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像是个乖的,没想到居然是个野性子。”韩国栋笑笑,“怎么样,小姑娘,非洲好玩吗?”
虽然知道老记者是在打趣,但却叫她有些不知所措,程夕瑗抬头看向蔡封,她向来不明白这种不像好话的好话该怎么回答。
“小姑娘脸皮薄,您放过她吧。”蔡封介绍:“这是以前时代日报的调查记者韩老前辈,现在在电视台做访谈节目,那个云南买卖人口的案件就是韩老曝光的,他在深山老林里做了一年多卧底才得到机会拿到证据,逃出来的时候差点还被打断腿。”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是程夕瑗对韩国栋的印象瞬间改观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尊敬。
她恭恭敬敬喊人:“老前辈好。”
韩国栋笑笑,拍拍程夕瑗肩膀,说:“蔡封,你们这小姑娘挺客气的,见面还给我表演一节目,川剧变脸。”
听出言下之意的程夕瑗立马认错:“对不起韩老前辈,我之前并没有恶意的。”
韩国栋比程夕瑗打了两轮,自然不会同小辈计较,而且恶意也确实没有,只是防备心很重。
也算不上是她错。
“怎么想着当调查记者的?”
程夕瑗刚以为对话已经结束了,听见韩国栋的问题,确定他是在问自己后,开口道:“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嗯?”韩国栋挑眉,“那你没什么原因能在这行干这么久,图什么?”
程夕瑗一愣,韩老不愧是做访谈节目的记者,问题总是一针见血,字字珠玑。
蔡封知道韩国栋是职业病犯了,轻笑道:“韩老就是问问而已,别太紧张。”
这样相比蔡封倒是显得温柔起来。
程夕瑗忍不住笑了笑,旋即看着韩国栋说:“做记者能图什么韩老比我肯定清楚啊。”
小姑娘不禁答非所问,还把球踢了回来,韩国栋心底发笑,却板起了脸,换了个问法。
“做记者能图的东西可太多了,赚钱,出名,或者是别的,比如单纯喜欢满足自己的探知欲?”
看来是不叫她蒙混过关了。
“都不是。”程夕瑗说,“韩老说的不管是赚钱也好,出名也好,还是自我满足也好,做别的职业一样能获得,那不是记者图的,记者图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东西,就是真相,我就想尽我所能还原事情本来的面貌,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有些人冠冕堂皇的说谎,三人成虎,让所有人都相信了,而当所有人都说谎,少数变成了异类,真相就被掩埋了。
所以记者使用语言而不相信语言,只相信的便是事实。
韩老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蔡封坚持要保《深度调查》这个栏目。
记者确实千千万,但是调查记者却不多。
“夕瑗,孩子妈妈的联系电话我放在车上靠左的位置了,你先过去等我,我和韩老有事情要聊。”
看得出韩国栋有事情要说,蔡封便让她先离开。
直到确认程夕瑗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蔡封才面对韩国栋坐下。
监控室,没有开灯,昏暗中只有不太清楚闪烁的屏幕,桌上堆着散落的纸页,还有数不清掐灭的烟头。
两人分别靠在椅背上,面对面。
蔡封勉强扯出一丝笑:“人你看到了。”
韩国栋点头:“看到了。”
“怎么样,还符合你的要求吗?”
闻言,韩国栋叹了口气,对蔡封说:“这个时代到底不比以前了,蔡封,我很想帮你,但现在属于调查记者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你看连我都去做访谈了,就知道业内的情况到底是有多糟糕,我会去找台长说一下这个事情,但是你要知道最后…”
“我明白。”
韩国栋起身,看着自己认识这么多年的师弟,为了事业几乎是放弃了自己的生活,蓦然有些心疼。
“事情别一个人扛着,还没跟小姑娘说栏目要关的事情吧?”
蔡封摇头:“开不了口。”
“哎,你这个人就是外冷内热,骂人的时候骂的比谁都难听,实际上心比谁都软,天天操心别人,什么时候能操心一下自己……”
房门外。
忘记拿车钥匙的程夕瑗折返回来,本来想敲门,站在门口的时候,手却又慢慢放下来。
她退出来,靠在墙上,开始止不住喘气想要摆脱刚才涌上来的窒息感。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因为栏目要被关了,所以蔡封才一个月都没见人,名义上是工作,实际上则是四处走动疏通关系,之前某些时刻涌上来的异样感觉也能解释,一向整洁的人会有胡渣是熬了多少个夜晚呢。
程夕瑗不知道。
她掏出手机,拨出没多久,对面传来胡国军的声音:“喂?妞儿,你和老蔡啥时候回来,你刘姐做了一大盆小龙虾来办公室,别的部门都抢着要吃,师父特意…”
传音筒里甚至还有吃东西的声音传来,程夕瑗听不下去了,强忍哽咽打断:“师父。”
“嗯?咋了。”
“你和刘姐,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的栏目要被关了?”
胡国军一愣,半晌才说:“不是怕你伤心吗,就没说,哎呀,我知道,深度调查里有你很多心血,但是栏目咱没了还可以在做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
“我知道了。”程夕瑗说,“先挂了师父。”
直到看见通话结束的页面以后她才敢哭出来。
她打了个出租车回家,司机甚至看她哭得伤心没要车费,但是她还是坚持付了钱。
直到关上门后,程夕瑗上床,蜷着被子缩成一块,才敢真正哭出声音。
从小就是这样。
最开始父母,然后是小姨,好不容易她觉得自己有能力应对生活的时候,现在又是蔡封。
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对她好的人都要受到伤害,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错,那么好的人啊,只是想保护她罢了,她到底哪里值得他们付出了,明明放弃她就好了,一定不会有这么多烦恼,可是为什么要一次次把她从冰冷的湖水里捞起来,为什么要在无数次现实警告后还选择站在她的身前保护她。
程夕瑗想不明白。
如果他们的生活里自己不曾出现的话,是不是都会过的幸福很多?
应该会吧。
她不值得啊,不值得那么多人的爱意的。
所以别对她那么好了行不行。
求求你了。
活着,真的,好累啊。
我要撑不住了。
第44章 我偏爱于你(一)
很早的时候,程夕瑗就认清了一件事。
可以发泄情绪,但是得先做完手上的事情才有资格。
稍微缓了十分钟,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电脑,开始之前的工作。
看完视频,现在所有人对火灾爆炸的讨论都集中在了家庭子女的教育问题上,认为是小孩子贪玩造成的意外,但是她却保持怀疑。
首先,十岁的孩子应该是在上小学三年级,大人总是觉得孩子什么都不懂,或者懂得太少,但事实上十岁的孩子认知能力远远超过大人的感觉,至少基本的安全意识是具备的。
尤其是,视频上的孩子的动作有些不合常理。
找到阀门开关以后立马开灶火,随后更是兴奋的拍手,怎么看都觉得里面有问题。
她想找孩子妈妈问问孩子平时的状况。
程夕瑗皱起眉,她从蔡封那里拿到的电话号码确实一直打不通,条件本就局限,现在更是碰了壁。
当视线扫过黑名单的时候,程夕瑗几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给卖房的打了个电话过去。
“哟,稀客啊。”
对面瞬间接起,像是意外,“程记者真是大忙人,之前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通,微信也不回,这是终于考虑清楚打算买房了?”
“前段时间确实…有些忙。”
程夕瑗轻咳了声,真相是她刚把人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卖房的男人呵呵一笑,语气中满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得意,“忙归忙,买房这件事也不能耽误,你现在是已经有看中的楼盘了,还是需要我给你再介绍介绍?”
“不用介绍。”程夕瑗说,“我记得您上回好像说,对郊区那块的房比较了解?”
“郊区?这你就找对人了,那块我天天跑,哪里的房好我最清楚,每年我经手卖出去的不知道多少。”
程夕瑗眼睛一亮:“所以您是不是也认识很多房主和租客?”
对面一听,就知道这回程夕瑗醉翁之意不在酒,笑哼道:“感情程记者是来我这打探消息来了。”
“是有些事情。”
“不会是跟火灾爆炸有关的吧?”
程夕瑗一愣,点头道:“对,您怎么知道。”
“最近的大事不就那些。”
卖房人习惯侃侃而谈,没等程夕瑗问就自顾自的唠了起来:“电视上还没播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多半是那小兔崽子弄的。”
程夕瑗立马提起兴趣,“这个小兔崽子说的是?”
“就那纵火的!”男人情绪听起来有些激动,“程记者你真的没必要在这事儿上为他多操心,浪费时间,为这种人不知道,听说死了是吧,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同情他!”
她眉头微皱,沉默着,到底是条生命的逝去。
“不是我说话难听,程记者,这小兔崽子现在死了挺好,否则还等他长大,以后去祸害别人?他才多大的人啊,不仅偷东西,才小小年纪就知道虐待小动物,我可是亲眼看到一楼王婆养了十年的黄狗被他用鞭炮炸断了腿,哎哟,这小孩心眼是真的坏透了喔,你教训他吧,他还死死瞪着你,上回我带顾客去看房说了他一句,被牙咬的哟。”
这是程夕瑗没想到的,“那他妈妈也不管他吗?”
“他妈妈在外面给人家当月嫂。”卖房的放缓了声音,“每天累死累活,结果自己儿子就是这个样子,当妈的不知道多心寒,我们都是看在他妈妈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否则这小子早就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了,他妈自己每天省吃俭用,在孩子身上可不小气,自己手机还是翻盖的呢,家里就给配了电脑…”
这个男孩在卖房人的口中被形容的像是撒旦一般,冷血,没有同情心,而这更是证实了程夕瑗的怀疑,能用鞭炮炸伤小狗,男孩的认知能力绝对不低。
也不会不知道燃气泄漏有危险。
虽然不能排除是他恶作剧,但如果是单纯的恶作剧想要报复周围的人的话,为什么他会选择躺在床上等待爆炸,自己跟着一起死呢?
天然气泄漏需要达到一定浓度,他完全有时间逃之夭夭。
程夕瑗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心里的猜测冒出又被否定,但不管怎么样,不是简单的意外。
想得头疼,她给蔡封发消息请假后重新躺下,紧绷的神经才算是暂时放松下来。
意识迷迷糊糊时,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震动,她伸手拿进被窝,眯起眼看显示屏。
这一看,一瞬间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是徐靳睿。
手机还在震动,但她却迟迟按不下接通键,只是注视着那个名字。
“喂。”
熟悉的嗓音传来,简单一个字就叫程夕瑗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坏情绪又面临崩盘,她强忍住鼻酸,咽下泛滥的委屈,装作若无其事:“喂。”
“在哪?”
徐靳睿先是一愣,立马听出她声音不对,问:“刚哭过?”
“没哭。”程夕瑗努力掩盖颤意,“我在家里,就是刚睡起来有点鼻音。”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良久沉默。
程夕瑗抱着耳边的手机,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任由眼泪滑下去,闷声闷气道:“我真没哭,我有什么好哭的。”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哭什么。”徐靳睿气笑了,“你把你现在的声音录下来,自己听听,像是没睡醒?”
她固执地装:“像,就是没睡醒。”
不同与之前,这回眼泪就是无声的往下落,泪不住,一抹已经浸湿了小块床单。
怕自己再多说几句话就真控制不住,她吸了吸鼻子,说:“没事我挂电话了。”
“开门。”
她还没来得及真挂断,门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我在你家门口。”
窘迫感瞬间涌了上来,她咬着牙:“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真不开?”
“不开。”
“最后一遍,把门打开。”
情绪失控的人已经不讲道理,徐靳睿突然冷下声:“程夕瑗!”
“不开!这是我家,我的门,说了不开就不会开。”
原先她整个人哭得昏昏沉沉,被吼得一哆嗦后倔脾气也上来,“说了多少遍不开听不懂吗?你凶你什么凶,我说了我不想见你,我就想一个人呆会,不行吗?”
…
通话还在继续。
忘记她吃软不吃硬了。
徐靳睿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冷声叫她不过为了叫她冷静,却没想到反而起的是反作用,踩了老虎尾巴。
“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过了会,对面的人放柔了声音,轻哄道:“但开门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程夕瑗不说话。
“让我看看吧,嗯?”
徐靳睿慢慢顺着她的炸毛,“不然我会很担心。”
见程夕瑗还没有动静,徐靳睿学着过去她的方法,说:“那这样,你什么开门我什么时候走,反正我就在你家门口等着,等到外头天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