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一听立刻称是,低着头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依稀看见公子将那孤女搂进了怀里,他不敢再看,轻轻地关上了门。
床榻上,齐婴将沈西泠扶起来,倚靠在自己怀里坐着,他端着药碗,从她身后环着她。当她在自己怀里的时候,齐婴才越发感觉到她的瘦,瘦得惊人,细弱的手腕仿佛稍微一使劲就会折断;她的呼吸也微弱,好像下一刻就要停止。
他搂着她,忽然想起家中的弟弟妹妹,譬如瑶儿和徽儿。她们都是女孩儿,与沈西泠不同的是,她们都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平生从未经历什么波折,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父母兄长挡在身前,为她们遮风避雨。而沈西泠不一样,她是他父亲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从未享受过什么富贵太平,如今父母双双辞世,她还要独自千里奔波将他们葬在一起,完成他们生前的夙愿。今夜是除夕,齐家的孩子们在花厅中听戏、在庭院中放爆竹,可她就一个人,躺在陌生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他看见她的手上生了冻疮,还有一些薄茧,是一双经常做活儿的手。他想起今夜他把红包递给赵瑶的时候,赵瑶接红包时伸出的手涂了豆蔻,细腻白皙,没有一丝伤痕,可沈西泠,却是这样。
齐婴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眸,用勺子舀起药汁慢慢送到她嘴边,低声说:“来,把药喝了。”
沈西泠的眉头痛苦地皱起,仿佛被梦魇住了,药汁送进去以后又顺着嘴角淌出来,她不停地咳嗽、大口地喘气。齐婴眉头紧锁,一手护着药碗不让她打翻,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肩膀,一句话忽然脱出口来:“好了,已经没事了。”
这话说得他自己愣住了,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草率地说出一句类似诺言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沈西泠瘦削的脸,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眼神微微变化,依稀露出释然之色。
他回想起沈谦在狱中对女儿的称呼,犹豫了一会儿,附在沈西泠耳边低声道:“……文文,没事了。”
沈西泠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就在她和母亲生活了多年的那个小院儿里。父亲不在,母亲仍生着病,忽然小院的柴门被人踹开,一大群家丁打扮的人闯进来,他们身后是一个气势汹汹的贵夫人,她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的妻子。
那贵妇人称母亲作“贱人”,又称沈西泠作“小娼妇”,她那时都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不好的话,因为母亲听后眼中露出了愤怒和悲戚。那些家丁砸坏了她和母亲的家,那位贵夫人将母亲拖下病榻,打她、踢她、辱骂她,沈西泠一直在哭,想扑过去救母亲,却被家丁挟制住,她咬伤了一个家丁的手,趁他呼痛的空档朝母亲奔过去,将那贵妇人推开,抱住母亲。
当然,她们因此遭受了更多的打骂。
那些人离开的时候,母亲和她都已经满身伤痕。母亲坐在满地狼藉中紧紧地抱着她,一直对她说“文文,对不起”,沈西泠不知为何母亲要道歉,她只是感到害怕和难过,很想大声地哭,又害怕这样会让母亲更加伤心,于是一直忍着。
她很擅长这样做,忍住悲伤和难过,敏感地琢磨着母亲的情绪,然后强颜欢笑。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父亲来了。
父亲是个温和又坚强的人,沈西泠此前见过的父亲从来都是温和平静的,可那天他哭了。他抱着母亲和她,像母亲一样一遍一遍地道歉,他们三个人抱在一起,沈西泠看见父母都哭了,才终于敢流下眼泪。
她父亲抱着她,说:“文文,没事了。”
沈西泠抬起头看着父亲,忽然发现他离自己很远,母亲站在他身边,也离自己很远。她熟悉的小院消失了,面前出现一座长桥,父母在桥的那头,而她在桥的这头。她奔上桥去,拼命地朝父母身边跑,大声地呼喊,可是一步也不能靠近。她看不清父母的脸,桥的周围弥漫起大雾,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直到最后父母消失不见,只剩她一个人留在桥的这头。
沈西泠的悲伤、无助、痛苦一下子将她慑住,她小心翼翼掩藏的那些苦痛忽然没顶,她跪坐在地上绝望地哭着,呼喊着父亲和母亲,可却无人应答。
大雾将她包围,她开始看不见任何东西,甚至开始感觉不到自己,她仿佛在不断地坠落,从高处一直向下跌,她害怕、她挣扎,但毫无用处。
这时她看见一只手,从云雾深处朝她伸来。
她看见云雾消退,忽然下起漫天的大雪,她在铺天盖地的飞雪中听见隐隐约约的铜铃声,以及马车的车轮驶过长街的辘辘声。她看见大雪中一个人模糊的身影,越走越近,直到站在她面前,弯下腰,声息温暖,萦绕在她耳边,对她说
“文文,没事了。”
沈西泠不知何故,忽然泪流满面。
怀中的小姑娘痛苦地扭动着身体,齐婴低下头,看见她满面泪痕,又见她挣扎着伸出手,仿佛要触碰什么,下意识地就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沈西泠的手又小又冷,被他整个包裹在掌心里,她好像终于找到寄托一般,平静下来不再哭闹,齐婴瞅准机会,端着药碗送到她嘴边,低声哄慰:“你乖一些,把药喝了……”
药汁喂进嘴里,终于没有再吐出来,齐婴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出了汗。
喂完整碗药,齐婴护着沈西泠躺下,他给她掖了掖被子,想起身离开,可手又被她拉住。其实那个时候她拉着他的力道并不大,他可以很容易地把手抽开,可是他稍一用力,小姑娘便皱起眉头,口中嘤咛,仿佛要哭。
齐婴叹了口气,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她狼狈地跌坐在城门口,怀中抱着她的母亲,被城门口的士兵团团围住。他下车的时候看见她眼神空茫,眼底一片死寂,可是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哭,直到他把她带出城,直到他们一起在林中的雪地里交谈,她一直都没有哭。半个月后白松把她带回来,她跪在忘室里问他她父亲尸身何在,直到那个时候她都没有哭。可是如今,他只是要把手抽开,她便要哭。
他还以为她是个多坚强的小姑娘,原来此前不过是强忍悲声罢了。
齐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心底里又更怜惜她几分。当日在廷尉法狱沈谦说他能守中正之心时他还曾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多么冷情又淡漠的人,可以在朝堂上毫不手软地铲除政敌,可以与看似亲密的友人虚与委蛇,甚至对他的家族他都可以冷眼旁观。他那时以为沈谦看错了,可原来他竟没有错:他的确会对一些人一些事,保有令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悲悯。
齐婴望向窗外天色,恰闻打更之声,已是子时三更,他又看看喝了药后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沈西泠,叹息,终是没有挣开她的手,静静地坐在她床塌边,直到六子抱着炭盆进来。
六子一进屋,便瞧见公子握着那小姑娘的手坐在她床边,心里莫名觉得自己进来的有点不是时候,正想先退出去,又听见公子叫他进来,于是只有抱着炭盆硬着头皮进了屋。
公子倒是神情坦然,一边用手背碰了碰沈西泠的额头,一边吩咐道:“把炭盆放得离她近些,再去给她拿一床厚些的被子。”
六子点头应是,又听公子道:“找个婢子来照顾她吧,找个细心些的。”
六子一愣,见公子动作轻缓地将手从那小姑娘手中抽出来,那小姑娘似乎皱了皱眉,梦呓了几声,虽然大约是药劲上来,沉沉睡去了,六子感到公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六子问道:“公子这是还要走?”
齐婴淡淡应了一声,顺手又给沈西泠把被子往上掖了掖。
今夜除夕守岁,他出府已经不妥,耽误了这些时辰若父亲发觉尚且难以交待,遑论明早还要进宫,他更不能在此过夜。
齐婴将沈西泠安顿好,就为她灭了烛火转身朝屋外走,出门后见月色朗润,映照得这风荷苑一地霜白。六子跟在齐婴身后,听见公子说:“她今夜不好过,叫人一直看着,若有什么不妥就去寻我。若没什么不妥,等天亮了再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六子恭谨地应是,随后便见公子步履匆匆地离开。
等公子走了,六子忍不住回头,透过房门的缝隙看了看屋里已经沉睡的沈西泠,心道一声怪哉,不明白为何白日里他去找公子的时候他尚且还一副这人死了也不与他相干的模样,何以半日的工夫过去就变成这样了?来了一趟还不够,听方才那话的意思,若这小姑娘夜里再有什么不太平,公子还预备着再来一回?
那公子白日里训斥他做甚!还言之凿凿地说什么“既然如此那就找大夫去看,找我做什么”,这又是做甚!
六子挠了挠头,委屈。
第23章 收留(1)
等到沈西泠身子好一些的时候,已经到了初三。
她初一开始退热,但那时意识仍不大清明,有些浑浑噩噩的。初二好了一些,到初三才算能下地,但还很虚弱。
她屋里有个姐姐这几日一直照料她,叫倚湘,人很和气,待她很好,这日还扶着她出门晒太阳。
今年的建康是许久不曾出过这样好的日头了,明媚又暖融,将风荷苑院子里的堆雪都暖化了。在沈西泠的印象里,今冬一直都是阴霾的雨雪,乍然见了这样好的日头,她觉得有些晃眼。
算起来她在风荷苑已经住了好几日,可她还从不曾好生看过这座府宅。今日出了日头,才见庭院里种了各色的花木,梅树多些,多为白梅,每有风来,芳香扑鼻。走得再远些,遥遥见到一方小池,池边有亭,水中植莲,四周则植青竹,是一方极幽极静且极风雅的小天地,只是如今正月里尚未到荷花时令,因而显得有些落寞。
倚湘见沈西泠望着那处,笑道:“那处可不能去,公子不许人去的,连青竹也进不得。”
沈西泠有点迷惑:“青竹?”
“公子身边的童儿,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倚湘笑答,“在公子身边伺候有好几年了,同公子最亲近的。”
沈西泠想了起来,那夜她随白松初来风荷苑,就是一个青衣的童子带她去了忘室,想来那人便是青竹。
沈西泠默默点了点头,倚湘扶着她继续在庭中缓步,随后似乎不经意地问:“丫头,你同公子有什么渊源啊?”
这话问得沈西泠一愣。
她同齐家公子的渊源?
沈西泠想了想,想起他在城门口把她和母亲带出城,想起他让白松送她们北上琅琊,想起他为父亲入殓,算起来应当是她的恩人。她有意照实说,可一想起那日在忘室中齐婴冷淡的神情,便揣测他应当并不想同自己扯上干系,倘若她擅自说他有恩于自己,兴许会给他惹上麻烦。
沈西泠这么想了一圈,最后低下头说:“没,没什么渊源。”
倚湘笑了笑,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听六子说除夕那晚公子为了你特地从本家来了别第,还亲自照顾了你许久,就想着问问你罢了。”
沈西泠沉默。
从她昏倒在风荷苑门口的雪窝子里开始她便没有了意识,她从不记得齐婴来看过她,也不知道这中间都发生了些什么。她醒来后听说齐婴来看过她,至今仍有些不相信。不是她多疑,而是那晚他明明神色冷漠,想来是看出自己无求生之意后心中鄙薄她软弱吧,既然如此,他后来又怎么会……
沈西泠想不通,对倚湘的问话也答不上来,只好沉默。
倚湘扫了她一眼,神色探究,心想这小姑娘这般遮遮掩掩的不说,要么是真同公子没什么干系,要么就是有大干系,只可惜除夕夜后公子至今都没回风荷苑小住,也摸不出什么门道来,倒有些可惜。
她正这般琢磨着,忽而听沈西泠问:“倚湘姐姐,请问……白松大哥还在这里吗?”
倚湘一愣,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笑答:“白大哥是公子的护卫,公子都走了,他怎能还留在此处?”
沈西泠有些担忧,道:“可是他之前受了一百鞭,伤可曾养好了?”
“那倒不晓得了,”倚湘答,“不过白大哥身子骨好,想来如今也没大碍了。”
沈西泠点了点头,向她道了谢,倚湘又问:“你同白大哥是旧识?他那么照顾你。”
沈西泠又不知怎么答了,想了想只好说:“也不是旧识……”
倚湘皱了皱眉,眼中划过一丝不满,但面上还笑着,指了指不远处庭院中的一条石凳,对沈西泠说:“走了这好半晌恐怕你也累了,过去歇一歇吧?”
沈西泠如今身子正虚弱着,其实早就累了,但她一直忍着没说,怕让倚湘觉得她这人事多麻烦,这会儿听到倚湘说要歇歇,心中一松,自然说好。
倚湘扶着她过去坐下,又对她说:“我那头儿还有些活儿要做,这便要先走了,你认识路么?一会儿能自己回去么?”
沈西泠愣了一下。
她其实并不记得路,但这时见倚湘神色匆匆,也不好再麻烦她,遂道:“认得的,姐姐只管去忙,不必记挂我。”
倚湘点了点头,扭头走了。沈西泠一个人坐在石凳上,见周围的花木生得葱茏,每条路都仿佛是一个样子,一时便有些茫然起来。这时梅树后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沈西泠一惊,回过头见从梅树后走出一个男子。
沈西泠平生见过最为俊美的男子当属齐二公子齐敬臣,纵然他们之间仅有匆匆几面之缘,但那人长街夜雪中凤目中的光彩仍令她印象深刻。然而齐婴虽生得一副好相貌,气韵上却稍显冷厉,让人难生亲近之心,眼前的这个男子却不同。他生了一双桃花眼,即便没什么动作神情也有种风流气,站在满树梅花之下朝沈西泠看来,一双眼睛显得分外多情。
沈西泠不知道这人是谁,心里有些戒备,下意识便想从石凳上站起来,那男子却朝她笑笑,神态很是悠闲,姿态散漫地从梅树后走出来,向沈西泠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随后在离她不远处站定,道:“我本无意偷听,只是你们两人越走越近,我没有走开便听了个全,确是有些失礼的。”
这男子说话的神情也很是散漫,一边说一边拱了拱手算是致歉,沈西泠抿了抿嘴,看出这男子并不是真心觉得抱愧,但也无意与他争执,遂只答:“……无妨。”
那男子笑了笑,打量了沈西泠一番,笑问:“不过你瞧着倒是眼生,不是这风荷苑的人,听方才那婢子的话,又似乎同齐二公子和白松都有些渊源。”
他神情玩味,忽然弯下腰贴近沈西泠,鼻尖几乎跟沈西泠碰在一起。
他调笑着问:“小姑娘,你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