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年并未答她, 荀肆听到门吱呀一声,他躲回自己房内了。
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去, 把我大儿子叫来。”
存善得了令忙去寻, 带着一脸委屈的修年进了门。
“今儿下学这样早?”
“儿臣不想去读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呢!书中还有黄金屋。”荀肆把从前夫子逼自己读书的话都搬来给修年,修年却摇摇头:“儿臣自己看书一样的, 左右那些字儿臣都认得。若是儿臣哪里不懂,就来问母后。”
荀肆的荔枝差点卡进喉咙:“那你真是高看你母后了。要说你打别人不过,母后替你打上一架倒是还成, 你要母后教你功课,那是万万不可的。”丢一颗荔枝给修年:“来,你与母后说说, 你为何不想去读书?”
修年将那荔枝攥进手中而后说道:“学堂上的人,讲话不好听。”
“如何不好听法?”
“儿臣今日起的晚了些,走到外头听到里头吵闹,便听了几句。说的是父皇要散后宫之事,说父皇被母后蛊惑了,还有人讲的离谱,说父皇为了江山,忍辱负重…”
“你父皇为了江山忍辱负重?”荀肆听到这句笑出声,都说人言可畏,为啥可畏?听得人没脑子呐!又问修年:“还说什么了?”
剩下的话修年是万万不能说的,他们说母后膀大腰圆,比思乔皇后差远了。思乔皇后是修年生母,荀肆是养母,二人都是他敬重之人。他站在学堂外面,是无论如何进不得门了。而今年岁长了些,也心知里头那群人都是小儿,与他们追究是追究不出什么的,只得避开。
荀肆见这小人儿不做声,猜他受了委屈。但他不说,她也不再追问,对彩月使了眼色,要彩月偷偷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眼前这小人的心焦得帮他解开,捏了捏修年的脸问他:“那你觉得那些人说的对是不对?”
“儿臣觉得不对。”
“那不就结了!”荀肆一巴掌拍在修年背上:“既是不对,你这样烦是做什么?那不是庸人自扰吗?”
“母后不气?”
“你母后…”荀肆又躺回席上,重重叹了口气:“你母后就盼着这夏日早些过去。”
修年见荀肆欲去会那周公,便站起身,又想起前日外祖父派人传话,要接他去城外避暑,于是又问荀肆:“外祖父前几日打发人来,想过几日带儿臣去城外避暑。”
“去。”荀肆肉手一挥
修年见荀肆答应的痛快,便谢过她,回屋歇着了。
“说来也怪,进宫这许久,也不曾听到殷家名讳,这几日倒是冒了头了,处处是殷家。”正红小声嘀咕。
“哪里是处处?无非是云珞一处,今儿修年一处。”荀肆纠正她。
正红适才去办差,在宫内可听到好些私语,讲的都是殷家和思乔皇后,那些话可不好听。看了眼正在席上晾汗的荀肆,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荀肆本已昏昏欲睡,听到正红叹气,便出言问她。
“奴婢就是觉着这暑气太盛,透不过气来。”正红拿起一把扇子到荀肆到荀肆身旁,帮她打扇子。荀肆昨夜未睡好,这会儿躺在席子上,迷迷糊糊入了梦。这一睡,睡的舒爽,直睡到傍晚,云澹叫千里马来传话,说夜里要与大臣议事,叫荀肆不必等他。
荀肆倒是未上心,只问正红:“信送出去了吗?”
正红道:“送出了,不出七日能到陇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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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原这会儿亦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早晚要多穿一件衣裳,到了午间,那日头便毒辣起来。
韩城从营地打马回陇原城,这几日风餐露宿,一身土和汗,远远见着像一尊泥雕。这会儿街上没有人,韩城急着回府冲洗一番,是以并未慢了速度。引歌刚下了学,听到马身由远及近,忙放下手中的笔跑出门去,朝韩城挥手。
韩城已跑出一个马身,见引歌的样子似是有急事,便勒紧缰绳急停了马,到了引歌身边。
“何事?”韩城问她,而后跳下马,一手攥紧缰绳,随时准备要走。
引歌见他疲惫,忙加快了语速:“之前将军说过要引歌留意城中可疑人等。引歌这些日子属实见到一个,应是京城来的商贾,在城西开了家当铺。”
“京城人来陇原开当铺不稀奇。”韩城说道。
引歌忙摇头:“不是,那掌柜的每天夜里都会奔城外去。”
“你如何知晓的?”
“起初并未在意。是一天夜里出门倒夜壶,无意间看到。一个人影匆匆向城外走,当时未看清,接连几日便偷偷看了。每日都是那个时辰。”
“与衙门说过吗?”韩城问她。
引歌低下头:“说过。”
韩城见她这般,知晓她或许有难处,便不再多问,只说道:“我会派人去查。”想起她的贱籍,又问:“贱籍一事可办妥了?”
引歌摇摇头:“不急。咱们西北卫军许多刀尖上饮血的战士还未脱,衙门的人说要将他们的都办完。”
“好。你自己上心。昨日听说还有三五十人就办完,到你,慢则两月快则半月。”
“多谢将军。”引歌微微欠了身,听到韩城嗯了声,翻身上了马,并无多说半句之意,是以后退一步。
时值正午,阳光燥热。韩城回了府便打了盆冷水浇在身上,终于觉得清凉。这才又打了一盆,细细的擦洗身上的泥污,那水很快见了浑,泼出去之时盆底沉着一层泥污。来来回回洗了三遍,这才觉出通透来。一壶浊酒一碟小菜,难得清闲自在。
一杯酒下肚,想起引歌的话,便起身喊外头:“土堆!”
一个瘦高个兵跑了过来:“将军。”
韩城将引歌的话说与他听:“挑两个功夫好的盯着,别打草惊蛇。若有情况,再探再报。”
土堆得令跑了。
韩城倚在门上眯着眼看了会儿日头,直看的头晕,才回屋内躺到床上。他刚从前头撤下来,休整五日又要出征接替宋为和严寒,不知为何,这会儿右眼皮跳的紧,扯了块儿纸贴在眼上,和衣上了床。
门外乒乒乓乓,韩城起身去看,见到土堆带着一群人正在院内摆兵器,口中念着:“临阵磨枪咧。”
“先把血擦净。”韩城瞧着兵刃上的血着实瘆人,便说道。一群人在院内忙碌,成衣铺的老板孙大娘在外头喊:“韩将军回来啦?”
韩城听出她的声音,要土堆去开门。
那孙大娘后头跟着几辆竹车,竹车内是新衣裳。陇原人心疼西北卫军,闲暇时会为这些兵娃子们做衣裳,要他们内里着新衣上阵,若是战死在沙场,也能做个有新衣的体面鬼。
“来,兵娃子们,挑衣裳啦!”孙大娘喊道,十几人涌上前去,场面十分热闹。只见孙大娘手臂上搭着两件走到韩城面前:“韩将军,这是特地给您留的,最好看的两件。”
韩城道谢接过,看到衣袖上的刺绣属实好看,顺口问一句:“这是哪家女儿做的?”
孙大娘拿过衣裳分辨一番:“这件啊,这件是学堂的先生做的。”
“哦。”
“学堂的先生真是心灵手巧,每回点灯熬油,生怕做的衣裳少,做了衣裳,还要在衣袖上绣花,那里还有几件也是她做的。”
“多谢女子们。”韩城说完将衣裳放到小车中,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我穿这件就成,孙大娘以后不必特地为我留。”
孙大娘眼睛转了转,这才想起那学堂的先生是贱籍,韩将军怕是嫌弃吧?但又觉得不对,人是韩将军带回的,嫌弃干嘛要带回?罢了罢了,谁穿不一样?一旁的土堆见韩城将那件衣裳放回去,忙拿起:“韩将军不要这件?”
韩城摇头。
土堆红了脸:“那我要。”放在身上前前后后的比,爱不释手。
韩城见他脸红,便问他:“知晓谁做的?”
“那能不知道?大伙每回都盼着孙大娘送衣裳,引歌先生做的衣裳一眼就能看出来,都想要。”土堆脸更红了:“这衣裳还有香气嘞!”
“你中意她?”韩城突然问道。
“我配不上她。”土堆收起那件衣裳:“人家好好一个女子,还是学堂的教书先生,琴棋书画什么都会,哪像我,行军打仗粗人一个。”
“妄自菲薄。”韩城看他一眼:“若是中意人家,就早日与人说,别等人家看上了旁人,到那时你哭都来不及!”
“待这次大胜归来。”土堆嘿嘿一笑。
“大胜而归,孙大娘帮你保媒。”孙大娘在一旁笑道:“但你得快点儿,这些日子时常有人来打听她。”
“打听她做什么?”一旁的韩城问道。
孙大娘一愣:“您…这说了半天了,感情韩将军没听明白。”她笑出声:“看那引歌先生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有人看了了,打听她可许配了人家啊!只可惜那引歌姑娘,平日里像个闷葫芦,什么话都不说,连个生辰八字都要不来。”
土堆听到生辰八字,转头问韩城:“将军能不能想法子要过来?”
“那有何难?等着!”
韩城出了将军府直奔学堂,这会儿暑气散了些,倒也舒服。到了学堂,见引歌正在写明日的功课,便动手敲了敲窗。
引歌手中的笔墨落了一滴,将纸晕染了,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到站在窗前的韩城。学堂的窗子矮,底部只及引歌的腰,韩城那样一个高壮之人戳在那,遮住了满屋的光。心中有些慌乱,握笔的指尖抖了抖,暗自长舒两口气才站起身出门。
“韩将军。”她弯身行礼。
“可有生辰八字?”
“?”引歌不懂他为何这样问,却也轻声答了:“有。”
“写给我。”
“好。”引歌对韩城并不设防,但韩城要她八字,又不免令她多想,婚配才要用八字,韩将军他?…进门写了,而后拿给韩城,见他将那八字收进衣袖,也不说要来做什么,便追问一句:“您要八字…”
“孙大娘说陇原好些人跟她打听你的八字,但你却不说。为何不说?寻个好人家嫁了不好?”韩城从前并未与她说过这许多话,今日因着土堆想多说几句:“跟在我身旁的土堆你可有囫囵印象?”
引歌咬着唇点头:“有。”
“你觉得他如何?”
“极好。”引歌觉得韩城是为她好,但这好,却令引歌难堪了。她后退了一步,远离韩城的压迫感,而后缓缓说道:“引歌并无嫁人的打算,多谢将军了。”转身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的八字还在他衣袖间,又转身到他身前:“失礼了。”手伸进他衣袖,手指捏出那张纸,她细嫩的指尖擦过韩城经年粗糙的手背上,令他起了不适。
“引歌。”
“韩将军请讲。”
“旁人要八字你不给,却给了我,你对我有其他念头?”
“韩将军误会了,并非韩将军想的那般,引歌只是…”引歌红着脸与他解释,却被韩城打断:“是误会就好。我不准备娶妻生子,你若是有那样的念头,趁早断了。陇原大有好男儿在,随便寻一个便是。”韩城知晓自己讲话直接,亦足够伤人,遂说道:“对不住了。”
转身走了。
引歌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息。引歌只与他讲过寥寥几句话,却是知晓他瞧不上自己的,许是因为自己是贱籍,许是旁的。引歌无暇顾及,光明正大活着已是天赐之恩,若是再奢望些旁的,未免太不知足。
拿起帕子准备拧了擦桌椅,却发觉这些日子得闲便拿针线,那手指起了小小的水泡,不知何时碰破了,沾了水生生的疼。忍着疼一张一张桌椅擦过去,快干完之时听到孙大娘的声音:“引歌先生,不歇午吗?”
“不了孙大娘。”引歌直起身子看向她:“您去将军府送衣裳了?”
“送嘞送嘞!”孙大娘寻了张小凳坐下落汗,手中帕子不停扇着:“先生做的衣裳又速速被抢了。”孙大娘朝引歌笑:“好手艺。”
引歌并不想与她相谈衣裳之事,想起她在陇原年头多,无人不知晓,是以问道:“孙大娘在陇原开成衣铺子许多年,可与陇原大小生意人都相熟?”
“相熟的。为何这样问?”
“前些日子新开了一家当铺,那掌柜的似是从京城来的,您熟与不熟?”
“哦!”孙大娘点头:“前几日去打过交道了,从京城过来的老实人。说是在京城待腻了,便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陇原,陇原好地方,到了便不想走嘞。”
“那掌柜的就一个人?”
“是个鳏夫。怎么?先生…?”孙大娘睁大了眼。
引歌忙摇头:“我这里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想拿去当铺让那掌柜的掌掌眼,若是划算便当了,好置办几件衣裳。这些日子听闻陇原入了秋便奇冷,冬衣要早早备下。”
“开当铺的惯会糊弄人,不如这样,这会儿我与你同去可好?都是生意人,万一他有什么把戏,我也能看出来。”
“那边多谢孙大娘了。”引歌弯身道谢,而后进了里屋,掏出一个镯子来,她剩的好东西没几样儿,这镯子算是其中之一:“有劳。”
二人一同去了当铺。
新开的当铺,并没什么生意,那掌眼的柜台坐在里头昏昏欲睡。引歌定睛看了,正是自己看到那一位。于是轻声说道:“扰您清梦了,我想当个物件儿。”
掌眼柜台闻声眼睁了个缝看着引歌:“当什么?”
引歌拿出那个镯子放于托盘上:“当个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