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然忍无可忍,摸到一旁手机,调到个界面丢去她脸边。
屏幕的灯光映亮了女人的弯弯笑眼。
她在起伏的影翳间看到了自己在男人手机里的最新备注,是让她逞心如意的三个字:季小棠。
☆、16
“季小棠”取代“小狗”存于手机的那一刻起,张其然的心墙也在一段时间的龟裂后轰然塌陷,发生质变。
主动爆破的人是他自己。
他时常会想,如果从此和季惊棠以男女朋友的关系相处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而每每被这念头闪到,他心头总会诡异又甜蜜。
张其然清楚这不是好现象,所以观察了一阵。
他故意给予季惊棠更多自由,刺探她反应。但女人并无异常,相反,在感受到他态度的转变后,她愈发黏腻,愈加感激,乖巧得不像话,需要时无处不在,不需要时挥之即去。
季惊棠逐渐成了他的最好休憩。
说到底,他是个传统男人,需要陪伴,需要温情,需要一个春风化雨的私密天地。
尤其他这次拍戏并不顺利,带资进组的女主角更是一言难尽,演技约等于背台词,不堪入目。
近墨者黑,一段时间下来,他都被搞得难以入戏,连带着挨批。
接连几天,张其然都恼火地回来,或按着女人发泄,或对她爱答不理。
今天是前者,过程粗暴潦草,但季惊棠仍表现得很卖力。
张其然懒得嘲她,只点了支烟倚在床头,自顾自抽。
季惊棠为他修理着指甲,样子低眉顺目:“今天心情又不好了啊。”
她像个敏感的情绪探测雷达,总轻易摸出他脾气。
张其然“嗯”了声。
“谁闹的,应该不是我吧,”她吹吹他指尖,莞尔:“我猜又是因为拍戏?”
张其然吁出一缕白烟,淡嘲:“我只能说,过嘉禾是个神人。”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季惊棠噘唇:“每天回来都要提她。”
想起来就烦躁,张其然扯了扯唇:“看上个屁,我快被她气死了。跟她演戏是什么感觉你知道么么,我就是个隐形剧本,她在看着我朗诵。”
季惊棠被他的形容逗笑:“她就那么差吗,我才不信。”
“我给你学学,”张其然揿灭烟,坐正,模仿起过嘉禾:“‘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你,就因为你是我的秘书吗?你说,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我?’”
他腔调平直,神态木讷,学得活灵活现。
季惊棠笑得人仰马翻。
张其然把她拉起来,也跟着乐:“先别忙着笑,还有呢,我还没学完,下边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季惊棠说。
“你知道什……”张其然卡住。
因为面前的女人倏地正色,眉间拢起不满,并接上这段台词:“那些人是有钱,是英俊,是跟我门当户对,可我就是觉得他们配不上我。”
她瞪着他,眼周秒起一圈红:“只有你才是,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对杏仁过敏,知道我一定要听哪首歌睡觉,知道我放面膜的冰柜里总藏着一听啤酒,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喜欢你。”
她唇瓣打抖,泫然欲泣,看起来受伤又倔强:“你凭什么认为你配不上我,难道不是了解我的人才配得上我?难道不是我自己喜欢的人才配得上我?那些人我不喜欢,他们就什么都不是,全都一文不值……”
“从星,”她狠抹双眼,抽噎着:“你一点儿也不像……呜……一点也不像你的名字,一点都不从心。”
张其然看呆了。
直到女人双手在他面前挥舞,带着张湿漉漉的脸凑近,他才有了反应。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带着惘然的惊艳与痴迷。或许是因为有白天的对比,季惊棠信手拈来的表演像一股有着偌大冲击的能量团,直直将他裹在原地。
他惊喜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段?”还一字不落。
“你忘了?”季惊棠指指这张床:“我们刚来这的时候,有天你背台词,我就窝在你怀里跟着一起看。”
她弯起嘴角:“我很喜欢这一段。”
她从他胳膊下方钻回去,让两人形成一个坐着背后抱的姿势:“就是这个姿势,这段你还用马克笔标红了,我猜一定是很重要的戏份,就多看了几眼。”
张其然的鼻尖来到她耳后:“你就记住了?”
“对啊,”季惊棠被他蹭得发痒,不自觉缩起脖子:“你白天是这段出了问题?”
他还沉浸在她刚刚精彩绝伦的表现里,有些同道中人的激动与兴奋:“你一直这么会演戏吗,季惊棠,季小棠。”
说完恶意地掐她腰,惹得她咯咯笑。
季惊棠故作自负:“我演技一直很好的。”
男人陷入回忆:“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们明明对过几场。”
季惊棠哼一声:“你当时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哪还会多看我的水平。”
“过嘉禾跟你……”张其然斟酌措辞:“天壤之别。”
季惊棠笑:“哪有这么夸张!”
张其然不假思索:“你真的比她强太多了。”
季惊棠被夸得一脸明媚,过了会,她敛起几分笑,认真道:“以后你有什么瓶颈,我陪你先对一下好了。”
张其然觉得可行,可又像个被迫上学的小男孩那样烦恼:“但我第二天还是要面对过嘉禾。”
季惊棠提议:“那就想象前一晚怎么表演的,重现它就行。”
张其然颔首:“可以先试试。”
从那天起,两人的夜晚除了肉/体上的擦撞,也有了演技上的切磋。
床上,厨房,玄关,房屋的每个角落,为戏痴狂的二人都在为时刻进入剧本待命。
生活与工作,都不再是独角戏。
他们都有了舞伴,步调一致,旋转着,笑闹着,从黑夜滑向黎明。
所有难题迎刃而解。
张其然不再为女主演的差劲所干扰和分心——只要把过嘉禾想象成季惊棠,所有令他滞塞的情绪全都消失殆尽。
连导演都夸他突然开窍,找对了角色的路子。
他的出色将过嘉禾衬托得糟糕透了。
导演都烦到玩笑挖苦说要给过嘉禾单独培训。
几日后,张其然跟着助理打道回府,助理说他最近看起来心情不错。
张其然说:“因为我有个池塘。”
助理不明其意:“什么池塘。”
张其然说:“你在夏天的池塘漂过吗?”
助理挠头:“那还真没有。”
张其然有过。
幼时的老家在偏远镇子里,每到夏天,暑气旺盛,他会跟小伙伴们结伴去找龙虾捉泥鳅,一天下来,他们全都会变成黑黢黢的泥猴。
回家前,他就到池塘里凫水,并洗干净自己。
有一天,他忽然发现,整个人不动的话,竟然会漂浮起来。
水面被晒久了,是那么温暖。
大朵大朵的橘色云霞浸泡来水里,变成了油画,他就枕在画里。
那一瞬,天地颠倒,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轻盈。
像位于世界圆心,他飘飘然,心晃漾,自比侠客或仙人,从此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17
回去前,张其然特意去了趟商业街的高奢门店,选了两样首饰。
他戴着黑色口罩,锋利的眉眼被帽檐藏匿得很好,全程由助理小涂跟店员交涉,可即便如此,买单时,店员还是小声问:“请问跟你一起来的是张其然吗?”
助理尬笑了一下:“是啊,张先生的母亲快生日了。”
张其然听见,不由自主勾唇。
给店员粉丝签名时,他心不在焉地想,回去后一定要把这个插曲讲给季惊棠听。
揣着满兜惊喜糖果回家的小男孩扑了个空。
公寓内无一个人,他把礼品袋搁到电视柜上,给季惊棠打电话。
那边秒接,声音兴冲冲:“张小然!”
“嗯……”张其然哼出一个惬意的鼻音,挨坐到柜面上:“跑哪去了?”
季惊棠说:“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张其然:“嗯,提前结束了。”
季惊棠说:“我在超市,想给你做饭。”
张其然挑唇:“快点回来,我先挂了。”
“别啊,”季惊棠揪住他:“正好问问你想吃什么?”
张其然压低声音说了四个字。
“你好烦啊,我脸都红了。”季惊棠怨道。
张其然揉鼻子笑:“你脸也会红?”
……
挂断通话后,张其然在家漫无目的地逡巡。
这间公寓他租了半年,灰白色调,拿到时像间艺术回廊,布置考究,却比样板展示还冷漠。
季惊棠为它增添了许多烟火气。她养了些植被,放了些摆饰,卡通地垫不伦不类,但又明目张胆地可爱着。
难怪会给他“家”的错觉。
张其然笑了笑,到冰箱里挑了点剩余食材,先拿到厨房一展身手。
搬来这里后,他从没下过厨,但不代表他以前不会。
穷人孩子早当家。
在水龙头下搓洗土豆时,一些熟悉的场景历历在目。
成名前他打过不少工,在加油站待过,也曾破过后厨的最快刷碗记录,后来他听说送外卖赚钱,就申请为骑手,起早贪黑,不分昼夜,超速逆行都成了基本技艺。
噼里啪啦的油炸声打断他思绪,张其然翻铲几下,去找调味罐。
有五个罐子列在灶台边,他翻看依次掀开盖子看,食盐,砂糖,味精,鸡精,打开最后一个时,他手悬在了半空。
第五只罐子里并不是调味料,而是几版药片。
张其然拧灭火,将里面东西拿起来端详。
好像是为了方便藏匿,锡箔纸板被人为地剪小,分成了好几片。
还是两种不同的药物。
一种是盐酸文拉法辛,还有一种叫劳拉西泮。
张其然拿出手机搜了下,两种都是治疗抑郁与焦虑的药物。
心在扑通一沉后浮出了海面,他忽然迷茫,像船没了航向。
张其然离开厨房,又去别的地方翻找,果不其然,卫生间也藏了药,盥洗台的抽屉里有右佐匹克隆片,被女人掩放在面膜片中间,专治失眠。
张其然一屁股坐到床上,环顾被自己弄出的一室狼藉,心里也乱糟糟。
怎么会这样,他还以为,她跟自己在是快乐的,是充盈的。
明明每天都那么开心,春光烂漫,元气满溢,有无限活力。
张其然心事重重地将药片复位,并收拾好屋子,重新回了厨房。
半个小时后,女人回了家,见他掌勺,她忙跑来厨房环他腰,赞美与亲昵永不落下。
张其然却蹙紧了眉,回头握住她手:“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第一次这样问,季惊棠一愣,绽开笑:“很好啊。”
张其然五味陈杂。
他想了想,将礼物拿过来:“给你的。”
季惊棠似受宠若惊,双眼弯成缝隙:“给我的?”
“当然。”
她立马戴上,欣愉的样子仿佛要立马下楼跑圈,或原地蹦高。
张其然鼻头微涨,这一天的他,动作也格外轻柔,像只温驯的狮子,只将猎物拥在在怀里舔舐,不会再横冲直撞,也不会再暴力撕咬。
后半夜,他被断断续续的抽泣惊醒,起身看到床畔伶仃而瘦长的影。
张其然眯了下眼。
影子大概是听见他动静,回过来一张水光漫布的脸。
张其然一瞬清醒,靠过去:“你怎么了。”
“张小然……”季惊棠哭声大了点:“抱抱我。
张其然忙环住她。
她在他胸口闷闷说:“我做了个梦。”
张其然抚着她丝缎般的长发:“噩梦吗?”
季惊棠呜咽着:“我也不知道是好梦还是噩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张幼菱,变成了陈以薇,我就是她们,然后我突然醒了,我才发现这是梦。”
她抽鼻子:“永远不用醒过来就好了。”
“瞎说什么?”他胸口隐隐发疼,像被烫伤了。
季惊棠双手揉眼,笑容悲戚:“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挺好看的,可我们学校我们班里却没一个同学喜欢我,愿意跟我玩。他们知道我没爸爸,妈妈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就都躲着我,好像我是什么病毒一样。我当时就想啊,长大了我一定要当明星,演好多戏,万众瞩目,那样就会有很多人喜欢我了。”
“哈,”她扯了扯唇,笑得比哭还脆弱,还悲戚:“结果我成了什么?我还是没人喜欢,还成了自己最憎恶的人,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像我妈一样当□□,靠这种方式上位。之前哪怕只演些小角色,但我都觉得好开心,有盼头,可现在我就一直原地打转,梦想全成了奢念,什么都没了。”
张其然怔住,原来他才是罪魁祸首,是那道害她重陷泥潭的推力。
他想起自己先前蓄意报复导致她丢戏,与梦想背道而驰,想起她在门内被暴打时的绝望恸哭与求助,又想到白天那些药,顿时心痛欲裂:“你怎么不告诉我?”
季惊棠隔着水雾,惶然看他:“告诉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