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她听了这话似乎愣了愣,继而极缓慢又极坚定地点了点头。
  白松叹了一口气,又问:“你想过你回去以后会如何么?”
  她摇头,默了一会儿又答:“若我父亲活着,我便带母亲去找他;若我父亲……死了,我便将他们葬在一起。”
  这回却轮到白松怔愣了:原来她早已心中有数。仔细一想又觉得也是,经历了那场牢狱之灾,恐怕她对她父亲犯下的事多少也有所耳闻。
  白松沉吟了片刻,抱起她母亲的棺木转身离去,对落在他身后的沈西泠说:“正好我也要回建康,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那就与我同路吧。”
  自琅琊一路向南雨雪渐丰,到建康附近时只见漫天大雪,恍然一如数日前他们离开时的光景。
  他们进城时受到了盘查,白松掏出了一面令牌,那些士兵便纷纷十分恭谨地放行了。说来倒是有趣,当初也是在这座城门,她和母亲想尽办法想要逃出去,不过区区几日罢了,母亲已经故去只剩她一个人,她却又要从这城门进来。
  建康城不愧是天下至为繁华之地,纵然他们进城时已快入夜,城中仍灯火通明甚为热闹,百姓们喜气洋洋,仿佛已经没有人记得这建康城中有一个显赫的高门倾覆了,只因再过几日便是新岁了。
  白松驾车徐行,侧首隔着帘子问她要去何处,只听她安安静静地回答:“你前几日对我说,父亲一族大多伏诛,其余也尽流放了,想来也无人为他收尸。我听闻无人认领的尸首会被丢到乱葬岗,若你方便,不知能否送我过去?”
  白松沉默。
  在返回建康的路上他将她父亲身死之事告诉了她,彼时她只是略怔了怔,随后就点了点头,对他说了一声“多谢”,此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了。他虽然一贯怕麻烦、最不耐烦听别人哭,但那时见她如此,却觉得有些不舒服。他那时想,她许是一时被接连的噩耗打击得太过,等过后缓过来了,终还是要哭上一哭的,但自琅琊一路南归,她却始终没有哭过,现在更是平平静静地对他提起此事,还说要去乱葬岗。
  白松继续驾车,说:“当初公子既然管了你,兴许也已替计相料理了后事,你不如去问问公子,得了准信儿再去乱葬岗不迟。”
  他听见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齐二公子他,与我父亲相熟吗?”
  白松答:“世家寻常往来,倒没听说有额外的交情。”
  沈西泠犹疑:“那他怎会……”
  白松其实也不解此事,他虽不敢说有多了解公子,但他自十四岁起就跟在他左右,至今也有八年之久,多少还是知晓些他的性情,绝非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像如今沈家这种境况,其余的勋爵门阀皆避之唯恐而不及,公子他为何却会援手呢?
  他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公子的打算。”
  他听见沈西泠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问:“那我们现在是要去齐府吗?”
  白松算了算日子,说:“如今这日子公子应当不在本家,多半住在别第。”
  沈西泠问:“那是何处?”
  马蹄声声,白松道:“清霁山,风荷苑。”
  清霁山说来乃是建康城中一处名胜,并非什么奇山秀水,只是尘嚣之中胜在清幽,多为文人墨客所喜。这地说起来其实是齐氏的私产,早年一直闲置着,最近这些年动了土木,成了齐二公子的私宅,不相干的人便再不能靠近了。
  这处私宅名作风荷苑,正修在山中竹林掩映处,需自山下攀上一百零八级石阶方能窥见真容,且这石阶不是一口气直修到顶,而另有曲径通幽的深意,顺着山势盘旋了数拐。传闻如今年纪轻轻便在官场上身居高位的齐二公子颇喜爱这处私宅,虽往日里还是在本家宿得更多些,但每逢休沐便会到此小住。
  沈西泠随着白松顺着石阶在山中行走时,天依然下着大雪。山中清寒,石阶两旁的青竹被雪压得有些弯了,但仍可闻淡雅的竹香。石阶古朴,并不特别宽敞平整,却反倒有意趣,每攀上几阶便转了方向,眼前的景致也就跟着一变。
  沈西泠想起了父亲,他也是爱竹的人,还曾亲手在她和母亲住的小院儿里种过竹子,只是那处院子并不很宽敞,几根竹子没能成气候,一直让父亲遗憾。倘若父亲看到清霁山中的竹林,想来应当很心仪吧。
  她这么想着,再一抬头便看到石阶之上的宅门,修得青瓦白墙,高挂着两盏灯笼,门楣上题着“风荷苑”三个大字。
  她曾见过这字,是父亲书案上的书帖,他教她写字的时候还曾给她临摹过,当时便赞之“奇险率意,似快刀斫削”,只是后来没过多久便换了别的书帖给她写,她曾问过父亲缘由,彼时父亲轻轻摸着她的头笑说:“敬臣之字虽好,飘逸之后却隐然而有兵戈之气,终还是不大适合女娃娃临摹。”
  沈西泠恍恍惚惚地想,原来当年她临摹的字,竟是齐婴的。
  白松扣了门,沈西泠跟在他身后,过不多时出来一个年轻的门房,见叫门人是白松,便很熟稔地与他打招呼,又说:“早听闻白大哥是去琅琊为公子办事,还怕年前你回不来呢——如何?这一趟可还算顺利么?”
  白松亦跟他打过招呼,却没说顺利与否,只问:“公子今日可是宿在这里?”
  “正是呢,”那门房答,“这个时辰当还没歇下。”
  那门房正要引他进门,却忽然瞧见他身后站的沈西泠,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问白松道:“白大哥,这……”
  白松说:“有些事情,要带她见见公子。”
  那门房神色为难,道:“风荷苑的规矩白大哥也晓得,素来是不许外人踏足的,便是前几日傅公子带了几位生人登门来访也吃了闭门羹,我可是不敢放人进去的。”
  白松沉吟片刻,转过身来对沈西泠说:“你在此等着,我进去与公子说。”
  沈西泠抿着嘴,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他神情冷淡,随后便进了门。
  过了约有两炷香的工夫,门又开了,出来的人却不是白松,而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童,着青色的布衣,出来后对她说:“公子叫你进去。”
 
 
第16章 长跪
  风荷苑虽修在山间、门脸儿瞧着并不多么气派,但进了府门之后才晓得占地极阔,廊腰缦回,比苏杭的园林修得更加精巧,虽不见什么金玉粉饰,却更透着一股世家的贵气,而这,却仅仅不过是齐二公子的别第私宅。
  沈西泠被那个小童引着穿过风荷苑重重的廊桥庭院,终走到了所向之地,是个二层的小楼,兴许是个书斋,沈西泠抬头,见门楣上题着“忘室”二字,正与大门口所题写的“风荷苑”是同一个字体。
  她听见那青衣小童对她说:“你进去吧,公子在等你了。”
  沈西泠朝他道过谢,后拾级而上,推门而入。
  忘室之内温暖如春,四壁皆是高大的书格,罗列着主人丰足的藏书。她进去的时候室内明亮如昼,那个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正坐在书案之后批阅公文,听得她进来的响动抬眸朝她看来,就如同那个雪夜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是很凉薄淡漠的那种眼神。
  沈西泠看到他将手中的笔搁下,仍坐在书案后对她说:“我告诉过你,你的父亲为了救你付出了很多代价,我受他所托帮你,也花了不少功夫。”
  他的眉头皱起来:“可你现在却回来了。”
  那夜林中雪光虽明,却不如今夜忘室烛照来得亮堂,使他的神情也益发清晰起来。他不皱眉的时候仅仅让人觉得淡漠,可皱起眉来便有种严厉之感,有些令人害怕。
  但沈西泠那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害怕,她毕竟也没有什么再能失去的东西了,反而坦然起来。她在他书案前跪下,端端正正地向齐婴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踞坐着对他说:“父亲爱护之心,我十分珍重;公子救命之恩,我亦十分感激。只是母亲已故,琅琊却非她安息之所,父亲如今也不知尸陈何处,我既为人子女,总要尽了孝道将双亲合葬,不敢独自偷生。”
  她眉目沉静,与数日前殊异良多,那时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女童,如今几日过去却似心性大变,想是生死大难所致。如此一番模样言语,任谁听了也要有几分动容,可齐婴却神色冷淡,眼中依稀还有鄙薄之意,说:“孝字不可轻言,你如今只是畏生而已,不必在我面前顾左右而言他。”
  畏生。
  区区两个字便让沈西泠有种羞愧颓败之感,她单薄幼小的身子在他犀利的话锋中微微颤了颤,而后垂下了头。
  齐婴不再看她,取了笔继续批阅方才未批完的文书,头也不抬地对她说:“我与你父亲不过点头之交,助你去琅琊已算仁至义尽,你如今既然自己选择回来,那么生死之事便与我再无关系,我也不算辜负了你父亲的托付。”
  沈西泠的指甲深陷入掌心的肉里,未发一言仍垂着头,耳中却听得齐婴又道:“但我确已为你父亲敛尸,他生前遗愿是想死后葬在你与你母亲曾居的小院里,我已将他葬在那里,你若要寻他,可自去了。”
  沈西泠听到这里,终于鼻酸。
  她心中一时划过许多念想,想起父亲高大的背影,想起母亲美丽的面容,想起那个院子里不成气候的几根竹子,想起她最后也没能得到的草编的小蚱蜢,最后心里所有的念头都退了个干净,只剩下齐婴所说的,父亲的遗愿是葬在那个小院里——那个一点也不华贵、一点也不体面的小院里。
  她暗暗掐了一下自己,憋回眼泪,强忍悲声向齐婴磕了一个头,浑身颤抖着说:“多谢……公子。”
  齐婴仍未抬头,只在案牍之间漠然地一摆手,口中言:“去吧。”
  沈西泠再叩首,起身离去。
  那一晚,最终还是白松送她回了那个小院。
  他来的时候神色如常,但行动间却似乎有些不自然,沈西泠问他缘由,他只满脸的不耐烦推说无事,风荷苑的门房却是个热心肠,告诉她说白松因为忤逆了齐婴、私自带沈西泠回了建康,因而被罚了一百鞭刑,方才在她与齐婴说话间白松刚受了三十鞭,齐婴吩咐说等白松带沈西泠将她父母合葬后,再回来领剩下的七十鞭。
  沈西泠望向白松,见风雪夜里他仍挂着一张脸,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可是这一路上却都多亏了他援手,他左眉间那道浅而小的伤疤本是凶煞的面相,但是那时沈西泠却觉得他很可亲。
  尽管知道白松的恩情并非一句谢谢就能抵偿,但她那时仍想言谢,白松却已经转身向山下走去。沈西泠望着他行动间仍有些别扭的背影,咬了咬嘴唇,追了上去。
  那个小院儿与往日别无二致。
  柴门上落了雪,就像父亲最后来的那天一样。家里一切如常,母亲的床榻干干净净,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家里的炊具各在其位,书案上父亲留在这里的书和她习字的字帖也都完好,好像这里的主人只是短暂地出了一趟门,过不多久还会回到这里过日子。
  其实那天官兵来的时候将家里弄得很乱,早不是如今这副整齐的模样,白松说这是齐婴让人收拾的,为了她父亲安心长眠。
  齐婴让人将父亲葬在他亲手种下的青竹边,坟前立了一块无字碑,不知那是否也是父亲生前的意思。她原想将父母合葬,但父亲已然入土,她也不愿再扰他清静,遂和白松一起将母亲的棺木埋在父亲身旁,两人虽未同穴、却也可算比邻,大约比他们生前相守得更安稳些。
  沈西泠在从琅琊折返建康的路上曾想在父母墓前立碑,要么写上慈考慈妣、要么为母亲写上“沈谦之妻”。母亲生前虽然从未说过,但沈西泠晓得她始终是想与父亲在一处的,倒不是母亲有多么在乎名分,只是她不想与父亲分开罢了。
  可是此时她站在父母墓前、站在他们曾经短暂地在一起生活的小院儿里,看着他们的坟墓相依相守,便想起他们生前缱绻相望、眉目含笑的那个模样,忽然便觉得这字不必刻了,反而刻了、才是辱没了父母之间的情谊。
  沈西泠伸手擦去了眼里的泪水,在父母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白松立在一旁看着,也鞠了一躬。
  他看着沈西泠跪着,又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对她说:“我就送你到此了,往后的事,便要你自己做打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依然是很冷淡的,双手抱着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沈西泠与他处了这些时日,已经有些摸清了他的脾气,晓得他这话其实是在关怀她,大约是可怜她一个孤儿,担心她的日子无以为继吧。
  沈西泠从父母坟前站起来,对白松说:“你回去以后还要受罚吗?”
  白松冷哼了一声,转身朝院外走去,说:“这不关你的事。”
  沈西泠急步追上他说:“可我还不曾报答你……”
  白松停下脚步瞥了她一眼,又冷哼了一声,说:“你能怎么报答我?”
  沈西泠咬了咬嘴唇,斟酌着说:“你剩下的鞭子我可以替你受。”
  “你替我受?”白松听言却是笑了,“七十鞭你能受几下?不到二十鞭就能要你的命。”
  沈西泠低下头。
  白松扫了她一眼,眼神倒是柔和了些许,又径自朝马车走去,回过头对沈西泠说:“小丫头,要不要来试试你的运气?”
  沈西泠抬头看向他,不解其言。
  白松伸手顺着马的鬃毛,说:“你随我一同回风荷苑,看看公子会不会收留你。”
  齐婴?
  沈西泠想起今夜在忘室他居高临下看向她的那个淡漠且带着鄙薄的眼神,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马儿在白松的抚摸下发出低低的嘶鸣,沈西泠听见他笑说:“顺便你也试试给我求个情——说实话我现在也有点儿后悔,犯不上为你个小丫头受这么些鞭子。”
  沈西泠那时心想,她去求情必然是没有用的。齐二公子与她素昧平生,两次援手已经令她万分感激,她给人家添了许多麻烦、已经很讨人嫌,由她求情又怎么会有用呢?只是白松毕竟是因为想帮她才受了这等罪,她于情于理是要去求情的,虽然不能求齐婴饶了白松,但若他心情好,兴许可以求他让自己替白松受些鞭子,总也好过无所作为。
  她虽什么也没有,却也不能白白欠了白松这样大的恩情,总是能还一点是一点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