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怕她要利用他,想要从他身上索求好处,怕的是她无视他,将他忘在脑后。
若她当真贪图金银财物,他便可以用金银做饵诱她再入一次丹阳。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轻易脱身。
可她明知道他出身丹阳,命很值钱,竟燃愿意这么轻易的将他放回大梁。
这人杀了那么多的人,竟……
仍如当年那般连路边的猫狗都要怜惜吗?
“怎么,不送你回家,你还真准备留在这鬼地方。天天给我洗衣做饭?”
宋越北略加思索之后,双眸凝望着她,温声说道:“倒也不是不行。若姑娘喜欢,日日如此,我是心甘情愿。”
若说一开始为她做这些事,他心中还有些别扭,此时倒是真的彻底放下了。
此时他除了这些杂事,也无法再替她做些什么。
玉鸦吓得将手里的碗抛了出去,“哇,你中邪了吧?你故意吓我是不是?”
他正色道:“此言句句出自真心,绝不作假。”
玉鸦烦躁的拢了拢松散的长发,青丝如云堆叠在她的肩头。
酒意上涌,她白皙的双颊染上红晕,一双眼更含水光,像是冬日冰封的河面,隔着一层朦胧的冰面,让人难以窥见冰下之水。
他见她苦恼的样子,心头愈发酸楚,“若能日日与小姐相见,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所愿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他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空碗又为她添了一碗汤。
“别盛了,”玉鸦头疼的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我不喝。”
宋越北眸光微闪,跳动的火光映在眼底,分明又蒙上了一层泪光。
他放下汤碗,指腹无措的摩擦着汤碗,将汤碗推到一旁。
汤碗在桌面上摩擦移动的声响扣着人的心弦,让玉鸦觉得烦躁,好像她又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苍天可鉴,她好不容易发一次善心做好事,要把他完璧归梁。
这人居然还不愿意?
怕不是让人打坏了头。
他若无其事的说道:“是了,今天已经喝过一碗了,明日我再给玉小姐煮新的汤。”
“这汤我喝够了。”
“嗯,”宋越北点了点头,“一道汤连续喝几天是有些乏味。不过丹阳的汤膳极多,我可以做些别的让玉小姐尝尝。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会照顾好玉小姐的。”
嘭——
一声巨响,他心口一跳,见玉鸦一拳垂在桌上。
她松开手,掌心的小刀入木三分,犹自嗡鸣颤动。
她抬头看向他,冷下一张脸,“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吗?”
被插入木桌的小刀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警示和威吓,若是识相便该就此打住。
更何况她这四年在刀锋鲜血里打转,平日喝的烂醉倒显不出什么。
此时冷下脸动了真章,一身只有经了数条人命才能喂出的煞气不容小觑。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剥去了泪光与方才故意示人的卑下软弱,显出波澜不惊的平静。
对峙半响,他终是先开了口,这一开口便输了半截。
他平生常胜,唯有面对她,从未尝过一胜。
“玉小姐做的是要人命的买卖,我自是知晓的。”
“知道就好。别天天往我眼前凑,小心我哪天心气不顺,拿你先开了刀。滚!”
宋越北抱起汤罐,识相的没再多说些什么,伸手推开木门。
嗡鸣之声再起,箭尖在夜色中闪过一抹流光,眨眼间便冲到他的面门前。
这两支箭像是一个序曲,紧随其后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箭雨。
一柄颇为眼熟的小刀刹那间击破两根箭矢,刀身锋锐,势不可挡。
他被重力一把拽着连退两步,她冲上前一脚将门踢上。
几乎是同时,门板上便传来咚咚咚的重击之声。
她插上门闩,取下墙上挂着的长剑,回首看了他一眼,“真是麻烦。”
她用脚想也知道这些箭矢是冲着谁来的。
这世上想要她性命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位有这么大的能耐在鸻察动刀动枪。
“这些羽箭是大梁军中的制式,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吧?”
“让姑娘见笑了,实在是离家日久,家中之人太过想念。就是这些人不太会看时机,扰了我与姑娘聊天。有些可恨。”
玉鸦见他眼中并无惊讶,便知道这些恐怕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侧耳听了一眼外面的厮杀之声和靠近的脚步声,风中送来浓的熏人的血腥味,酒是彻底醒了。
“别他妈的瞎吹了,哪有家人会用兵刃来思念离人。”
门被人一脚踹开,几个火把兜头砸了进来。
玉鸦高高跃起,几脚将火把踢了出去,火球横扫而出,仿若滚球般将堵在门前的人击倒一片,激起一阵惨叫。
宋越北在一旁鼓掌喝彩,“漂亮。姑娘这样的准头不去打马球实在是可惜了。”
玉鸦叹了口气,“我干活是要收钱的。这么多人要你的性命,你今天也就是遇到我了。谁叫姑娘我心好,我保你无事,但你可得多给点酬金。”
倒下了一些人,但更多的人前仆后继的往屋内冲,除了走正门的,还有走窗户的。
甚至还有人爬上屋顶掏了洞往下跳。
她将冲进来的几人砍翻,甩去剑上的血,抓住宋越北向外冲,“你跟紧我。别死了,以后多给点辛苦钱。”
第102章
宋越北觉得自己像个大型的包袱, 被人拎在手中甩来甩去,随着她的步子亦步亦趋。
不说亦步亦趋是太抬高自己了,他根本跟不上她的脚步, 多半时候都是被她拖着跑的。
她轻灵的像只鸟, 青色的羽翼华美夺目,在鲜血刀光中自在飞舞。
原本黑漆漆的密林里,此时却到处都是闪动的火光和晃动的人影与刀兵。
在鸻察徘徊的家伙根本就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就冒出了一伙人四处砍杀,他们几乎是本能的掏出自己的家伙什加入了战局。
鸻察没有好人, 杀人这种事, 没有比这些人更擅长的了。
反正只要拿起手中的兵刃嘶吼着奋力砍杀叫骂, 就像是他们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宋越北没有上过战场,但亲眼见过许多次血流成河的厮杀。
或者说, 他亲口下过很多命令,杀一人, 屠一门,灭一族,诛九族。
他听过很多人临死的悲泣, 也曾被人如泣血般斥骂不得好死。
太多的骂声,他早已习惯了。
反正被骂两句又不会死,但骂他的人是真的会死。
丹阳的高门氏族也好, 老臣新贵也罢, 即便高贵如公主亲王,面对刀兵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即便笔锋最锋利得刀笔吏,在真正的刀剑面前,只能绝望的被抹去所有声音,变成一具静默的尸体。
士人的死, 大多是素洁的,不会流太多的血,也不会费太多的时间,一刀足以。
但这一次不同,杀人这个词变得很血腥嘈杂。
举刀者未必志得意满,刀下之人凶恶不输举刀者,满目的骂声有他听得懂的梁语,更有叽里呱啦让人觉得难懂的声音。
她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来的人不算太多,万幸,你的家人好像没那么想你。”
宋越北沉下心,让自己冷静的环视周围。
他本不该入蛮荒,贸然进入蛮荒也仅仅只带了十几个人而已。
并非他无法调动更多的军队。
只是浊荒的位置敏感,大梁的士兵进入浊荒,几乎是等于对西绵进行挑衅。
如今大梁跟南朝打的不可开交,很难再抽出精力开辟新的战场,分兵应对西绵的进攻。
这种关节眼上他带着十几个人进入浊荒都已经是冒险,此刻在此的人至少有两三百人。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几百人,足够多了。”
想要他死在浊荒的信念就如此之强,连大局都可以放在一边吗?
玉鸦振袖射出一袖的银针,一片挡在她面前的人立时躺了下去,“小股部队,一个城的守军都不及。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她再次振袖试图挥出银针,手却摸了个空。
这些天留在鸻察是为了休息,一日日的醉生梦死,她完全把补充身上的银针忘到了脑后。
玉鸦啧了一声,放下手,提剑砍翻一个扑上来的士兵,“你们梁朝的话说的对,那什么,生于忧愁,死于安乐。”
宋越北咳嗽了一声,“不是生于忧愁,是生于忧患。”
玉鸦的手一顿,她很快反应过来,抓着宋越北让开几支刺过来的长枪,抡圆的长剑一剑砍倒两人。
“算了懒得管了,就是活得太舒服,果然容易死。”
她平生所学本以轻灵见长,所擅的武器也并非长剑。
每个杀手的道都不同,比如释念喜用毒,兵不血刃地杀人于无形。
法秀杀人藏身匿迹,以暗箭杀人。
她嘛,所谓的轻灵见长就是身法好,能躲会跑。
擅长贴着对方,近身用短刃取人性命。
但凡杀手多隐于阴暗之所,尽量避免正面对敌,杀人只用一击,一击得手即可脱离。
不过凡事皆有不同,至少她就知道一个喜欢正面对敌的杀手。
闻啸用剑,剑风刚正,杀人一向是明刀明枪的打上门去,一路砍杀出一条血路,闹出大场面。
他这般杀人的法子,仗着剑术高超,仅也能屡屡脱身,只是每一次都少不了受伤。
可惜玉鸦并非闻啸,这长剑在她手中使得算不上高超,加之身后还有个拖油瓶要护着,她愈发束手束脚。
按照她平日的作风,一击得手取了性命,便该脚底抹油赶紧跑。
玉鸦心中暗恨,若此时只有她一人。
她自然可以溜之大吉,保准这些蠢兵一个都追不上她。
就算不跑,她也能将这些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一个个贴在他们身边取了他们的命。
但有宋越北跟在身边,她速度可谓是大大被拖累了。
跑又跑不掉,想要施展就怕一错身,她躲开了对方的刀剑,那刀剑直接冲着宋越北去了。
这些年来她所学,所做的都是取人性命。
谁也没教过她要怎么保护别人。
片刻纠缠下来,她难免捉襟见肘,只恨没能生出三条胳膊。
长剑在她手中使得跟把菜刀似的,抡着到处砍人,着实算不得高明。
她余光瞥了一眼双眼中都是惊惶的宋越北,“怎么?你没见过血?”
宋越北喃喃道:“血是见过,但这样搏杀的场面的确是第一次见。”
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们嗷嗷喊叫着在火光中奋力砍杀,好如野兽,有些人甚至是直接光着膀子,连衣物都没有。
他们被晒成褐色的皮肤在火光映照下,肌肉与伤口扭动着十分狰狞,各个凶神恶煞好似恶鬼降世。
让人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是执刀者,谁又是进攻者。
此来的梁人十分好认,他们大多衣着得体,面色红润,身形高大。
打起来也算刚猛,但比起那些人,到底还是缺了些血勇。
人人以命相搏,鲜血与肢体四散飞溅,宋越北甚至见到一个枯瘦的男人在被砍倒之后扑上去将兵卒撞倒,他如犬兽般一口一口撕咬着兵卒的面部。
那个兵卒惨叫着,一张脸转瞬之间就变得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直视。
宋越北想移开眼睛,却又无法移开眼睛,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士兵从惨叫到断气。
玉鸦思及那一日在皇宫中见到被卫士如猪狗般轻而易举束缚拖下去的文臣。
她了然的笑了笑,“此地可是鸻察,宋……送你白长一次见识。见见蛆虫是如何在阴沟里蠕动的。”
伏在他身上那个枯瘦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咧开沾着鲜血的嘴向他露出个笑容。
满口的黄牙上连牙缝都浸透了鲜血,口中似乎还咬着块肉,鲜血顺着他的下巴汇成一小股向下坠流的血溪。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将口中那块肉反复咀嚼。
宋越北从脚底窜起一股凉意,一直马到天灵盖,他忍不住恶心,弯腰干呕了几声。
玉鸦抓着他换了个方向,“不杀人就没活路了。他们这些蛆虫就是这样啦,恶心吧唧的。你害怕就闭上眼睛。”
宋越北闭了闭眼,“这样下去不行。”
不看刀剑,不看那些搏杀,果然好受了些。
但总不能一直闭着眼自欺欺人,他再一次睁开眼,看到的是将自己护在身前的玉鸦。
看着她的身影,他心中一定。
玉鸦擦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用你说,只要再撑一会儿就好。昭主不会坐视不理的。我师兄应该马上就要赶过来。
就这点人想在鸻察杀人也太想当然了。放心,只要我不想你死,我保证就绝对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了你。”
宋越北若有所思的捏了一下衣袖,“好,再撑一会。说不准,马上就会有转机。”
几乎是他的话音落下,四面便涌出一批人,周围的士兵如杂草般倒下。
那些拼杀的凶徒见到这些披盔带甲装备齐全的人吓得胆寒,四散逃了开去。
玉鸦怔怔看着这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时分不清敌我,“今天晚上也太热闹了。这又是哪路神仙?”
宋越北望见人群中一人,他匆忙收回视线,拉着玉鸦转过身背向众人,压低声音,“他们现在打的这么厉害,顾不得我们。玉小姐,我们快点跟着这些人一起走吧。”
玉鸦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那我们走吧。”
宋越北暗暗松了口气,拉着她向前走了几步,眼见着就要钻进密林里。
一人身披铜色的盔甲从人群中冲出来,眨眼之间便挡在了二人面前。
玉鸦顿生如临大敌的警觉,下意识将剑横在了面前。
这般漂亮的身法,此人绝非什么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