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司乐和云梦看过来,她结结巴巴的找了个理由,“我,我没听过这支曲子,不会跳。”
琴声一停,师姐眼中的诧异与失望仿佛利剑。
她只觉得自己这根琴弦已经被拉到了极致。
今天不能再拖了,她必须做出选择。
袁子昔皱了皱眉,他看了一眼玉鸦,晒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便坐下来让她们来跳一曲给宋相和这位小姐赏一赏吧。”
宋越北只当玉鸦是临场又怯场改变主意了。
他面露无奈之色,轻轻叹了口气。
玉鸦不敢再看两位师姐,她脚步沉重的走向宋越北。
宋越北看着她垂头丧气,抬手安抚的摸了摸她的头顶。
玉鸦飞快地从耳朵上取下两枚耳坠,将耳坠塞进宋越北手里。
她动作太快太粗暴了,拽得耳朵上本就没有长好的伤口往下流血。
宋越北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沾着血的两枚白玉坠子,眉心微皱,“这是做什么?”
她认真地合上他的手,“这件东西对你很重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带上它会流血,还让我很疼。它不适合我。我把它还给你。”
“虽然打耳洞是会疼,但再忍一忍就好了。不要任性。”
玉鸦双眼发酸,她向宋越北的怀中撞去。
宋越北不解她大庭广众之下为何突然这般热情的投怀送抱,面上微沉,身子却没躲。
他压低声音,“这么多人,你也该知些廉耻……”
他语声一顿,那个耻字没有完全发出。
玉鸦将脸伏在他的胸口,她紧紧的抱着他,像是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拥抱他机会了。
他听到怀中传来很轻的一句,“是你不肯让我有廉耻的。”
她松开抱着他的那只手,从他怀中抽身离开,“会有些疼,你忍一忍就好了。”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的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限慢。
他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阵的剧痛,伸手摸到了一手温热地液体,双目却下意识地仍追随着离开的那道身影。
她转身离去没有一刻的犹豫,手中的银刃一滴一滴的往下滴着血。
那是他的血。
他想到这一点,浑身的鲜血都仿佛被冻住了。
敬云与敬冲一时都被这巨变所惊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从没有提防过玉鸦。
片刻后,方才如梦初醒的扑上前接住了宋越北,“相爷受伤了!”
捧着盘子的美人们四散逃走,盘子碎了一地,香浓的汤汁流淌了一地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人声嘈杂,跟着宋越北进入王府原本在周围警戒的数十个卫士提剑上前,一部分将宋越北紧紧围在中间,护着他向外退,另一部分则向玉鸦追去。
宋幽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宋越北,拔剑追上前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只是死死的盯着玉鸦的背影,拼尽全力的追了过去。
从他到宋越北身边起,他就没有让宋越北受过伤。
可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捅了宋越北一刀,他明明有机会阻止,他明明有那么多次察觉到她身上有微妙的不对。
他明明看出她的腿脚轻灵,不似常人,却仍自欺欺人放任了她靠近宋越北。
就在片刻之前,他甚至还想保护她,保护她此生平安,再不受任何伤。
宋越北从人群的间隙看见,玉鸦没有走出几步,几个卫士就拔剑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陷入了魁梧的卫士包围之中,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
那只柔弱的,可怜的,兔子仰头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冰冷而又满含杀意。
下一个瞬间她挥动手臂,撞向一个卫兵,鬼魅般擦身而过,一道鲜红的血线激射而出喷了另一个人一头一身。
他那株柔弱得只能依靠着他才能活下去的藤蔓,眨眼间便能取人性命,出刀阴冷狠绝如鬼魅。
思及过往她那些令人面热的炙热专注目光,句句‘只要能跟在你身边就够了’
‘我只想跟着你’
……
过往那些让他辗转反侧的情话,与她眼中的渴求,渴求的原来是他的性命。
他握紧了手中的耳坠,耳坠上的银勾刺进掌心,却不及心中与身上疼痛的万一。
或许从一开始,他从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玉鸦看着挡在面前的宋幽,脚步未停,径直撞向了对方,“你想杀了我吗?”
宋幽双目通红的看着眼前的人,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为什么?”
几乎是转瞬之间,二人的刀锋就相击了数次。
第85章
玉鸦没有回答他, 宋幽咬着牙怒声质问,“为什么?”
从见第一眼见到宋幽起,他便总是沉默的, 如一块山石般八风不动, 但却又有十足存在感。
他每每都能堵在她的前行道路上,将她的路堵死,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玉鸦是第一次见到宋幽露出这么明显的表情,山石好似被人重力击碎成了石块。
可惜她急着跑路,根本无心与他纠缠。
不然她还真想留下多看看他这副愤怒的样子。
就在宋幽阻挡玉鸦的这片刻, 便又有六七个魁梧高大的卫士持剑持斧围了上来。
袁子昔指着拔刀在人群中砍杀护卫的云梦与司乐, 奋力大喊道:“有贼人!这些女人是一伙的!没想到这些女人竟是贼人!她们伤了宋相!”
他看起来并没有对她施以援手的意思, 但同样没有让身边的护卫上前绞杀她们,只是洞若观火地喊两句。
喊得很大声, 大概是为了从这件事里把自己摘出去。
玉鸦在心中叹了口气,梁人总是这么虚伪, 看来只能由她杀一条路出去了。
幸好她是在卫王府动手,不是在宋府动手。
但这里终究是丹阳城,上一次她连宋越北地一根毛都没沾到就被满城的卫兵撵得跟兔子似的。
这一次她捅了宋越北一刀, 她环顾四周看到一双双愤怒的满含杀意的眼睛,无数人都想杀了她为宋越北报仇。
她没有退路了。
被宋越北抓到,她只有死路一条。
她急于脱身, 偏偏这一次宋幽一副豁出命的架势, 死缠着她不放。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遍遍的问着她,仿佛如果不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就怎么都不会甘心。
手中的长剑却束手束脚,好似没有上一次在宋府时的锋利。
玉鸦从前便时常觉得他像四师兄,此时与他对敌,看他用剑, 一时竟有几分恍惚,生出种回到了山门,四师兄又在故意放水给她喂招的错觉。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腰身,“我闻到了,你伤口又裂开了。你不该来追我的。”
宋幽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双眼睛看人总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情潮涌动,望向一人时便显得尤为专注,让人面红耳热。
一如初见时那般羸弱美丽,仿佛一朵在风中瑟瑟发抖,急需保护的花朵。
她在关切他的伤势,那么温柔让人忍不住沉溺的目光。
可她手中的刀刃还沾着血。
那把刀与寻常的刀都不一样,没有明显的刀柄,只是一片薄薄的银色金属。
若不是沾了血,甚至会让人觉得她只是在手中拿了一块毫无危害的银箔。
这样特别的刀具在她手中上下翻飞如银蝶,只有长久的练习才能使用的得心应手。
如此鲜明的特点,让人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那一晚是你杀回了宋府,你是自己离开了那个小院。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杀宋越北?”她靠近他,“其实我……”
她面露难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宋幽望着那双媚意横生的眸子,想起在她失踪的这些日子里无数次他曾在内心立下誓言。他会保护她,保护她余生平安。
更是想起她无数次向他看来时,他为此失衡的心跳。
会不会她其实有苦衷,她明明是那么善良的女孩,对谁都很好,连猫都没有凶过。
他有了一瞬间的犹豫。
他犹豫的那个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将刀刃捅进了他的伤口,唇边多出一抹笑容,几乎让人目眩的美丽。
“其实我是个杀手啊,收了钱,怎么能不杀人呢?”
她拔出刀,“对一个杀手不停问为什么杀人可太傻了。”
宋幽向后倒去,面上的所有血色都褪去,一双总是沉静如潭水般的眼掀出了巨大的波澜,愤怒得睁大,泛着潮红的水意。
她抽身离去,他却握住了她的脚踝,“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捅心口?”
那个瞬间她明明有机会将刀送进他的心口,明明有机会补刀。
可她没有杀他。
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
有些不同?
她用另一只脚将一个扑上来的卫士踢开,低下头看了他一眼,“你有点像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今天就放你一马,不杀你了。”
“小乌鸦!快跑啊!你墨迹什么呢?”
“走,这就走!”
玉鸦慌张的抬起头,从宋幽手中挣出了那只脚。
那只脚在他的视线中大步向前跑去,步法轻灵飘渺,仿佛飞鸟掠过水面,越来越远。
她不停的在人群中来回腾转,走过的地方就流下鲜血和尸体。
宋越北看着满目的飞起的头颅与刀锋,满耳都是哀嚎和怒吼,人声嘈杂,她在其中自在横行游刃有余,渐渐远去。
这一点人根本无法困住她的脚步,他预知到马上便会失去她。
神佛对他太过残忍,明明将她送回了他的身边,却转瞬间又将她夺去。
他双目赤红,不顾一切的要起身去追,“去,抓住她!把她抓回来!”
敬云没见过宋越北这么失态的表情和狼狈的样子,他觉得宋越北疯了,那眼神简直像是要将那个女人给杀了,但又像是要杀了自己。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宋越北这些日子为玉鸦破过多少例,他们都是亲眼看着的。
甚至就在片刻之前,宋越北数年来破天荒第一次愿意主动坐下抚琴。
玉鸦在他心中有多重,不言而喻。
可谁有能想到呢?
看起来那么漂亮无害的姑娘竟会是杀手。
这一刀捅下去,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恐怕没有任何可能了。
宋相从来算无遗策,一向冷静自控。
玉鸦恐怕是他唯一的一次失算,也是他仅有的失控到这般境地。
即便是宋越北,竟也有一日算不准人心。
他拦腰抱住宋越北将他放上一个魁梧的卫士的后背,“相爷,此地危险不能再久留。我们还是撤吧。”
她在人群中冲杀,连一个回头都没有。
宋越北睁大眼,心脏跳动得仿佛要撞破胸口,大量的鲜血浸透了鸦青色的衣袍,快速失血让他眼前隐隐发晕。
巨大的悲哀笼罩了他,他已顾不上其他,只有一件事,“不能让她走!”
他从没有那么想要留住一个人。
他已经站到了顶点,他想要留住的东西难道不该都能留住吗?
他明明发过誓了,再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夺走什么。
他说过要与她共白首的。
难道她就没有一点对他的留恋吗?
为什么她会这么狠心?
他手脚无力,却仍然挣扎着抬起了手臂,伸向玉鸦的方向,手掌鲜红,指尖还沾着湿润的血液。
一双眼死死的盯着玉鸦的身影,“去啊,都去抓她!”
敬冲瞄准时机,一个手刀将人打晕了,“来个人去把宋幽扛回来,一起走,赶紧撤。”
那只手颓然垂下,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的砸在地上。
没想到玉鸦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姑娘,结果竟然连宋幽都折在了她手里。
最强战力上去都不行,谁还能将她抓回来?
她不杀个回马枪都是阿弥陀佛上天保佑了。
这会儿没有什么比相爷的平安更重要的,若宋越北死了,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会有活路。
“都给我听清楚了,今天宋相若是死在了这里,你们谁都逃不了干系!都给我拼了命的护着宋相出去!”
宋越北被放在了卫士的肩背上扛出了王府。
玉鸦和云梦司乐杀出了一条路,出了王府,夺了三匹马,直奔城门而去。
宋越北被刺就像是踢了马蜂窝,前仆后继的士兵追在她们身后。
她们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城门前时,城门前横七竖八堆了七八具守门士卒的尸体,城门大开。
一人负剑站在城门边,听到她们疾冲而来的马蹄声回过头来。
隔着几米,玉鸦一眼便看到了那张脸,她高兴得大喊了一声,“四师兄!”
闻啸握住她俯下身从马上递出的手,腾跃而起,无比熟练的坐在了身前,从她手中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缰绳。
他抖了抖缰绳,驾驭着马匹高高一跃而起,一步跳出了丹阳城。
玉鸦抱着闻啸的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城池。
这下山的数月,她第一次见识到了山下的繁华人世,尝到了许多从前都没有尝过的食物,见了许多从前没有的见过的美好奢靡之物。
她很喜欢那些东西,却不喜欢被困在其中的人。
这座城池很美丽,处处都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可那种美丽舒适的生活让人窒息。
这座城中不快乐的人太多。
她抬起手振袖挥出一把银针,呼啸而去的银针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雨,令追在她身后的追兵躺倒一片,哀嚎声撕破空气。
玉鸦从身后的丹阳城中收回目光,将那些高兴的不高兴的回忆与那些惨叫哀嚎抛在脑后。
她转过头看向前方的蓝天,迎着清风,快乐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我做完了第一单任务!我终于出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