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身的盔甲看起来价值不菲,必然来头不小。
宋越北紧张的抓住玉鸦的手无意识用力,玉鸦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我在这里,莫怕。”
宋越北有口难言。
他怕什么,他怕的就是玉鸦在这里。
如果让玉鸦知道他是宋越北……
不行,他根本没办法去想,他该怎么向她解释?
她连酒醉提起那个名字都气得要打人!
宋越北对玉鸦勉强挤出个笑容,点了点头。
见玉鸦转过头,他站在玉鸦身边疯狂向来人使眼色。
三人面面相对。
火光闪动,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那人取下头盔,他缓步上前。
玉鸦盯着眼前人,迟疑了片刻,“宋幽?!”
宋越北的心沉沉地落了下去。
第103章
几年过去, 他似乎长高了一些,肩膀比从前更宽厚。
年少时就沉稳如山石的人,数年未见, 多出些粗粝和坚毅。
他看起来行了很远的路, 脸上灰扑扑的,眉眼间有许多疲倦,嘴唇上都是干裂的小血口。
一个外乡人进入大山起伏连绵不绝的浊荒,走上很久的山路,一些山路陡峭甚至难以让马匹进入, 只能步行通过。
他想找到鸻察, 一定费了很多功夫, 走了许多山路。
那么他会感到疲倦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要驮着这一套装备进山肯定不是什么容易事。
火光在他身后摇动, 他望着眼前的人,指尖扣紧了手中的头盔, 旧事再一次卷了上来。
“其实我是个杀手啊,收了钱,怎么能不杀人呢?”
“对一个杀手不停问为什么杀人可太傻了。”
那一日的画面此时想来仍然色彩鲜明得让人窒息, 那天发生的一切会被人慢慢淡忘,但永远无法消失的腹部伤疤成了他一辈子无法洗去的耻辱。
他的脸变得更加灰暗苍白,像是涂墙的石料, 声音沙哑冷淡, “我们见过吗?”
玉鸦盯着他的眼睛,“大概是我认错人了。”
宋越北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的神色一时拿不准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万幸宋幽跟着他这么多年,还算有点默契,没有一口将他的身份在她面前点出来。
宋越北摸了摸自己还未消肿的脸,暗暗庆幸, “玉小姐,你的屋子已经被这些人毁了。不如今天晚上先委屈您去我那里,跟我一起住一晚上。”
宋幽眼中极快的滑过一抹不可置信。
这才几天,两个人的关系就已经到了可以睡在一起的程度吗?
玉鸦抬眸瞥向他,火光为白皙的肌肤镀上一层温暖的脂红。
火舌舔舐枯败的枝叶,发出细微的燃声。
她浅得发蓝的眼瞳转动,目光向下,长睫垂落,上翘的眼尾划出深邃的弧度。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树影摇动,一株被点亮的巨树在火焰中咔咔作响。
她抬起头看向那棵树,燃烧的树点亮了夜空和整片密林,也点亮了她的眼睛。
细眉上挑,火光在她眼里跳动,圆而翘的眼嵌在妩媚的眼窝中,瞳子里有昏黄的动人的微光。
色彩在她的眼睛与面颊上流动,她的神色却如此安静。
树在熊熊燃烧,不断有被烧断的树枝带着火星从高处落下,火星落地立刻就与火海化为一体。
周围冲出很多身穿霜色长袍的侍者,他们匆匆忙忙的提着水往火焰上浇。
宋越北心口一跳,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在这一片静默中仿佛被淤泥一点点所淹没,几乎难以呼吸。
从前在丹阳他与她相处时,她懵懂稚嫩如幼儿,却学什么都很快,偶尔会露出一点聪慧,只是性子执拗,让人根本生不出防备之心。
他将她带在身边,数月的相处,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身份有异。
以她的聪慧,宋幽已在此。
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他向她走出一步,“玉小姐,今天晚上遇到这种事……”
玉鸦仰着头,打断了他的话,“嘘,你看看它。”
宋越北不得不跟着抬起头看向那棵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树,“这棵树烧起来了。”
月亮挂在烧焦的树枝间,火光比月光更加明亮。
“是啊。它被火点燃了,很快就会变成灰烬。所有的叶子枝干,以及根茎很快都会在火焰中变成没有生气的灰烬。”
宋越北,“按照你这么说,它应该快死了。”
轰的一声巨响,巨树轰然倒下,露出一片夜空。
周围的人惊叫着四散跑开。
树碎成了无数焦黑的碎片,灰尘随风飘起,火焰变小,焦块中间却仍然有执着不灭的火星。
宋越北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如此美丽的死亡。究竟是因为死亡而显得美丽,还是死亡本身就很美丽,让人着迷”玉鸦顿了顿,“你看它此时是什么?”
宋越北试探道:“焦炭。”
玉鸦看向树根处,“不,它是树,只是改换的样貌,受了伤。沉在土中的根茎没有死去,它终有一日会发出新芽,重新长成一棵树。因为它原本就是树。”
树丛中传来一阵簌簌的摩擦声。
一人从树丛中走出来,“小乌鸦,老四传信说马上过来,咱们该离开这里了。法秀已经先一步动身去接人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释念。
宋越北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了玉鸦的手臂,略带焦急的唤了一声,“玉小姐……”
这声玉小姐说出口,他却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
她这些年四海漂泊不定,他想挽留她,可他根本没有可以将挽留光明正大说出口的身份。
他不是没想过他们会再次分开。
其实长久的停留,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玉鸦来说都只能说是不切实际。
但当要分别的这一刻突如其来的降临,他仍无法说服自己放手。
宋幽僵硬的垂下头,神思不属的将手里的头盔换了个手抱着。
释念瞥了一眼旁边的宋幽和死尸,两个人交换了个眼神。
玉鸦面上露出一个笑容,“给我一晚上的时间准备准备,等明天四师兄来了再谈。”
释念点头说道:“你心里有数就行。”
·
木屋已经被烧毁,昭主派出很多侍人去灭火。
襄珑将她带去了周围的一处石洞。
一进石洞,玉鸦就看到角落里升起的小火堆,火堆旁还放了个布包裹。
“那是什么东西?”
襄珑掷地有声的说道:“我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明天我跟你一起走。”
玉鸦走到火堆边,拆开行李,“让我看看你都装了些什么。”
包裹里七零八碎的装了一堆,几身从里到外的全套衣服,都是好料子,药粉,木偶娃娃,琉璃碗,手套。
她拿起那只漂亮的琉璃碗捧起来对着火光,“准备的还挺全。你长这么大没出过浊荒吧?昭主同意吗?”
火光找的碗壁通透而美丽,她的双眼透过碗甚至能看见襄珑朦胧的身影。
襄珑蹲在旁边拿棍子拨了拨火堆,他看着玉鸦,一双眼比火焰还要亮,“鸦姐,你比我大一点。但也不能总把我当成小孩子看。我不是小孩子,我是个男人!”
男人两个字咬的很重,他在表明他的决心。
像是小狗叫的很大声,好像叫的破了音就足够凶狠。
玉鸦忍俊不禁,她靠着石壁坐下,“好,你是个大人了。”
“男人!”
玉鸦点头,从善如流的改口,模仿着他的语气,“男人!”
“鸦姐,你的行李还没有准备吧?你说要什么,我去替你准备。”
“不用了。”
“鸦姐,你千万别跟我客气。”
玉鸦随手捡了几根身边的树枝投进火中,“没跟你客气,我从来不准备行李。这些年我身边的东西和人总是换来换去,永远都是新的,没有什么准备的必要,反正迟早都会换成新的。”
她听懂了襄珑的示好之意,他想送她些什么。
昭主这里的库存十分丰富,襄珑要什么都能拿来。
如果她开口说想要衣服,想要酒,想要些什么……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找来送给她。
但事实上除了休息的时候,其他时间她是不会喝酒的。
对于什么衣物,饰物之类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拿的必要。
她永远要准备好的准备充足的只有武器和体力。
武器足够锋利,体力足够充足,这两样能确保她活下来。
“哈哈哈哈哈,这样吗?所有的东西都会换成新的,听起来真好。不过不会有什么东西是特别心爱,无法割舍的,用的已经习惯了,舍不得丢弃的吗?总是换新的,其实并不一定会很舒服。我可以帮你挑一些用起来还不错的日用品,这样起码你这段时间不会过的太难。”
玉鸦靠在石壁上,一只腿支起来,手臂支在膝盖上,指腹抚摸着自己的眉毛,“我不在乎舒服不舒服的,不用浪费精力了。我不会从鸻察带走任何东西。”
她的声音里含着一点笑意,薄薄的,冰凉的笑意,玩味又漫不经心。
襄珑这才后知后觉的听出些味来,他不可置信的反问道:“不会从鸻察带走任何东西,我也在这个任何里吗?”
玉鸦注视了他片刻,那种无声的注视让他脸上所有轻松的神色都消失了。
她轻轻颔首:“当然。”
理所应当的态度,没有任何犹豫。
襄珑不甘道:“可我能帮你做很多事情。我就想跟着你走。”
“杀手从来都是孤身上路。”玉鸦闭上了眼睛,“时间不早了,我先睡了。”
她的呼吸声变得更轻了,另一道呼吸声却很重,起伏不定喘着粗气。
即使闭着眼睛,也不难想见那张脸上的表情会有多么挫败和难过,亦或者还有愤怒?
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给过任何人,任何有关于永恒的承诺。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小和师姐师兄们长大。
从下山起师姐师兄们就一次次告诉她,他们不会永远陪伴在她的身边。
人和人都是这样,相遇,分开,再正常不过。
她要学会自己处理一切。
而她在这一点上做的不错。
第104章
过了一段时间, 她听到琉璃碗和衣物被收整在一起的声音。
他给包裹打结的手一顿,抬起头盯着她,目光中难以自制的带着些不甘心。
她的眼窝深邃, 眼下有一片浅浅的阴影, 黄金发饰坠在松散的发鬓里。
一动不动的靠在石壁边,美丽的像是雕塑,亦或者画上去的美人。
总之没有一点人气,完美又冰冷。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为她着迷。
在这片潮热混乱的密林里, 她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珍宝, 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让人想要握在掌中,占为己有。
他心甘情愿为她臣服, 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
他喜欢她的容貌,喜欢她身上的特立独行, 喜欢她绵软缠绵的口音腔调。
她看他一眼,对他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都能让他高兴几天。
可惜她不愿意留在鸻察,也不想带他离开鸻察。
但只要她身边没有其他人, 不,就算她身边有其他人也没关系。
他迟早都会追上她的。
他注视着她紧闭的双眸,轻声说道:“我会在这里等你, 一直等你。”
襄珑提着那个包裹起身。
他离开了山洞, 脚步声渐渐远去。
山洞中重新恢复安静,靠在石壁上的人慢慢滑了下来。
她趴在火堆旁,将头藏进了自己的胳膊里。
山间起了风,雨丝夹在风中劈里啪啦的往下泼。
忙了大半夜灭火的侍人们很快被雨浇透了,一起被浇透的还有山间的火苗。
这场雨来的很及时, 他们扔掉手里木桶在大雨中高兴的手舞足蹈。
襄珑掀开门帘,大步走进了树屋,将手里的布包扔给迎上来的阮御。
阮御吃力的抱住布包,面上的笑容里有些藏不太好的幸灾乐祸和看热闹,“襄君大人,您回来了。”
襄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阮御的面色一白,脸上的笑容没了。
宋越北十日之内没有出逃,当初的昭主与女鸦的赌约,自然算是女鸦赢了。
按照当初的赌约,他被昭主输给了女鸦。
原本换个主人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但问题在于女鸦赢了赌约却不想要他这个奴隶。
他仍在昭主身边出现,自然表明……他被女鸦退货了。
阮御不信襄珑不知道这件事,他这话分明就是明知故问,故意奚落他。
昭主拨开锦帐,“女鸦赢了赌约,却不想要奴隶。将他折成了黄金又卖给了我。她不要奴隶,看起来,连你也不要?”
襄珑站在门边,他身上都湿透了,衣袖和下巴往下滴着水珠。
他年纪还小,脸上什么情绪都藏不住。
看起来像是被人打了一顿的狗,狼狈又伤心,还有些不甘心和羞愤。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生硬岔开话题,“外面下大雨了。”
昭主见他不愿意回答,便贴心的略过这个话题,从一旁的男奴手中接过软布替襄珑擦了擦头上的雨水,“这场雨下来,应该就不会起山火了。”
襄珑愤愤道:“那些放火的外乡人都该杀掉,把他们的头皮扒下来。”
生在浊荒中的人大都将山林视之为性命,存着几分敬畏之心,不是不能在林中起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