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循环好几回,她终于憋不住了,仍不看他,偏要稍稍别开脸,红着脸黏黏糊糊地支吾:“也没有吧……”
玄明却是发自真心。他不瞎,看得出谢长吟美貌,确实如青莲如细雪,但如愿在他眼中是星辰是山海,依托雨露而生的青莲怎么和星辰争辉,随时会受热融化的细雪又怎么和山海相争?
然而见到如愿红着脸扭捏的样子,他摸不准她的心思,又有些慌乱:“我……失礼了。是我唐突……”
“……没有啦!”如愿赶紧认下来,胡乱揉了把脸,就当这回事翻篇,“对了,你是来送我的吧?怎么都没提前和我说一声,要是没遇上不就白白错过了。”
“贡院圈出的范围不算太大,想来总是能遇上的。怕打扰你,故而没托人送信相约。”玄明顺势跟上新起的话题,从袖中摸出新求的符递过去,“今早在正殿求的,是为求学,若是不介意,可佩着进场。”
“搜身的时候不会被扒拉出来吗?”如愿嘴上杠他,手上却欢喜地收下,在腰下和袖中各比划两下,最终还是小心地藏进怀里,隔着鸿鹄纹拍拍胸口,扬起一脸明朗的笑意,“好!谢谢你啦,有你这个签,我保证一鸣惊人,考个一甲出来!”
她挺了挺胸,撑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个海口好笑,捻捻袖口,“不过我倒是从没想过,原来你们修道之人也会去求签求符啊,和我们凡俗人求签有什么不一样吗?”
玄明还真说不出来。硬要说,大概是他今早急匆匆地赶去正殿求签,分明是一心替如愿求个升学签,结果不小心误触,最先掉出的居然是支姻缘签。
不过这种事没必要和如愿提及,他只摇摇头:“并无不同,只是我等因道循命,平日里不想着求签算命。”
“那我还得谢谢你为我破戒呢!”如愿笑嘻嘻的。
玄明没懂“破戒”这个概念又是从哪儿来的,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微微发痛的眉心,又说:“但我只能候你进场,待考完后我有些事,不便相送。”
“没关系的,你在考前能见我一面,我就很开心啦。不瞒你说,我今天考试,我阿耶非说他任礼部的职,得和我避嫌,都不愿让我搭他的马车,我果然是朱雀桥底下捡来的吧!”如愿皱着脸抱怨元留,抱怨完又舒展眉眼,仍是清朗的笑,“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我过去了。”
“好。”
如愿走出两步,忽然回身,急匆匆地扑到玄明身上,趁着他慌乱抬手扶她的瞬间见缝插针,双臂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强行抱他了个满怀。
她踮脚贴向玄明的耳朵,轻声含笑:“等我考个一甲给你看看!”
她旋即抽身,顺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拍,笑着跑走了,只剩下个白袍的背影还有一串密集的脚步声。
玄明反倒在原地愣了一瞬,看看那个越跑越远的背影,再看看只有满怀长风的怀抱,被她如同孩童较劲的举止逗得蓦地轻笑出来。
他无奈地摇摇头,返身向礼部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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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试只有女科,因是近年来才由太后提出举办,范围仅限于长安城内,前来参考的约摸一百五十人,因而看着是轰轰烈烈长达近一个半时辰的考试,结考后收上来的考卷也只有几摞,三五日内就能放榜。
阅卷由礼部出人,设在礼部偏堂,两面通透的堂内摆上长桌,内外两间,内间里阅卷的官吏就在熏香和微风里轮流阅卷评分,最后再交由主考官评定;外间则登记最后的结果,等着这回录人的嫏嬛局和清言台来取。
作为主考官的独孤明夷自然在内间,他看了一圈在场的官吏:“礼部元侍郎不在么?”
“不在。”另一位严侍郎把已粗略看过的答卷一一摊开,“他女儿这次在考,避嫌。”
“什么避嫌,我看老元是太紧张,”外间的人不知道摄政王也在,只道开玩笑,粗犷的嗓音遥遥传来,“这会儿恐怕在茅房外边急得团团转吧!”
内外间霎时一阵哄笑。
独孤明夷莫名松了口气,转念又说:“既如此,我先看看元侍郎爱女的答卷吧。”
第35章 阅卷 二更
本朝科举不糊名, 严侍郎仔细翻找一会儿,就在一堆答卷中找到了如愿的呈上去。
独孤明夷信手翻过前半部分近似明经科的填字,匆匆扫过倒是没见什么错漏之处, 后半部分则是近似进士科的策论。
和当日来行卷时特意作的文章不同, 策论中不仅不见炫技似的高屋建瓴气势磅礴,甚至中心都非黄老之学, 结尾处大胆地写治国当以儒、以法, 倒是和独孤明夷的政见暗合。他与独孤清闻的理念其实差不离, 更重务实不爱清谈,只是受胎毒所制不得不投身道门,反倒引得天下人误以为他真爱逍遥无为。
于是他不免觉得如愿这篇策论更好, 细细反复看了好几遍,从流畅清晰秀丽洒脱的字迹中想象她的模样, 是不是轻抿嘴唇,饱蘸着浓墨一气呵成,末了还得像孩童玩闹一样用力冲着答卷呼一口气。
脑内勾勒出的女孩身影越发清晰,好像真亲眼见着一样, 独孤明夷忍不住微微一笑,指腹极轻地抚过落在答卷最上方的姓名。
“方才已由臣及几位员外郎看过, 背诵填句并无大差错,只偶有两处笔误。策论中的政见虽有些稚嫩,但胜在直抒胸臆又不失文采。”严侍郎观察着独孤明夷的神色,适时开口, “依殿下的意思, 不如就点为一甲?”
独孤明夷想了想,倒没说不妥:“可有诸位觉得能与之相较的?既是科举,公平起见, 我想看看别的。”
严侍郎称是,回头另找了两份答卷呈上。
独孤明夷草草一看,一份的署名从未听过,填句一字不差,策论也一字未改,中规中矩,不像现写,倒像是提前写好由人斧正后默上去的。
另一份则出自谢长吟的手,字迹婉丽,策论中通篇以“道”为中心,玄之又玄,更像玄学清谈,但胜在文笔工整绮丽,乍一眼看还挺唬人。
独孤明夷仔细看完两张答卷,对比完,在较规矩的那一份上点了点:“两卷相较,这份更好些。但有押题之嫌,我不敢一口确认,劳烦诸位再仔细看看。”
“此卷不录。”他再点点谢长吟的那份,想想又说,“不过文采尚可,若无更好的,便点三甲。但勿去嫏嬛局,玄之又玄误人子弟,既好玄学清谈,去清言台。”
“……是。”严侍郎犹疑片刻,低声问,“殿下,此卷出自长安谢氏,是嫡出的三娘,在长安城内名声斐然,若是只点三甲……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科举考的是这一张卷,或许还有先前行卷、温卷的诗文,与名声何干?”但也好在严侍郎提了这么一嘴,独孤明夷对粗略阅卷的结果起疑,说,“另外的答卷也拿过来吧。”
严侍郎就知道这位模样同语气一样端柔的摄政王心如铁石,此次谢长吟最多是个三甲,说不定还名落孙山讨个没脸。
他暗叹一声,回身继续整理答卷,心想看独孤明夷的反应,这回为了博主考官欢心往黄老之说上偏的,恐怕全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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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交卷的那一刻起,压在如愿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暂且落地,一回家就瘫在榻上睡了个天昏地暗。她本想着瘫到放榜那天,但期间正巧是清平斋一月一度的结算日,她不得不爬起来亲自去领。之后林氏又怜她可怜,另给了些零花。
总之手头确是有这么一笔不多不少的钱,放榜日之前,如愿特意往玄都观去了一趟,盛情邀请玄明和她同逛西市。
西市为约定俗成的民市,相较达官显贵爱去的东市显得更拥挤也更质朴,如愿带着玄明走走停停,从吃食到首饰,什么店都进去看看。
最后则是街尾的一家裁衣店,颇有名气,这时间店内客人不少,也不见那些忙得脚不沾地的女伙计或是裁缝怠慢,反倒个个扬起笑脸。
刚腾出空的女伙计相当热络,瞥过一身常服的玄明,再满脸笑容地看向如愿:“夫人想裁个什么样式的衣裳?”
如愿一愣,慌忙解释:“我不是夫人,没嫁人的。”
说话时她脸上有些烫,瞄了眼边上致人误解的罪魁祸首,又迅速收回视线,严肃的神情配上微红的脸,怎么看都像是欲盖弥彰,“我和他……嗯,是朋友啦,朋友。”
她偷摸伸手一拽袖子,玄明会意,也一脸严肃地点头,偏偏耳根染着点不自在的红晕:“确实只是朋友。”
“哦,那倒是我唐突了。”女伙计不以为意,只道是未婚夫妻害羞,反而笑得更欢,热情地推荐,“那小娘子想裁个什么样式的衣裳?这时间裁秋冬的衣裳最好,春时的太远了些,夏时的怕赶不上。”
如愿又偷瞄了眼玄明,轻咳一声:“秋衣吧,稍薄些的那种,最好是换季时候能穿的。”
“好。小娘子随我来,先挑挑料子。”
如愿跟着女伙计穿过用以展示衣样和结账往来的前堂,后边的空间更大,两面的墙上挂满样衣,一面是用布帘分割的小空间,柜架上则是各式衣料织物。
女伙计一样样指点解说,如愿本是来探探底,听她这么一路说过来,反倒真有些心动。
她伸手点向一眼看中的那匹天水青,将要触及,却无端地想起谢长吟身上宽大的道袍,指尖一蜷,改点在另一匹杏色的料子上:“就这个吧。样式就刚才我挑中的那个。”
“好。那再量个尺寸。”女伙计示意如愿往布帘后走,“小娘子,往这儿来。”
如愿跟上,玄明亦步亦趋。
“哎——不行!”将要迈进布帘划出的范围,女伙计却扑哧一笑,一臂横在玄明身前,含笑怼他,“就算是你家‘朋友’,你再黏她,里边量尺寸保不准要脱个外衣的,郎君可也不能进来!”
玄明霎时回神,面上迅速红起来:“失礼了,我……”
他还没说完,“唰”一声,女伙计一把拉上布帘,直接让他碰了一鼻子灰。
玄明摸摸仿佛被布帘擦到的鼻尖,总觉得指腹发烫,分不清烫的是手指还是鼻尖。分明只是误会,他却手足无措,睫毛越颤越快,呼吸也乱起来,就像他分明背身站在布帘外,却清晰地听见那个小空间里皮尺和衣衫摩擦的窸窣,听见女伙计报出尺寸,半是真心半是客套地夸如愿身量纤细。
他忍不住想,如愿确是纤细的,身量不矮,是成年女子的体量,但看起来总是瘦了些,难免叫人心疼……
正胡思乱想着,肩上突然叫人一拍,不知何时过来的陌生男人抱着手臂,冲他挤眉弄眼。
玄明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一步。
“哎,你躲什么呀,这么大个的爷们还怕我?就和你搭个话,还不是羡慕你。”男人朝着布帘一抬下颌,视线又转回来,撞撞玄明的肩,凑过去小声说,“里边那个,漂亮,真是漂亮,兄弟好艳福啊!和朵娇花儿似的,哪儿像我家娘们,胳膊腿和我差不多粗,还是兄弟有眼光……”
他说得正上头,又往布帘的方向看了一眼,意犹未尽地回头,正对上玄明的目光。
玄明蹙眉,眉目如烟云,分明完整地倒映出眼前的男人,眼瞳深处却只让人窥见冻结的冰花。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条狂吠的疯狗,或者看一个惹人讨厌的死物。
一股寒气直蹿上来,霎时冻得那股歪心思冰裂,男人本就是趁着媳妇量尺寸时过个嘴瘾,哪儿敢再和玄明对视,一叠声地道歉,胡乱一拱手,顶着一背的冷汗跑了。
偏巧他刚跑到另一边,从布帘里走出个身量高大的妇人,乍见那男人夹着尾巴的样子,立即横眉竖目地揪住他的耳朵,揪得他连连求饶,倒真像是在主人手里讨饶的狗。
玄明眉头皱得更紧,收回视线。
恰好这边尺寸也量完了,布帘又“唰”一声拉开,一无所知但挨了一顿夸夸的如愿神清气爽地出来:“定好啦!刚才我已经给了定金了,直接走吧。”
“好。”玄明回答如愿时又是温声,和她并肩走出一段,蓦地想起刚才那男人淫猥的暗示。
本是藏在袖中的手轻轻一动,触及如愿指尖时不自觉地微微一僵,但紧接着的是更为坚决的触碰,五指张开,温柔坚定地将女孩的手裹入掌心。
他轻轻地说:“离我近些。”
如愿一惊,都没敢扭头看他,定定地看着被正门框进来的街景,僵硬地回握,修剪得宜的指甲不慎挠过玄明的掌心,挠得两人俱是肩背一僵。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肩并肩,直勾勾盯着前路,你僵我更僵地走出裁衣铺上街,直到人流稀落的地方,玄明才松开手。
“失礼了。”他立即致歉,“我……”
“……啊,我……我知道的!”如愿却不让他说完,微红着脸胡说八道,偏要把话题转到莫名其妙但更安全的地方去,“但是,我不是和你说过的嘛,我十七啦,不是小孩子。不会走丢的,不用这样拉着我。”
玄明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捻捻犹残留着细腻触感的指腹,犹豫着把真相吞回去:“说来,先前挑布料时,我瞧着你似乎更中意那匹天水青的,为什么后来选了另一匹?”
第36章 赠礼 一更
如愿微讶, 没想到他连这种小细节都能发现,旋即又有些说不出的羞赧,没好意思吐露出和谢长吟相关的狭隘心思, 舔舔嘴唇, 又拿手背蹭蹭鼻下。
“因为……唔,天青色挑人嘛, 得皮肤白才好看, 像是‘南青北白’成精似的好看。我平常总在外边跑, 还是杏色的好,”她尽力控制表情不露异样,“换季的时候穿, 杏色看着也暖一些。”
“你肤色很白。很好看。”玄明认真夸她。
如愿看了眼他瓷白的肤色,还真不好意思接下这句夸奖, 她摸摸脸颊,找到另一个更真实的理由,半真半假地说:“而且天青色的很贵。先前去挑料子,其实我偷瞄见价牌了, 比杏色的贵一半多,按我挑的那个样式, 至少得用半匹布,换成杏色的都能再裁件半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