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侯更是心中愧疚,这几日他总会想起温若言小的时候,只爱粘母亲不爱粘他。那个时候他还以为女儿家都是这样的,可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他一直以为正确的教育方式,扼杀了她所有对父亲的爱。没有人是不需要被肯定的,可他觉得,肯定只会让女儿自负,因此他习惯了不对她做的任何事加以鼓励。
甚至连她跟小伙伴吵了架,明明是小伙伴的错,他也会让女儿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可是自己却忘了,站在女儿的角度去思考。
这几日温若言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这个做父亲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越发悔恨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
今日本来是长公主来哄她吃饭,长平侯却拦住了夫人,自己端了餐盘进去。
温若言坐在床边靠着床头,那张原本圆润的脸颊已经变得消瘦,双眼无神地盯着空气。
长平侯将餐食放在桌上,坐到她身边来,“言儿,你若每日如此,是等不回来他的。”
“我没有在等他,我只是吃不下。”她斩钉截铁地否认道。
长平侯叹了声气,摇了摇头,“这几日我在想,当初同意把你嫁给赫连卿,或许真的是一个错误。”
听见这句话,温若言才终于有了反应,视线从空气转移到自己的父亲身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的祖父一直崇尚儒学教育,认为为人应当学会谦逊,鼓励和肯定只会助长人的自负心理,你爹爹也是这般长大的,因此便自然而然地将这种教育方式,用在了你身上。”
“当然,这不能作为爹爹忽略你感受的借口。言儿,爹爹想说,这么多年来,爹爹做错了事,而且是很大的错事。爹爹忽略了你的感受,从来不曾为你想过,言儿,爹爹现在向你认错,还来得及吗?”
泪水再也止不住,温若言抱住父亲嚎啕大哭。到底是亲生父女,怎么可能不原谅呢?
有些隔阂埋在心里多年、伤害了自己多年、影响了自己多年,看似永不可原谅,但其实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句父母的道歉而已。
简简单单的一句道歉,大多数人却是穷尽一生,也无法等来。
而真正等来的那一刻,这一生在父母身上所受的委屈,都会从此烟消云散。
“好了,再哭下去,爹爹就得去换身衣裳了。”话音刚落,温若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长平侯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笑了就好,这几日可让我们担心坏了。言儿,爹爹知道你心里无比担忧,我和你娘亲又何尝不是呢?但是担忧的前提,得保障自己的身体健康吧?你若是倒了,可让我们怎么办啊?”
“对不起,爹爹。”她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笑容,“我这就去吃饭,以后不会让你们担心了。”
他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这才是爹爹的好孩子,快去吃吧。”
温若言走到桌前,几日不曾好好进食,这会儿虽然仍是没胃口,但器官比她更需要食物,于是狼吞虎咽地用起餐来。
她的心情总算好了些,可没想到,之后几日,战败的消息接踵而至。
听说赫连卿已经接连失去了又三座城池,且都还是重要关隘。这等军报任何人都只能打听到胜负,却打听不到具体缘由。
她曾进宫去问过舅舅,但舅舅却对战事闭口不言。她也理解,毕竟这是极为严密的最高机要。
可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她就越发担心。虽说赫连卿征战多年,身经百战,但现今这种形势,让她如何不联想到那个万一呢?
世事无常,意外之所以叫意外,正是因为它的出现永远出其不意啊。
于是好不容易养回去的几斤肉,又在这段时日急速掉了下去。苏遇宁每日都会过来陪她,聂栖也在战场上,她也同温若言一样担心,因此更多时候,她安慰温若言的话其实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虽然还是会有战败的消息传来,但好在也开始有了捷报。现在赫连卿的局势算是扳回了一点,但总体还是处在劣势。
温若言买了一尊玉观音放在房间里,每日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观音,祈求她保佑这场战事赫连卿一如既往的胜利。
除了在家里拜之外,她每三天便会去一次相国寺,每次去都会奉上令人咋舌的香火钱,但除了第一次之外,之后的每一次住持都拒绝了她的香火钱,并告诉她,她有这份心就够了,佛门不会辜负心诚之人。
再之后,传来京城的捷报果然多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漠北那些失去的城池也全都夺了回来,现在的局势是谁也不占上风。
温若言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经历这几个月的提心吊胆,她早已把当初对赫连卿的怒意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只要他平安就好。
可惜世事总是不如人意,这日,她如往常一样去相国寺礼佛,但一路上经过的人看见她时,都立即垂头快步离开。
更奇怪的是住持,在她礼完佛后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只要心中有情,你们自会相见,施主切莫太过伤心。”
这话听得温若言云里雾里的,你们?难道是指她和赫连卿?伤心?今日捷报不是越来越多了吗,为何会伤心?
实在听不懂是何意,住持也不肯明说。无法,她只好先回了家。
可没想到回了家后,父亲母亲也跟他们一样奇怪,尤其是父亲,好几次想同她说话都被长公主给打断了,甚至还瞪了他一眼。
“你们到底怎么了啊?为何我今日见到的人都跟你们一样奇怪?”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二老垂着头一言不发,半晌,长平侯忽然起身说道:“不行,我要说出来,这件事情本来就应该告诉女儿,她有权利知道此事!”
长公主也跟着站了起来,冲他喝道:“你闭嘴!我说了这个家由我说了算,不能说就是不能说!难道你非要看着女儿去死你才满意吗?!”
“什么叫我非要看着女儿去死?这件事情她本来就有知晓的权利,你凭什么擅自做主瞒下此事?”
“好啊你,前段时日女儿那般模样你转眼就忘了是吧?你非要现在说?等战事平息了再说不是一样吗?”
长平侯还想同她争论什么,一旁的温若言却忍不住了,“好了!别吵了!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啊?!”
“乖女儿,我们以后再…”
长公主话音未落,身旁却蓦地传来长平侯洪亮有力的声音。
“赫连卿战死了!”
第56章 离家出走
温若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院子里的,她此刻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迈出的步子都只是身体本能而已。
方才父亲说的话不停地在她脑中回响,他说,赫连卿战死了。
就在几日前的一场交战里,赫连卿被敌方暗算,中了奇毒,军医实在救治无能,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了。
尸体正在被运回京城的途中,讣告先一步被送回了京城。现在的漠北全军正由聂栖带领,陛下临时封了他为铁骑统帅,命他务必赢得此战。
温若言无法相信,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赫连卿征战多年,说他从小在漠北长大也不为过,怎么可能会中匈奴的计呢?他根本不可能如此大意。
可又回想到今日的一切异常,说明这件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一封公告天下的讣告断无作假的可能,否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若真是如此……
她闭上双眼,只觉脑袋昏昏沉沉,随后,自己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父母和苏遇宁都守在她的床边,皆是一脸忧心忡忡。
“娘亲…”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长公主连忙让长平侯倒了杯水过来喂给她,“言儿,可有好些?”
温若言坐在床头,身体十分虚弱,“我这是怎么了?”
“我们担心你做傻事,便想过来看你,却不想你已经晕倒在院中。大夫说你是因为这段时日不曾好好进食,加之又思虑过重,这才晕倒了。娘亲已命人去煎了药,等会儿就端过来了。”
她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确是在院中晕倒的,可是为何呢?
片刻后,她忽然睁大了眸子,激动道:“娘亲,爹爹说赫连卿战死了,我是在做梦对不对?这都是我做的梦对不对?”
二老对视一眼,长公主眼眶里蓄起泪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好言儿,别想这个,你先好好休息,别让爹爹娘亲担心,啊?”
“遇宁!”她一把拉过苏遇宁的手,情绪十分激动,“你告诉我!是不是梦?!”
“我…”
苏遇宁回头看了一眼二老,实在不忍心告诉她,便只好垂头不语。
他们的沉默已经算是给了她回答,温若言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连呼吸都觉得胸腔一阵疼痛。
并不是心理上的疼痛,而是生理上的。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疼痛难耐地蹙起眉头,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言儿,你怎么了?言儿?你可别吓娘亲啊!”长公主回头对长平侯道:“快!快去找大夫!”
长平侯前脚刚走,温若言实在痛得难以呼吸,后脚便再次失去了意识。
梦里,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言言。”
“言言?”
一遍又一遍。
无比熟悉,也无比安心。
可偏偏,她怎么也找不到这声音的来源。转眼,她又来到一望无际的草原,有一个人背对她站在不远处。
那人的背影高大,宽厚,又似乎很沉默。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紧接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言言。”
“言言?”
“你是谁?”她冲那人问道。
眼前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一张血肉模糊,五官难辨的脸登时出现在她眼里。
温若言猛地坐起,急促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将她的衣服全部湿透。
“赫连卿…”她喃喃着,忽然掀开被子下了床。
屋外的小玉听见声响,忙推开门进来,“小姐,您要做什么?您跟小玉说,小玉代您去就好。”
温若言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的穿自己的衣服,又翻出一大块方布来往里面放衣服和钱财。
“小姐!”小玉连忙拉住她的手,“您清醒一点!您不能离开这里啊!”
“走开!”
她猛地将小玉一推,眸中已然全无理智,无论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已经癫狂的人。
幸好长公主和长平侯也在这时赶了过来,连忙让府里的下人去拦住她,于是所有人都在抢夺她的包袱,抱住她的手臂,甚至张开双臂连成一排挡住她的去路。
“滚啊!”
她尖叫着,嘶吼着,将来抓她的手一一咬伤,疯狂的模样让人心惊。
然而二老看着自己女儿这副模样,只觉得心痛,长公主捂着嘴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顾危险地上去握住女儿的双肩,边哭边道:“言儿,我的言儿,你醒醒好不好?别让娘亲担心了,娘亲看着你这副模样有多心痛你知不知道?”
长公主将她抱住,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背,“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言儿不难过了好不好?有娘亲陪着你呢,大家都会陪着你,没什么过不去的。”
许是母女之间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温若言果然冷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她忽然轻声问道:“娘,赫连卿真的死了,是不是?”
长公主松开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本以为女儿会再次受刺激,却没想到这次她异常平静,只回了句“我知道了”,随后便走回了房里,安安静静躺回床上。
不哭,也不闹。
之后的几日,她更是如往常一样照常吃喝,除了不怎么说话也不笑之外,一切都与正常人无异。
渐渐的,二老也放下了警惕,撤走了府外日夜巡逻的府丁们。
然而,他们很快便发现自己错了。因此这日早晨,小玉如往常一样进屋喊她用膳,却不想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哪有半个人影?
于是全京城都知道,长公主府的永乐郡主失踪了。
长公主在第一时间去求见了皇帝,请他即刻下令,让去漠北所需要经过的城镇,全部在城门口贴上一张温若言的通缉令,一旦发现立即带回。
二老十分确定,自己的女儿肯定是去了漠北。可惜他们现在什么也坐不了,只能焦灼的在家里等着消息。
圣令下达得很快,快到温若言偷偷买了一匹快马,这才经过了两个城镇,便已经在第三个城镇看见了自己的画像。
她绝不能被抓回去,可那城门口的卫兵检查得实在太严,她是无论如何都会被抓住的。
思考了一瞬,她当即决定走野路。
所谓野路,便是未开通的路,也就是翻山。
且大多都是些难以通行的深山野林,不然也不会被官府放着不管了。
温若言是第一次翻山,身上的衣裳已被那些杂乱的树枝划破了十几道口子,有些甚至连着里面的皮肤一起划破。
她一贯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不耐疼,可眼下的情况只给了她两个选择。
要么,回去接受赫连卿死亡的消息。要么,继续前行,自己亲自去确认。
不用考虑,她自然是选择第二个。
于是温若言咬着牙忍下一切疼痛,捡了根木棍拨开前方凌乱的树枝,尽量为自己腾出一个可以行走的空间来。
许是老天保佑,这一路上除了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外,倒是没有毒蛇野兽什么的出现,她安然无恙地翻过了这座山。
寻了个无人的地方换下自己一身破烂的衣裳,随后又去下一个城镇里买了个帷帽戴上,等走到城门口时,又选择了翻山。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便顺利了许多。虽然还是受了些伤,但比之前要好了一些。
这些伤口都是可以自然愈合的伤口,她也就懒得浪费时间上药。可到达漠北至少还要经过十几座大城,总不能每次都翻山呀。
恐怕到时人还没到漠北,就先累死在途中了。于是经过一番考量之后,温若言选择了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