之曜,妄图动摇君心,妄图两国停战。
这是余影最不能容忍的。
沈琉璃颓丧地靠在车壁上,看着无知无觉的柳氏,没抱任何希望地问道:“不如我们转去桃花谷?”
陈冰河一句‘别天真了’,让沈琉璃彻底萎靡下来。
娘和腹中的胎儿皆成了她的掣肘,她不敢冒险,不敢轻举妄动,不论哪种后果都是她承受不起的。
沈琉璃趴在车窗上,望着身后愈来愈远的东陵城,鼻子酸涩不已,终是忍不住砸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傅之曜,你一定不能恨我。
我没想离开你,真的。
我会好好保护我们的孩子,他不会出事,你不要相信,千万不要相信。
你那么精明,一定不能让余影的奸计得逞。
......
宫里一切如常,谁也没发现沈琉璃和柳氏失踪。因为,皇后娘娘好端端在宫里养胎,如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宫婢们却不知道她们的主子早就换了人,就连伺候沈琉璃大半年的采青都未发现这位假皇后的古怪。
假皇后正坐在小榻前,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微隆’的肚子,眉目温柔,唇瓣含笑。
采青进来禀告道:“娘娘,皇上明日下午便可抵达东陵。”
“是吗?”假皇后抬手抚了抚额前的鬓发,笑道,“我可得好生准备着。”
不知为何,采青看着沈琉璃脸上的笑,骤然觉得尾锥腾起一股寒意。再看之下,皇后依旧是那个皇后,许是自己想多了。
夜色平静,承明宫一片死寂。
待到日头升起,整座寝宫仍旧死寂沉沉,殿门紧闭,外面杂扫的太监隐约意识到不对劲儿,寻常这个时候,承明宫的太监宫女早就进出忙碌,怎么今儿个集体犯懒了。
“啊!”一道厉声惨叫响彻整座宫殿。
“不好了!”
“出大事了!”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出承明宫,惊慌大叫。
禁卫军统领庞空闻声赶来,刚一踏进殿门,就见阖宫上下的宫人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空气中隐约弥漫着血腥味,庞空顾不得这些宫婢的死活,大步跨入内殿。
眼前的一幕,直教人触目惊心。
还没等庞空有所反应,身后猛然窜出一道身影,直奔龙榻边。
正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东陵的傅之曜,提前回宫便是想着给沈琉璃一个惊喜。
然而惊喜没有,却只有惊吓。
床榻上的血腥味甚浓,上面随意扔着一件雪白的寝衣,那是沈琉璃贴身的衣物,可此时白衣上满是刺目的血迹,那衣物间赫然有着一团模糊的血肉,依稀能辩出那是个成型的胎儿,手脚只有筷箸那般细小。
而沈琉璃早已不知去向。
傅之曜心神大乱。
第一反应便是,她出事了。
傅之曜身形晃荡,嘴唇剧烈哆嗦,痛苦狂吼:“阿璃!”
目光猛地一顿,惊颤的视线陡然落在枕边,那里放着一封信,他颤抖着手打开信,待看清信上所写,凤眸瞬间瞪大到极致,又惊又惧又疯。
他猩红着眸子,低喃:“不可能,不可能......”
像是见了鬼一般将手上的信甩开,那不可能是她写的,不可能。
她说她恨他,她不相信他会停战,,她根本不愿意给他生孩子,她视这个孩子为耻辱。所以,她要亲手打掉,让他痛苦,她无法忍受孩子一天天在她肚子里成长,她也从未爱过他,从他们成亲的那一刻起,她便恨他,恨他毁了她的筹谋,她本该嫁给萧景尚,本该成为萧景尚的妻子,成为萧景尚的皇后,与萧景尚并肩。
而不是与他这个憎恨的人绑在一起,怀着令她憎恶的孩子,她不稀罕陈国的一切,不稀罕肚子里的孩子,因为那是他傅之曜的,只要事关他的一切,她都憎恨......
语言直白而混乱,字里行间浓烈的恨意几欲将他淹没。
这些不通文墨的白话,像是她所写。
不!
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一定是出事了,有人逼她,她不会这样待他。
她肯定会留下线索。
傅之曜被榻上的血肉和信中的内容刺激得无法正常思考,头疼愈裂,却仍是第一时间派人找寻沈琉璃的下落,万一她真的出事了,他不可错过任何先机。而后疯了般在寝殿寻找蛛丝马迹,弄醒昏睡的宫人审讯,可宫婢们除了拼命求饶,就是磕头,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都道昨晚入睡前,皇后娘娘尚且安好。
宫人嘴里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却搜出了一幅半毁的画卷,就藏在箱底的暗格里。傅之曜知道那箱东西,是沈家从明城托人送到东陵,辗转送到沈琉璃手上的,他竟没想到箱子底下另有玄机。
画上有被烧过的痕迹,但傅之曜一眼认出画上的女子是沈琉璃,她的装束打扮与大佛寺那日一模一样,他屠杀萧国官员和皇亲国戚,而她却救了萧景尚。
傅之曜攥着画轴的手寸寸缩紧,骨节捏得几欲发白,目光下移,画的右角赫然落着萧景尚的私印。
这是萧景尚所画。
这就是她不惜背叛他的理由?
傅之曜胸中气血翻腾,阵阵腥甜直冲喉咙,却被他吞咽了回去。
被怨恨被嫉妒侵蚀了全部的心智,所有的理智精明全部消散,心机城府化作虚无,无法正常思索,亦无法正常分析,满脑子唯有一个念头,沈琉璃为了萧景尚背弃了他。
他的眸子一片血红,咬牙切齿道:“掘地三尺,将沈琉璃给朕抓回来!”
“报,侯夫人也失踪了!”
傅之曜额头青筋暴起,怒极反笑:“除了沈琉璃,其余人生死不论。”
一队队人马疾奔出宫,四面八方追查沈琉璃和柳氏的下落。
傅之曜怔怔地盯着胎儿的血肉,心口阵阵钝痛,他一把抽出叶风的刀,砍下数刀:“剁了喂狗!”
叶风移开视线,不忍直视那团血肉模糊,这本该是陈国最尊贵的皇子,如今却沦落为狗食。
娘狠,爹也狠。
自叶风跟随傅之曜以来,傅之曜两次疯魔失控皆是因为沈琉璃,上次因为她重伤便发过一次疯,这次因为她的背叛,还不知道会疯狂到何种地步。
紧接着又有人来报:“皇上,今早寅时两刻,司膳房曾运送泔水桶出宫,皇后娘娘与侯夫人好像混在......宫中才没娘娘的出宫记录。”
“滚,继续查!”
傅之曜眼前一阵晕眩,直挺挺倒了下去。
“皇上!”
“皇上!”
宫里一片混乱,人人自危。
*
三日后,沈琉璃和柳氏被追至悬崖边,柳氏为了不拖累沈琉璃,毅然决然地跳下了悬崖。
“娘!”
沈琉璃趴在崖边,撕心裂肺地呼喊,哀哀欲绝,任谁都会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丧母之痛。
傅之曜翻身下马,一步步地朝她走去。
他满怀欣喜从禹州回宫,她却给了他天大的惊喜,从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尔尔。
沈琉璃猛地回头,将匕首抵在颈间,看着傅之曜的眼神满是狠绝的恨意:“别过来,否则我立马死在你面前!”
“你以为朕还会在乎你的命?”
傅之曜脚步未停,可刚踏出一步,沈琉璃便反手朝自己肩颈划下一刀,与致命处仅错开分毫。
嫣红的鲜血染红了沈琉璃的素衣,也灼伤了傅之曜的眼,整个人犹如被施以凌迟之刑,痛到麻木。眼前的女子分明就是他的阿璃,她那般惜命,会为了保命在他手下虚与委蛇,可萧景尚许了她一点甜头,仅知道萧景尚也放不下她,她就可以没有丝毫犹豫地剜他心、刺他骨。
先动情的人,就处于劣势?
他顿住脚步,没再继续往前:“为什么?”
傅之曜难受到极致,反而面色平静,可声音说不出的齿冷和心寒。
第104章 两更合一
沈琉璃小脸苍白如纸, 双眼直直盯着傅之曜,那双狡黠明灿的眸子含着彻骨之恨,无重的深渊彻底将眼里的光亮遮掩。
她笑了, 笑得惨然而懑恨:“傅之曜, 因为我不爱你啊。我是萧国人,是承恩侯府的沈大小姐, 哪怕我声名不好,哪怕我行事恶毒, 可我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萧景尚, 不论他如何待我, 我都爱他, 我岂会真的给你生孩子?”
字字诛心。
傅之曜的灵魂像是被掏空了一般,颀长的身影不断晃动着, 仿佛风吹即倒,却始终强撑着。
他从来都不知道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带来的杀伤力, 竟比肉/体上的折磨更甚。
沈琉璃冷冷地看着他,像是感觉不到脖颈上的疼痛, 笑得颇为畅快:“孩子已被我亲手打掉, 骨血就在床上, 想必你已经看到, 痛吗?反正, 我不觉得痛,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我以为萧景尚对我全然无情, 可事实上不是。为了他这一丁点的情意,我愿意飞蛾扑火,愿意抛弃这里的一切, 我对他将近十年的感情,岂是你能比拟?”
看着傅之曜俊美的脸庞渐渐失去血色,沈琉璃只觉得痛快无比,继续刺激他:“没办法,从我对他死缠烂打开始,我就是在犯贱。可傅之曜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恨你,虐打你,将你当成我泄愤的玩物,我这样对你,你都能爱我,你贱不贱?”
是他犯贱!
傅之曜赤红的眸子逐渐变得空洞,看着沈琉璃不断翕合的嘴,喃喃地道:“你不惜以命救我,如何作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