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目温隽,声音低沉且好听,对她说:“岁岁平安。”
红包是大人给小孩子的东西,她才不想要呢,可是她又知道那是他给她的祝福,且更多的是一种宠爱,她便舍不得拒绝了,犹豫了半晌还是别别扭扭地收下,搂着他的肩颈吻了他,脸色绯红,亦对他言:“……岁岁平安。”
今年除夕,本家是越发热闹了。
一个本就登峰造极的家族,随着北伐的大胜俨然又迈上了更高的台阶,正如佳木生于山巅,是谓一枝而独秀也。
去年除夕齐大公子的心情因变法不顺而甚是烦闷,今年则大不相同。
春闱前三甲的状元和探花都调任到了尚书台,俱是有能之辈,尤其是那张德慈,想法之新锐、思虑之周密,令人叹为观止,而伴随着齐家权势在北伐之后的又一次跃升,原先抵制变法之策的士族官员也不敢再与右仆射为难,变法之策已然开始推行,或许一年之后便能够看到成效。
而除了公务之外,右仆射家中也有喜事,他夫人又有了身孕,徽儿再过不到一年便能添个弟弟或妹妹了,这便让大公子更为高兴,一逢佳节更是神清气爽,再也不见去岁那等阴沉的脸色,甚至还答应徽儿可以比往年多放一刻钟的爆竹了。
家里的孩子们玩儿得疯,都簇拥着出去看放爆竹,也正是这个时候,齐婴才找到一个机会同长兄说两句话。
齐府庭院极阔,今日佳节满耳都是欢声笑语,齐云却没想到他二弟同他说的话如平地惊雷。
……敬臣竟要离开建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脑洞都好棒!也欢迎继续猜猜ww
第143章 行前(3)
他开口之时,兄弟二人正站在本家宅院中高大的雪松之下,交谈之声全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遮盖,但齐云的震惊却掩盖不住,看着弟弟久久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敬臣,你、你怎会生出此等荒唐的念头?”
他情绪激动,反观齐婴却神情平静,彼时正远望着族中的孩子们欢呼笑闹,并未立刻答复,火树银花在他的凤目中留下浅浅的光影,有那么一刹那让他显得如同立在浮世之外。
他似乎有些感叹,继而淡淡说了一句似乎与前言毫不相关的话:“徽儿还如此小,但愿她能一直如此无忧无虑。”
齐云听言一愣,又下意识扭过头去看自己的女儿,她正和叔伯家的孩子们一块儿打闹,绕着院子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小丫头还咯咯笑着,掉了牙齿的小嘴有种滑稽的可爱,令人莞尔。
而她身边另还有许多孩子和大人,也都是齐姓,大人要么执掌一方权位要么拥有无边财富,等他们老去了,就会将一切传给自己的儿孙。
世世代代周而复始,绵延着这个百年世家无尽的荣耀。
这样祥瑞和乐的景象让齐云看得有些出了神,此时却又听齐婴唤了他一声“兄长”,声音寡淡又宁然,与周遭的康乐颇有些出入。
他说:“万事万物盛极而衰本是理之自然,齐之一姓权势太过,枢密一院又太过紧要,眼下我的存在之于家族而言,或许已是祸患而非福祉。”
这话来得突兀又自然,齐云闻言立刻回身看向他,只感冬日的寒风似乎乍然凛冽起来,将人从佳节的一片融融之中一把拽了出来。
他有些说不出话。
这时齐婴侧目向他看来,眉目如同远山,有着难以言喻的开阔和透彻,又似乎一下将这重重寒意拨开了,令人感到安定。
他言:“我可作家族的刀锋筚路蓝缕,但如今的齐家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刀锋了,而是用以维系的柔韧丝线——兄长便是这样的丝线,比我更能维系这一切。”
这话齐云听明白了——敬臣不是说笑,他真的打算要走,而现在,他正在把一切交托给他。
世人都有非议,说齐二公子权位在握一骑绝尘,左相必然会罔顾长幼之序将家族主君之位传给他,同时齐云也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暗暗耻笑自己,笑他被自己的弟弟抢走了所有风头,是个活在齐婴阴影之下的可怜虫。
可他从不在意这些。
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也知道他是如何的淡泊宽大,他从未起心动念要与敬臣相争,他心甘情愿作衬托他的枝叶,与他一同维护家族的繁盛和国家的安定。
他担心敬臣是为了他才生了退避之意。
齐云立刻道:“你这话又是哪里来的?且不说家族了,单说朝廷,若是没了你,这些年如何能够支撑?不说战事,就是变法也推不下去!——你千万不必顾忌我,你我兄弟之间,我绝没有……”
他还没有说完便见齐婴抬手笑了笑,又听他说:“我知兄长甚矣,怎会抱此念。”
齐婴的眼神很清透,显出对他的信任与敬重,齐云见此心中一松,亦感到淡淡的欣慰。
他的弟弟没有误解他,万幸。
这时他又见齐婴重新看向庭院中笑闹的孩子们,神情依稀有些苍茫,说:“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北伐一战可保江左十年太平,这十年,便是变法深耕休养生息的十年,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十年后国家强盛百姓富庶,退可保江左安稳,进可谋光复大业,正是万事皆宜也。”
“而这些事,已经不那么需要我了。”
齐云的眉头深深皱起,叫了齐婴一声:“敬臣……”
齐婴转向他,淡淡一笑,眼神坦然:“枢密院是权谋诡诈之地,我的作用不过是与人心术争斗,王先生亦曾说过那并非是君子正道,亦不可长久——所幸在这等锋利的位子上坐久了,亦有了破立的权柄,幸而为大梁争得了些许生机,也算不辱使命。”
他这番话语让齐云心中一痛,竟开始心疼起他——他的弟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可却仍然一个人背下了这一切。
这些年他看似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实则心中却不快活,只因并不醉心权术。
他是把变法救民这样光明正大的君子坦途让给了别人去走,而自己却走了一条阴暗泥泞的修罗之路,一面被世人恭维赞颂阿谀逢迎,一面又在背地里受人诟病非议千疮百孔。
他的弟弟……
齐云有些眼热了。
“而现在诸事总算告一段落,”齐婴的神情松弛下来,似乎有些解脱的意味,“我大概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眼中有些淡淡的释然和愉悦。
齐云看着他眼中的神情,竟觉得久违了。
他有多久没见过敬臣眼中露出这样的神采了?
幼时他们一起读书,在书页间看到山河雄浑百家争鸣,母亲会在歇息时给他们送来香糯的粥和糕点,他们会一起带着当时尚在牙牙学语的三弟和四弟一起玩耍,在本家宽阔的庭院中抓蛐蛐儿。
那诚然是一段欢乐的时光。
可是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踏入官场,被繁杂的人事牵扯,被天家的试探裹挟,每日被困在案牍之间,而敬臣则远远比其他人更加辛苦,因为他在枢密院面对的是人命和阴谋,脏污不堪,又沉重不已。
渐渐他的眼中便没有那样的神采了,转而只剩下谨慎、冷清、淡漠、板正。
以及……疲惫。
难道他愿意那样么?
当然不——只是不得不那样罢了。
齐云忽然明白他了。
他忽生一念,看着齐婴十分认真地问:“离开这里会让你舒服一些,是吗?”
齐婴闻言倒很坦然,看着长兄点了点头,想了想还略有些局促地说:“我打算带文文一起走,我和她……”
他不再说下去了,但神情温柔,不言自明。
齐云明白了,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又笑了起来,他拍着齐婴的肩膀高兴地说:“是吗?你们也总算是定下来了……”
说着他又似乎有些感慨,道:“时间过得也真快,想当初她刚来咱们家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娃娃,你嫂子说你喜欢她的时候我还不信来着,谁成想……”
兄弟二人都笑起来,似乎都回忆起了那样一段时光,而齐婴则不禁暗暗反思起来——难道自己当年竟当真如此出格……
齐云则没这么多想法,眼中充满真诚的祝福,一边点头一边对齐婴说:“方家小姐是很好的,你既然如此喜欢,往后定然也能过得顺遂。”
齐婴低下头笑应了一声,凤目微微亮起来,答:“嗯,我很喜欢。”
官场中人少言喜恶,并非故作深沉,只因唯有如此才能遮蔽心境以保安全,而此时他却说,他很喜欢她。
是有多喜欢才会如此笃定?而他又有多信任自己的长兄才会如此坦然地和盘托出?
齐云不得不为此深深震撼。
他发现自己竟很荒唐地开始赞同了——赞同他二弟那荒谬的念头,离开家、离开建康,以诈死的方式金蝉脱壳,从此隐姓埋名。
可齐云仍然忧虑,又对齐婴说:“可父亲执拗,必然不会同意你的想法,若他以家族之力阻拦,届时你又该怎么办?”
齐婴闻言神情不变,只从衣袖间取出一封书信递与齐云。
齐云接过,一边展信一边听齐婴说:“此事我只同兄长一人言及,不会再同父亲母亲说起,待我离开之后若有变故,还烦请兄长将此信交与二老。”
齐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笺,见他在信中只言片语交代了事情原委,尤其说了诈死的始末,想来是为了怕母亲到时悲伤过度,提前安排好要宽慰母亲的。
他正口讷无言,又见齐婴的目光往稍远处看了看,齐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见到三弟和四弟也在那头带着小辈们玩闹。
只听齐婴又道:“三弟和四弟先前都因故与我生了嫌隙,往后我却来不及一一补偿照顾他们了。”
“四弟并非无才之辈,只是性情未定缺少磨砺,此前春闱被我黜落恐也心有怨言,我走以后,还请兄长勉励他继续读书,来年若开恩科,他是可以考中的。”
“至于三弟,”他话锋一转,有些叹息,“或许并非最适合读书,倘若父亲一意要他做官,往后在官场中也要一路匡扶他,否则他易生摇摆之心,是会出大事的……”
他平平静静地说着,并无一字赘余,却已然将这个家的一切都考量了进去,事无巨细,毫无遗漏。
他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齐云已然不知该再说什么好,抬头再看齐婴时,已见他凤目流光,比当夜火树银花更加明亮,又隐然有沉重之色,看着他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却不孝;国未定臣不辞,我却不忠。只盼兄长代为照顾双亲、收拾山河,我自感激不尽。”
说完他正色,向齐云一拜。
这时爆竹放完了,小徽儿看完了热闹,便乖乖地跑回父亲身边,又笑嘻嘻地看着她高大俊美的二叔,小嘴漏风地说:“二叔在做什么呀?为什么要拜爹爹?”
她却不知自己的父亲当时已经有些眼热,险些就要掉下泪来,只因顾忌着她还在身旁才不得不掩饰着情绪。
她又见父亲抬手扶起了二叔,同二叔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往后,就交给哥哥吧。”
佳节喧闹,万家团圆。
在一片爆竹声中,纷纷扰扰的庆华十七年终于走向了终结。
嘉合元年,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个人一直觉得齐云和齐婴之间的兄弟感情很美好,相互信任相互体谅不嫉妒不猜疑,这其实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下章出发去北魏见顾小将军啦!(隔了五十万字终于乌乌
第144章 北去(1)
嘉合元年元月初六,大梁以枢相齐敬臣为正使、鸿胪寺卿范正源为副使出使北魏和谈,使团规制庞大有上百之数,天子携百官亲送,堪称风光无限。
沈西泠就扮作了一个小婢女,偷偷藏在了正使大人的马车里。
如此刺激的事让小姑娘深感惊心动魄,在正使大人回马车之前一直在车里坐立不安、生怕被人发现了,忍不住隔一会儿就问问坐在车外的白松和青竹是否有人靠近了。青竹被问得不耐烦了,隔着马车的帘子没好气儿地对沈西泠说:“怕什么,哪有人敢进公子的马车?便是进了见车里有个婢儿又哪里不对?”
沈西泠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心中惴惴怕个万一,直到齐婴听完了天子的垂训、回到马车上准备动身北上时,她才终于放松下来。
美貌的小婢女缩在马车角落里的胆怯模样是很惹人怜爱的,不像只猫儿倒像只小鼠,令坐进马车的正使大人莞尔。
他将人搂进怀里问:“害怕?”
小婢女抱着正使大人的腰点头如捣蒜。
齐婴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哄道:“没事,我不是在么。”
如此温声细语哄了数番,才终于让他的小婢女安了心。
别看这婢儿如此胆小不经事,实则却是腰包鼓鼓富得流油,此次北去足足带了一万两银子在身上,令正使大人都颇有些诧异。
齐婴虽一直知道这小姑娘做生意颇有天赋、赚了些银子,但一直没问过她统共赚了多少,如今见她随随便便就拿出一万两带在身上、看架势简直宛若一个巨贾,一时也有些无言。
其实正使大人想的也不全对。
沈西泠虽的确富得流油,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上万两的,早在齐婴北伐之时她便已经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产业,正同做义捐归在一起,纠集钱财也算合理、不至于太引人注目,林林总总归在手上万余两银子。她估摸了估摸,只要他们别太铺张,这足够他们平生所需了。
小婢儿为此十分得意,北上途中时不时就要把银票从小腰包里掏出来对正使大人炫耀一番,一副邀功请赏的可人儿样。正使大人颇感无奈和好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他们往后的去处和一切所需、她这笔银钱估计派不上什么用场,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说,由着小姑娘径自高兴得意了。
说起银钱,当年沈相给他的那两笔惊天巨财他还不曾同沈西泠提起过。他本不是贪财的人、无意取用这笔钱,但他既要离开朝廷,这笔钱另托付给谁都是不妥,还是他们带走来得更为稳妥,此事便等他们安顿下来以后再同小姑娘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