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
“是啊。我想入朝,想治国平天下,想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实在不是那块材料。何况女子即使入朝,最多也只能做到太子内官,从六品,旁人还以为是太子的后宫预备。”如愿转开视线,仿佛叹息,“所以我只能在看书之外,多做做这些小事了啊。”
她停顿一下,仰头看向广阔无云的天空,眉眼落在屋檐的阴影下,眼瞳里却倒映出流转的阳光,“我救不了天下所有吃苦的人,只能从身边开始,哪怕是一点点小事也好。”
玄明默了默:“若是能将你的愿望托付于人呢?”
“托付给谁?”如愿以为他在开玩笑,转回头,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我阿耶可不行啊,他没那么大的心,我弟弟恐怕得按外祖的意思,走武家的路。除此之外,我也不认识什么人了。”
“不拘认识与否,我只是假设。虽然可能确实并非女子,但如果,”玄明顿在这里,“能将你的愿望托付给人呢?”
如愿略带讶异地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地笑了出来,她拿指节在嘴角蹭去黏到的糖粒,半真半假地畅想:“那我只希望他是谦谦君子,不意气用事也不懦弱胆怯;希望他知道世道艰难,吃着鱼脍驼峰的时候记得外边或许还有人在吃糠咽菜。”
“会的。”
如愿一怔:“嗯?”
“会的。”玄明重复。
他少有这样直视人的时候,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坐姿挺拔端正,不像安抚,反而更像是承诺。呼啦啦的风吹过来,吹起他散落的发丝,有几根扫过鼻尖,遮得他眼里的光一瞬明灭,犹如暗夜中唯一的星灯。
如愿的心口突地一跳。
她一瞬间手足无措,想在跳动的心口按一下,但怀里还抱着空篮子,手一抬,篮子顺着伸直的双腿往下翻。她又慌忙去捞。
一阵手忙脚乱,如愿总算把篮子抓了回来,指甲无意识地在竹篮上轻掐一会儿,忽然又抓着篮子起身:“啊,我刚想起来,还得去抓鱼呢!您在这儿休息吧,我自己去就好!”
她没给玄明反应的机会,连个音节都没能从他喉咙里出来,纤细的身影已经拎着篮子翻过篱笆跑了,迅捷得仿佛脚下生烟。
玄明看愣了一瞬,连忙起身,身后却响起拐杖拄地的声音,蔡氏的声音传过来:“丫头,过来帮我拿个……人呢?”
“刚走。”两相权衡,玄明只能放弃去追如愿,他转身,实话实说,“去抓鱼了。”
“抓个哪门子的鱼,这时间哪来的鱼?”蔡氏皱眉摇头,拄着拐,慢吞吞地转身,“算了,还是老婆子自己动手吧……”
玄明想了想,跟上去,眉眼低垂:“老夫人要做什么?或许我能帮忙。”
蔡氏不太信任这个漂亮过头的郎君,看看他温顺的表情,又忽然松口:“行吧,那就进来,替我搬个东西。”
**
蔡氏要人搬的是只大箱子,沉重宽大,从木料的颜色看很有些年头,外层遍布不慎磕碰出的划痕,上锁的位置早就坏了,本该扣着铜锁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滑稽的孔洞。
箱内放置的则是木制的武器,均未开刃,在多年的搁置中显得越发钝,表面倒是光亮,显然是常在擦拭。
玄明状似无意地起了话头:“倒是没想到,老夫人要搬动的竟是这些习武用的兵器。”
“怎么,是觉得老婆子一把老骨头,家里放不得这些东西?”蔡氏接话,说出来的却生硬,简直是拿话去呛他。
将说的话就这么被噎了回去,玄明并不恼,忽略蔡氏因衰老而更矮小的身材,迂回着说瞎话:“是我冒昧了。只是有些惊讶,或许是老夫人少时用过……”
“少给我用你的话术!但凡活到这个年纪,就什么听得出来了!”然而蔡氏突然转身,拐杖重重地拄在地上,木制的地板上顿时多了个浅浅的凹痕,她因突如其来的怒气而面目狰狞,声音又苍老如同传奇里的怪鱼吐息,“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她拄着拐杖走向木箱,经年的愤怒与怨恨如同燃烧残木的火星,这具佝偻的身体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让她在拐杖的支持下走出不符合年纪的迅捷,每一步都踩得古旧的地板嘎吱作响。
“这个,”她弯腰,一把抓出其中一把木刀,“是我那不争气的夫君用过的;”
木刀沉重,青壮年的女子都不一定能拿稳,何况是仅能凭借一口怒气的蔡氏,但她强稳住抖动的手腕,把木刀狠狠掼在地上。
一声闷响,如同天雷劈裂云层。
“这个,”蔡氏丝毫不惧,她俯身抓出另一把木剑,手仍在抖,枯瘦多斑,像是被风吹动的老树皮,“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用过的!”
“他们……”
“死了,都死了!”蔡氏手中的拐杖再次重重拄地,她把木剑也掼在地上,她抬头怒视眼前的郎君,“一个是北衙禁军,一个是义军,二十五年前就死了!”
玄明眉目间迅速掠过一丝惊诧的神色,旋即又恢复平静,密匝匝的睫毛垂落,眼瞳里倒映出地上已然古旧的刀剑。
蔡氏说的是前朝的事。
北衙禁军屯驻于宫城以北,保卫皇城,等同皇帝私兵,本该是千挑万选的精兵,前朝最盛时武家子弟都以能入其中为荣。但随着帝国的衰颓,宦官干政、兵骄将堕,到最后那几年,北衙禁军难以为继,甚至闹出了从民间强征的笑话,恐怕蔡氏的丈夫就是在那期间入军的。
而她口中的“义军”,则指的是北地独孤,旗上的名号自然不是这个,只是当时打着力挽狂澜肃清朝政的名头,一来二去在民间就传成了这样。
最后则是那个时间点,二十五年前,恰是独孤清闻领兵直入长安的时候。最后一搏,双方都损失惨重,或许这对父子死前还曾兵戎相见。
到底和他有些算不上关联的关联,玄明迟疑着该如何开口,蔡氏却又冷静下来,刚才那一场脾气耗光了这位老人不多的体力,她以拐杖为支撑,缓慢地靠在木架旁。
“你……”蔡氏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浑浊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仿佛短短一瞬又苍老了十年。她断续着说,“姓……独孤吧?”
第11章 摸鱼 如愿正在摸鱼
独孤明夷抬起眼帘。
“放心,老婆子可没那等读心的本事。”蔡氏浑浊的眼瞳里映出挺拔的郎君,而他的身影同曾经瞥见的人渐渐重合,“我记着呢,二十五年前,有位将军从这门前过去,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银甲。那时候这地方还是个有人气的村子,村里大胆的新媳妇都跑出来看他。也真是怪,命都要没了,倒还有心要看一眼漂亮郎君。”
独孤明夷了然,再度垂落睫毛:“或许是我的父亲。”
“那你的出身可真是好啊,不在宫里住着,跑到我这破茅屋里来做什么?”遍布脸颊的皱纹变动,在蔡氏脸上挤出个冷笑,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忍住悲痛送丈夫和儿子离去的年轻女人,和憋在心里的怒气一同发泄出去的,是她屈指可数的精力。
她不再有刚才的力气发怒,就像她现在看一眼地上的木制刀剑,都要害怕走动时不慎踩在上边崴脚,得喊人来帮忙搬回原处。
“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新朝有什么不好的?有个狗窝住,有口糠吃,也比兜里揣着这条命,可能稀里糊涂就没了要好。”蔡氏靠着木架,迅速地衰颓下去,从枝繁叶茂能以枝条刺死路人的大树委顿成行将枯萎的藤条,“大明宫里住的皇帝,姓李还是姓独孤,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
她握紧拐杖,手肘撑在木架上,颤巍巍地站起来,眉眼间的倦怠藏都藏不住,“去吧,你的心不在这间破屋,去找……”
她想让他去找如愿,然而还没吐出女孩的名字,在蔡氏模糊的视野里,独孤明夷稍掀起衣摆,膝头触及木板。
茅屋古旧,地板再是仔细擦拭也兜不住时刻从屋顶飘落的灰尘和草屑,划痕遍布的地板上浮着层薄薄的灰尘,年轻的摄政王就这么跪坐下来,坐在尘埃之中,坐在乡间漫布的土腥气之中。但他的仪态很好,是尚仪局里最苛刻的女官也挑不出错处的正坐,拢得身上灰色的布袍如同广袖华服。
“我知天下苦厄,也知旁人的安慰终究无用,我此刻所说的话于老夫人听来,或许正是如此,徒增痛苦与怨恨而已。但是,”独孤明夷停在转折处,向着这位在长久的时间里独自吞咽苦痛的老妇人低头,致以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歉意,“令天下安宁,令万民有所,”
他再次停顿,以议政时该有的姿态缓缓抬头,飞舞着尘埃的阳光一寸寸照出那张端丽肃穆的脸,“正是我等自北地入长安的缘由。”
蔡氏一怔,眉间的结缓缓解开,她没有回应,只说:“去找如愿那丫头去,她要是摸鱼,铁定在南边那个溪口。摸什么鱼,是玩水去的吧……”
说的话不太好听,语气里却是长辈常有的那种稍显别扭的亲昵,独孤明夷起身,为自己寻求一重保障:“元娘子并不知我的来历,还请老夫人体谅,不要告诉她。”
“知道,你还要靠她带你去见工匠和农户,见那些官死死捂着不肯给你看的东西,姓独孤的都好手段啊。但她怎么会和姓独孤的混在一起,还带到我这里来呢。”蔡氏低声吐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摆摆手,“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独孤明夷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将要转身,一直压在心底的东西却反扑上来,他僵了片刻,最终屈服于那点深埋于心的东西:“老夫人,我还能问一个问题吗?”
“这倒新鲜,宫城里什么没见过,偏要来问我这种乡下婆子。”蔡氏嗤笑,“问吧。”
独孤明夷闭了闭眼,怀着些许折磨他多年的忐忑,他轻声问:“您曾见过我父亲,那我同他,样貌相似吗?”
蔡氏一愣,对着独孤明夷缓缓眯起眼睛,视野挤压,他的面容反倒清晰起来,显露出如同烟云的眉眼。
她确实见过独孤清闻,即将取得天下的青年将军纵马踏过土路,身上的银甲轻铠闪闪发光,挽着的大宛马也闪闪发光,何其意气风发潇洒恣肆,二十五年前惊鸿一瞥,都能让蔡氏记到如今。
她记着那长相,但先前对着独孤明夷贸然开口,其实是怒气高涨时的冲动,只是见身形相像,模糊的五官有些相似之处罢了。现在这么近,仔细查看,蔡氏又发觉不同之处。
论五官,或许是肖了母亲,独孤明夷更端丽精致,即使是最为相似的眉眼,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同。做父亲的是酒洗的刀剑清光,直逼来人的瞳孔,刹那欢愉刹那惊惶全在他流转的眉目之间;做儿子的却是大雪初霁冰花犹在,让人自惭形秽不敢上前。
“……不像。”蔡氏得出结论,摇摇头,“一点儿都不像。”
……果真如此。
听到的依旧是多年来一如既往的答案,独孤明夷低声:“我明白了。多谢老夫人。”
**
如愿正在摸鱼。
摸鱼的地方是溪流入河处,清凉的溪水哗啦啦地涌入尚且不算宽阔的河道,她脱了鞋袜下水,两条袖筒卷起,裙摆掖在腰间,阳光从她身上倾泻到溪水里,粼粼的溪流倒映出流动的人影,从发丝到指尖都闪烁着波光。
遥遥地看见玄明,她还能高高举起手臂,一面晃出一片白得扎眼的虚影,一面粲笑着招呼他过来,差点在水里蹦起来:“道长!这里这里!”
玄明匆忙过去,看见溪水才发现她居然把裤管也卷起来了。
柔软的布料堆叠在膝头,底下是两条白皙的小腿,女孩纤细修长的腿浸在清澈的溪水里,连脚背上不明显的青紫色脉络都清晰可见。如愿踩着溪底的白沙和卵石,每走一步都在白沙间留下一个很快被溪水抚平的脚印,凸起的踝骨则在水流间轻轻抽动,让人想试着用手圈一下,摸摸是不是只有一握,又是不是被溪水冲得温凉。
偏偏她浑然不知,大喇喇地露着细白的小臂细白的腿,只顾低头看溪水,偶尔弯腰在石缝间摸两下,懊丧于一无所获的竹篮:“没有鱼,连小石蟹都没有。”
玄明移开视线,喉咙有些发紧:“上来吧。溪水寒凉,泡太久料想不太好。”
“这是什么老医师的口气啊?”如愿听了只觉得好笑,乍一听还以为到了什么药铺,把脉的老医师须发皆白,且背后还得挂几个“悬壶济世”“杏林圣手”云云的锦旗。
但她确实打算上岸了,空篮子往溪边一放,拽紧裙摆,一条腿直接踩在岸边,留不住的水珠顺着肌肤向下滑,打得岸边的草叶倏忽摇晃。
玄明猛地背过身。
如愿反倒被他吓了一跳,另一条腿卡了卡才跟着踩上来,她看看他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迟疑着提出个猜测:“您该不会……害羞吧?”
玄明不语,只抿了抿嘴唇,齿关咬合,弧度优美的颊侧勾出个角,一点红晕悄悄攀上他的耳根。
察觉到那点细微的变化,如愿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心思,摸了场鱼也把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玄明的反应太过激:“什么呀,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您耳朵都红了。”
耳根的那点红霎时蔓延到耳尖,玄明骤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窘迫,他毫无应对的经验,慌乱间顾不上再顾忌如愿可能的反应,出口的还是礼教那一套:“我并无他意,只是男女有别……”
“我知道嘛。”如愿才不想听这种老生常谈,她常年跟着燕婵混,江湖儿女江湖事,自有一套逻辑,“可是这算什么别啊?您没有但我有的,当然不能给您看;可这是腿啊,您有我也有的,您也太容易害羞了吧。”
她拉下两条袖管,再弯腰去拉裤管,左看看右看看,也看不出自己的小腿有什么稀奇。她心说修道之人就是瞎讲究,但她愿意体谅,迅速套上鞋袜,确保全身上下遮掩无虞,这才开口:“我已经把鞋也穿上啦,您转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