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嗯,”齐璋点点头,又看向齐婴,“多事之秋,万事谨慎为妙,下次若再有类似的事,不必出头。”
  齐婴躬身:“孩儿谨记。”
  齐璋摆摆手:“去吧。”
  齐婴再施一礼,退出房门。
 
 
第20章 除夕(1)
  终于到了除夕。
  这日终于是雪停了,还出了日头,暖洋洋的十分喜人。齐府的下人们一个个喜气洋洋,一早开始就忙活着扫尘,寓意着陈陈布新,贴春联、封井,一个也不落下。
  赵瑶自打回了建康便同母亲一起借住在齐府,虽然今年除夕与她父亲不能在一起过是一桩遗憾,可她仍旧很是高兴。齐宁和齐乐两兄弟对她很是照顾,近几日常常来找她玩耍,哄得她十分自在,立刻便捡拾起幼时相互间的熟稔。美中不足是二哥哥一直很忙,就算这几日休沐在家也总有公务缠身,整日待在书房里不出来,她想与他说几句话也不能遂愿。
  她母亲赵齐氏见她郁郁寡欢,也晓得她这是因为什么,除夕这日来到她房中,见她仍不大快活,就笑着打趣她:“怎么着,我们瑶儿这便长大了?”
  赵瑶小脸通红,咬着嘴唇扑进母亲怀里,撒娇:“母亲!”
  赵齐氏笑着摸摸自家宝贝的乌发,说:“你既然想着你二哥哥,大可多去与他待在一处,自己独在这里闷着算怎么回事?”
  赵瑶撅撅嘴,说:“我倒是想去找他,可二哥哥总是在忙公事,就算在饭桌上都不大能碰上,好几回都叫下人把饭菜带到书房里用呢,我怎么去找他呀?”
  顿了顿,露出丧气的神色:“我看二哥哥根本是不喜欢我了!”
  “胡说,”赵齐氏刮刮她的鼻子,“你二哥哥自小就偏袒你,那独山玉貔貅是何等金贵的物件儿,你给弄碎了他也不追究,你可曾见过他这般对别人?他定然是极喜欢你的。”
  赵瑶的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可我们如今都说不上话……”
  赵齐氏笑笑,说:“今日除夕,总能见得上,你若听话,现在便好生去梳洗打扮一番,别一会儿见了你二哥哥却蓬头垢面的。”
  赵瑶一听振奋起来,想象着今夜同二哥哥一起守岁的光景,心里越发升腾起朦胧的情愫,朝母亲雀跃地笑一笑,乖巧地去梳洗了。
  打扮到一半,院子里传来齐乐的声音,婢女们进来传,说四公子是来找赵瑶玩儿的,赵瑶还没说话,赵齐氏先道:“去回了四公子,说瑶儿早上有些头疼,就不同他一道玩儿了;若他说要进来探病,也回了,就说又睡下了。”
  婢女听言下去了,赵瑶不解地看着母亲,赵齐氏屏退了屋内的婢女,亲自给女儿梳头,道:“你既然心里装着你二哥哥,便要记得同其他的男子划清界限,以免引得旁人误会。你们如今都不能算是小孩子了,行事总要注意些分寸。”
  赵瑶嘀咕:“可是四哥哥他对我很好的……”
  “好有什么用?”赵齐氏哼了一声,“他再好也是个庶子,又是个贪玩的性子,你若同他搅和在一起,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瑶儿,你是大姑娘了,这些事得心里有数,早为自己做打算。”
  赵齐氏又叹了一口气,说:“你看看咱们家,你父亲也算名门出身,可却外任了那么多年,这次调回建康还得靠你舅舅点头。这偌大一个齐家,往后能交给谁?现在说是交给齐云,可明眼人都晓得他不如你二哥哥,最后还得是他掌家,若你能嫁给他,咱们一家人才真的算是有了指望——你可明白么?”
  赵瑶懵了一会儿,想了想,皱了皱眉,随后坚定地点了点头,答:“母亲放心吧,我再也不同三哥哥和四哥哥走得近了。”
  赵齐氏欣慰地在她鬓上别上簪花,夸赞:“好丫头。”
  齐婴真的很忙。
  如今虽然休沐,但枢密院的差事仍然摆在那里,眼下举国欢庆以度除夕,可保不准北魏就会攻其不备打过江来,是以枢密院的官员仍在紧锣密鼓地工作,齐婴刚接副使大任,更不能怠慢,几乎整日在书房中批阅公文,每日都熬到深夜,身边除了一个小童青竹,几乎再没见过旁人。
  此外麻烦的事还有一桩,便是他承沈谦之托救下来的那个孤女。
  白松将她带回风荷苑的那个深夜,她去葬了自己的父母,至此,齐婴已算是完成了沈谦的嘱托,未有辜负。但那孤女却长跪在风荷苑的门前,后来被值夜的门房发现昏倒在雪窝子里,连忙将她救了回来。次日早上回报给齐婴,问他该将这孤女怎么办。
  她病得很重。
  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不足一月之间遭逢大变,父母双双撒手人寰,经历了牢狱之灾奔波之苦,那夜又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怎么会病得不重?齐婴去厢房里看她的时候,见她瘦得惊人,脸色雪一样的苍白,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齐婴很难说自己那一刻是怎么想的。
  这个小姑娘脆弱得令人心疼,可他这人有时候其实心肠很硬,他已经看出她无意求生,那日她到忘室来找他的时候他就不假辞色地斥责了她,如今更有要将她丢出风荷苑的门由她自生自灭的念头。然而他在床边站着看了她许久,她父亲与他所见的那最后一面又不期然浮上心头,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对这个小女孩儿是有责任的。
  这其实是很荒谬的念头。
  他与沈谦只是泛泛之交,寻常世家往来而已,那日沈谦找上他本身就很唐突。齐婴将沈谦的嘱托应承下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他不该再为沈西泠做更多事了,她如今毕竟是逃犯,万一事发,齐婴也会跟着遭殃,万一事情闹大,齐氏说不准也会受到牵连。
  他清楚地知道不应该再管这件事,可是他斟酌了很久,还是没让下人们把她丢出去,还另叫人请了大夫给她诊治。后来休沐结束,他就离开了风荷苑回到本家居住,至今再没看到过沈西泠了。只是今日除夕,一早风荷苑就来了个小厮跟他禀报,说沈西泠得了极重的风寒,如今已经喂不进药,恐怕快要不行了,问他应该怎么办。
  齐婴当时坐在书房的桌案后,青竹站在他身后侍奉,他的桌上堆积着小山般的案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也不知是哪里蹿出一股邪火,叱责那小厮道:“既然如此那就找大夫去看,找我做什么。”
  齐二公子虽然是个冷淡的性子,但是往日也并不会轻易对身边的仆役们撒火,他身后跟随他数年的青竹见状都吓了一跳,那小厮更是大骇,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齐婴皱着眉揉了揉额头,随后有点疲惫地说:“起来吧,再去换个好的大夫照看她,务必救回来。”
  那小厮乖觉而庆幸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从书房中夺门而逃。
  青竹看了看齐婴的脸色,也不敢说话,只默默地为他添茶。
  将入夜的时候齐府已经十分热闹。
  齐家是极大的家族,兄弟叔伯众多,纵然许多子侄在外地任职不能回建康,但花厅里仍然是摆了十几桌宴席,还搭了戏台子请了班子过来唱戏,十分热闹。
  尧氏正在席面上张罗,一边要与亲戚们叙话,一边还得看着丫头婆子们别出了差错,倒是十分辛劳。
  过不多久赵瑶随赵齐氏一同进了花厅,婢女们为赵瑶脱去斗篷,露出里面红艳艳的小花袄来,衬得她更是粉雕玉琢讨喜极了。她一进花厅便扑进尧氏怀里叫着舅母,将尧氏逗得开怀,往她小嘴里送了一颗花生糖。
  恰这时齐宁和齐乐进来了,两人都换了新衣,皆是神采奕奕的模样。齐宁一进来就取笑赵瑶:“怎么又在吃?你这样要胖成一个团子了。”
  赵瑶瞪了齐宁一眼,生气地说:“你才是个团子呢!我最多是个汤圆儿!”
  一圈人都被逗乐,独齐乐问她:“今天白天你房里的丫头说你头疼,现在可好些了?”
  尧氏闻言感到惊讶,又十分担忧,问赵瑶:“头疼?这是怎么了?”
  赵瑶不知怎么说,她母亲赵齐氏便笑着挡了,说:“没什么大碍,大约是昨晚有点儿受风,现如今已经好了。”
  尧氏点点头,笑言:“那便好。”
  几人说着便到席上坐下,赵瑶四下里看了看,没见着齐二哥哥,当下眼中便露出些许落寞来,抿了抿艳红的小嘴,拉着尧氏的衣袖问:“舅母,二哥哥他,他怎么不来呀?”
  尧氏四下里一看,果然没见着齐婴,便打发了婢子去叫,又说:“他和他父亲一个样,钻进公文堆里便拔不出来,恐怕都不知道今日是除夕呢——快别管他,瑶儿先同你三哥哥和四哥哥玩儿吧。”
  赵瑶乖乖地点了点头,便看着舅母又去招呼别人了。
  过不多久齐老夫人来了,齐璋就在她身边搀扶着她,齐云跟在父亲身后齐老夫人是齐璋的生母,去年刚过了七十大寿,头发花白,心宽体胖。这位老夫人是傅家女儿,年轻时性子十分刚强,到如今年岁大了也没什么变化,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作风,这几年身子不大好才将管家的权利多给了尧氏些。齐璋对母亲很孝顺,凡老太太所言大抵没有不应的,这几年母亲生病更是常常侍奉在左右,十分有孝心。
  这几人一来,宴席上的氛围立刻便热烈起来。齐璋是如今齐氏宗族之主,齐云则被默认为是下一代的接班人,至于齐老夫人自然更不必说,凡要求齐璋办事的大多都要先来求老太太,只要将老太太哄得高兴便可以事事遂愿,是以家族中人很快便簇拥在三人身边,花厅中愈发热闹起来。
  齐老夫人坐在最上首,四下里看了一圈,没见到要找的人,于是问左右:“敬臣呢?怎么不见敬臣?”
  尧氏坐在老太太身边,闻言道:“已经让人去叫了,这孩子也是太不懂事,还要长辈们等。”
  “怎可如此说?”齐老夫人拍了拍尧氏的手,“那孩子不过是太累了,我们便是等等他又能如何了?”
  话音刚落,外头的丫头便进来通传说二公子来了,齐老夫人笑道:“这也是个不禁念叨的,这头说着他便来了。”
 
 
第21章 除夕(2)
  赵瑶听闻齐二哥哥来了,立马便回头向着门口张望,正见着小厮为他挑开门帘儿,他大步走入花厅。
  庆华十三年,齐敬臣已经名满江左,众人皆知他是世家典范、少年榜眼。但这一年也是他初入枢密院的一年,齐二公子年纪轻轻便担此大任,许多人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存疑甚深,即便在齐家内部也是如此。但当这位公子匆匆踏进花厅时,众人却见他一身的气度已然并非少年时的锋芒毕露,反而已经有了沉静内敛的味道,方纷纷暗自感慨:假以时日,齐二公子恐更胜其父。
  齐老夫人看见齐婴很是高兴,连忙朝他招手将他唤到近前,齐婴神色平和,对着祖母难得露了笑容,告罪道:“庶务缠身,竟让长辈们等我一个,实在不该。”
  齐璋绷着脸,训斥道:“越发没了规矩!我看你——”
  话没说完,半途就被老太太打断,还转而训斥齐璋道:“大过年的你说他做什么?他如今这么累,还不是你没给给他找一个好差事?偏对着孩子有本事!”
  齐璋被训斥得没有办法,只沉默地听训。实则大家也都晓得齐璋并不是当真要训斥次子,只是当着各位叔伯兄弟的面,总不好由着齐婴迟到罢了,这才做了做表面文章。大家都是懂眼色的人,顺着老太太的话风劝了劝,便各自落了座。
  席面之上珍馐美馔,戏台之上才子佳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之间,众人脸上都是欢乐喜庆的神采。
  另一头的风荷苑,却是一副惨淡光景。
  照理来论,今夜是除夕,主人家虽不在此处过夜,但齐二公子素来是大方的,往年也由着仆役们自己过除夕,大家为图个热闹,也会张灯结彩放炮竹,只是今年临近年关时却突然多了个倒在雪窝子里生死难料的小姑娘,去本家找公子报信儿的六子还遭了公子训斥,大家便提不起劲来过这个年了。
  提不起劲倒是小事,叫人挠头的是公子说务必要将那小姑娘救回来,这便十分难办。六子从建康城中找了数位金贵的大夫来风荷苑看诊,都是束手无策,只因这小姑娘已经喂不进药了,便是强灌进去,也会再吐出来,如今浑身烧得高热,呼吸也极微弱,感觉只是吊着一口气儿,很快便要油尽灯枯了。
  那几位来看诊的大夫见了这般情状,一个个纷纷急着要走。倒也不怪他们冷情,这除夕夜出诊本来就是看准了齐家的面子,结果这事主却摆明了是个医不好的,这若是一个弄不好让人死了,那位齐家的二公子该是个什么态度谁也摸不准,自然还是走为上策。
  六子见状大急,死命拉着最后一位大夫的胳膊好话说尽,就是不许他走,求他再进厢房里给那小姑娘瞧一瞧,那大夫怎么说也不肯,直欲挣开六子的拉扯。
  恰这时,白松来了。
  他前几天才受了整整一百鞭,如今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他走到院子门口,倚在院子的白墙上,问六子:“这怎么了?”
  六子一见白松来了,如遇救星,连忙跑到白松身边道:“白大哥你可来了!赶紧想想辙救救我吧,把这大夫留住!”
  那大夫也背着药箱走过来,既生气又无奈,道:“这不是我不帮忙,医者仁心,这要是能救得过来我又何乐而不为呢?我都说了,那丫头已经喂不进药了,不行了,你们拉着我也没用!”
  白松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听着,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只在听到大夫说“不行了”的时候眼神微微一变,左眉间的伤疤显得很深。他隔着院子看了看沈西泠那间厢房的门,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去看了看。房中烧着炭盆颇为温暖,她的床头点着烛火,映照着她漂亮却显得病态的脸,两颊是不正常的红,她急促地喘息着,看起来非常痛苦。
  白松那时候也没什么想法,他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帮沈西泠到这一步,甚至帮到引火烧身挨了一百鞭的地步,已经是令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事了,他实在没有道理再为她做更多了,也没有办法再为她做更多。
  他转身想走,可是偏偏脑子里总是想起当时在北去琅琊的马车上,沈西泠缩在马车角落里守着她母亲的样子,以及她对着冷脸的自己频频说出的那一声声微弱的“多谢”,心里便忽然不能接受她就这么死了——被当成一具无关紧要的尸体,被草席子一卷,无依无靠地死去。
  白松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又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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