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收留(2)
这公子眉眼俱笑,一副风流多情的模样,可那双桃花眼里却带着探究,让沈西泠觉得甚不自在。沈西泠身子向后仰了仰勉强与他拉开些距离,又觉得他的问话无从谈起,索性沉默了。那公子也不介怀,淡淡笑了笑,直起身子,道:“倒是忘了自报家门——我是二公子的好友,韩非池。”
韩非池何许人也沈西泠并不晓得,但她知道在江左、尤其在建康,“韩”这个姓氏已经说明了太多。齐、沈、傅、韩四大世家,如今沈氏已经成为过去,韩家乃如今三姓之一,贵不可言,这位公子又似与齐二公子颇有交情,想来多半是嫡出的公子。
但沈西泠并不很在意这些,世家公子和市井百姓在她眼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尤其经历了沈家大难之后,她更觉所谓世家名利不过一场镜花水月,没什么值得追捧的,是以神情并无什么波澜,向眼前这自称是韩非池的男子浅浅行了个礼打过招呼,也就没什么后文了。
男子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沈西泠有趣,他走到梅树下赏玩梅花,随意地问:“你可知方才那婢子为何忽然丢下你走了?”
沈西泠愣了一下,答:“自然因为她事忙。”
他笑了一下,说了一声“非也”,又说:“她问你同齐二公子有什么渊源,你说没有,问你同白松是不是旧识,你又说不是。风荷苑虽然不比齐氏本家,但也是世家地界,若你同谁都没些个交情、于这里不过是个过客,她又为何要花费心力照顾你呢?自然要一走了之。”
沈西泠沉默。
那男子紧盯着沈西泠的神情,见她虽然沉默了,可并未露出惊讶或生气的神色,倒是平平静静的,仿佛心中早已有了数。他挑了挑眉,心中觉得有趣:这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难道竟是个通透的?
他笑了笑,问:“怎么,你早已看出来了?”
沈西泠抬目瞧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文文静静地答:“我本不必别人花费心力照顾,自己就可以照顾自己,何况她想得对,我的确同谁也没有交情,于这里不过是个过客,反倒她若待我太好,我才会觉得不便。”
她抬目的那个动作很寻常,可她生得美,仅仅是抬个眼就让瞧的人禁不住心头一动,眉心的那点红痣在白梅间显得格外招眼。那男子见她生了如此一副潋滟模样,偏说的话是清清淡淡的,心中更以为有趣。
他伸手扶了扶梅树的枝干,笑道:“话虽可以这么说,不过那婢子也是个没眼力的,不想想她家公子何许人也,怎会无故收留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在自己的别第养病?”
说到这里,那男子的眼神又露出探究之色,他走近沈西泠,弯下腰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同二公子之间必然有什么匪浅的交情,不然,难道是因为你这丫头生得标致他才将你留下的?”
这人虽在笑,但眼里的犀利之色却令人心惊,沈西泠有些害怕,一时又无从躲避,踌躇间忽闻一阵脚步声从那男子身后传来,那人直身回头,沈西泠下意识地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也抬眸望去,却见白梅掩映之中,来者是齐婴。
算起来,这是沈西泠第三次见到他。
她不记得除夕夜齐婴曾来照顾过自己,只记得初见他时的长街夜雪,以及后来在忘室中的那匆匆一面,这次便是第三次。她心里其实有些怕他,大约是因为第二次见面时他眼中的冷漠和鄙薄之色过于明显的缘故,然而除了那次以外,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却都是好的,且几乎每一次遇见他,他都救了自己。只是沈西泠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心中没有任何准备,如今乍然见到了,不知何故心头陡然一松,方才心中的恐惧竟渐渐淡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衣,显得格外俊逸温和,沈西泠第一次见他穿白衣,有些怔愣。齐婴似乎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他身后白松也在,那个叫青竹的童子也在,只是这两人都没有看她,却跪拜在韩非池面前,行礼曰:“参见四殿下。”
沈西泠愣住。
四殿下?
她反应过来,原来那人并非是韩家公子,真身乃是当今陛下的第四子,萧子桁。
她看向这位殿下,见他被挑破真身后也不生气,眉目含笑宛若一只偷了腥的狐狸,他朝齐婴笑道:“来得倒巧,正耽误我同你藏的这小丫头说话。”
沈西泠仍有些懵,听了这话又觉得尴尬,她悄悄看向齐婴,见他淡淡笑了笑,没接这话,转而说:“其他人都到了,殿下不如随我过去吧。”
萧子桁哼笑一声,侧过脸看了看沈西泠,又对齐婴笑道:“今日倒叫我撞见一桩趣事,你可要想好该怎么同子榆那丫头说。”
齐婴笑着摇了摇头,萧子桁已经背着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齐婴吩咐青竹,道:“带四殿下去后园。”
青竹低眉敛目地应了是,随后便步履匆匆地追上萧子桁的步伐,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被花木遮掩得看不见了。白松的眼神默默在齐婴和沈西泠身上转了一圈,也转身避让开,一时此间便只剩沈西泠一个人同齐婴相对。
说来倒也奇怪,当有旁人在场的时候,齐婴的出现会让沈西泠心中安稳,而一旦当没有旁人在了,他又会让她紧张。沈西泠有些木讷地站着,两只手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低垂着头。
齐婴看着沈西泠。
除夕夜后齐婴便一直很忙,进宫贺岁、亲戚走动、政务文书诸事缠身,直到今日才得了些闲暇,回风荷苑同友人小聚。几日不见,小姑娘又瘦了些,比那夜她初来风荷苑的时候还要瘦,但是比除夕那天好得多了,起码有了生气。今日日头晴好,她额上有一层薄汗,大约是走动得有些累了,脸上还有些红晕,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她似乎有些怕他,一直低着头,齐婴想大约是之前见的那几面他对她有些过于严厉了,因此遭了小姑娘记恨。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朝沈西泠走近。
第25章 收留(3)
沈西泠低着头,却见地上齐婴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手心出了汗,心头一阵惴惴,直到她听到齐婴问她:“身子好些了么?”
他的话很短,听不出什么情绪,让沈西泠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关怀她还是在责备她此前的畏生之心。她抿了抿嘴,慢慢地抬起头,鼓起勇气看了齐婴一眼,见他神情平和,倒不见什么冷厉之色,心下稍稍一松,恭谨地答:“托公子照料,已经好多了。”
齐婴点了点头,又看了沈西泠一眼,淡淡地说:“白日里我有些事,待稍晚些时候,你我一谈。”
沈西泠不知道齐婴口中的“一谈”是什么意思,心中猜测他是看她身体转好了,要让她离开风荷苑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沈西泠早有这番准备,闻言便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温顺地答了一声“是”。
齐婴淡淡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刚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眉头微皱,问:“不是拨了人去照顾你么?你怎么独自在外走动?”
沈西泠没想到齐婴会这么说,仿佛颇为关心她的样子。她想起方才萧子桁说倚湘的那些话,抿了抿嘴,答:“是我要独自出来走动的,一个人安静些。”
齐婴皱了皱眉,说:“康复之前还是要有人跟着,下次不要这样了。”
沈西泠闻言又愣了一下,心中感到有些奇怪,总觉得齐二公子言下之意,她此后还会在风荷苑多留一段日子一般,一时便有些迷茫,遂没顾得上答话。齐婴却以为她是不喜欢人跟着,在反对他的安排,语气就又严厉了些,道:“此事就这样安排,不要任性。”
沈西泠无端又被训了一句,有些懵,回过神来知道齐婴是误会了,不过心知这也怪自己方才走神,遂没再解释,只垂下头又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虽然年纪尚小,但眉目已经生得极漂亮,依稀可以想见她日后长大的模样,小姑娘答“是”的声音温温软软,垂着头的模样又极乖巧懂事,倒让齐婴一时不好再板起面孔。他神情软了一些,问她:“认得回去的路么?”
沈西泠本来不想给齐婴添麻烦,打算勉强说记得,然而她又怕自己倘若真找不到路回不去,会更给他添麻烦讨他的嫌,于是只好低垂着眼,有些脸热地摇了摇头。她听见齐婴叹息了一声,说:“随我来吧。”
齐婴转身顺着石板路离开,沈西泠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从马车上走下来时的身影,那时以为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此后竟还有接连数面,想到这里一时便有些愣神。齐婴见她没有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见小姑娘神色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朝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口中道:“来。”
沈西泠如梦初醒,见齐婴一身白衣站在梅树下回头望着自己,一时也说不清那时自己心中的情绪,只匆匆跟上。
风荷苑极大,仆役众多,沈西泠跟在齐婴身后穿过重重花木走在庭院中,途中碰见许多苑中的仆役,众人纷纷向齐婴行礼,又都暗自打量着沈西泠,在他们走过后窃窃私语。沈西泠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往日同母亲出入当铺时所面对的打量和私语更是明目张胆,她已经有些习惯了,于是只装做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沉默地跟着齐婴一直走。
走了半晌,终于见着了自己之前借住的院子,齐婴在院门口停了脚步,回过头问她:“自己进去行不行?”
沈西泠闻言立刻点头:“行的……多谢公子。”
他们在门口的动静惊动了在院子里休息的倚湘,她一路小跑出来,看到齐婴也在大吃一惊,连忙下拜行礼。
齐婴看了倚湘一眼,淡淡吩咐了一句:“她康复之前,无论去哪里你都跟着,妥善照顾。”
倚湘十分惊惶,低着头应是,齐婴又转向沈西泠,说:“你先休息,晚些时候我让青竹来领你。”
沈西泠听话地点了点头,齐婴又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风荷苑依清霁山而建,一片山色皆为后园。后园有山泉,依山势而泻,至于平地汇而为溪流,到了春日,溪涧两旁的樱树盛开,届时更有落英缤纷的盛景,乃是十分清幽别致的去处。
在清霁山成为齐二公子的私宅之前,此地还曾是文人墨客春日诗会的圣地,另有曲水流觞的美谈。由于这诗会声名太盛,俨然已成了建康乃至于整个江左的文人传统,齐婴也不便将此事就此阻断,遂将山泉樱树另从园中辟了出去,每逢诗会时节会许文人上山集会,至于平常时候,这里便成了世家友人聚会的佳所,仆役们会在香茵上摆上小案蒲团,众人席地而坐,十分契合江左的风流气象,很是令人心仪。
齐婴来到后园的时候,其余诸位友人都已经落座开始饮酒,萧子桁见他来了,便同另外几人笑说:“我就说他同那小姑娘有些猫腻,不然何以来得这么迟?定然说了许多话!”
一个身着黛色长衫的男子笑着接口道:“二哥确也到了当娶亲的年纪,只是听殿下说那女娃娃还未及笄的模样,是否有些太早了?”
“这又如何了,”另一个手执小金盅的男子笑了笑,胳膊支在桌案上,“还未及笄也是豆蔻之年,倘二哥喜欢,先养着也无妨。”
那身着黛色长衫的乃是韩家的嫡长子韩非誉,字伯衡;那执小金盅的男子则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韩非池,字仲衡。方才萧子桁诓骗沈西泠时,假借的正是韩家次子韩非池的名号。
韩家同齐家素来交好,韩家的两位嫡子如今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正同齐敬臣年纪相仿,自幼便往来甚密。韩非誉去岁已过了会试,再过段日子要再应春闱,乃是这一辈上最为韩家所看重的子嗣,韩非池则荒唐些,因有大哥在前面顶着,他便对读书科举诸事都不甚上心,令他父亲、韩家现任家主韩守松十分头疼。
这两兄弟一唱一和说完,坐在另一端的一位身着流蓝色长衫的男子便又笑道:“你二人莫要胡说,依敬臣品性,怎会如此?”
这男子形貌儒雅,有谦谦君子之气度,乃是傅家的嫡子傅卓,今任给事中。这位公子比齐婴大四岁,同齐云也交好,两人还是同门,为人十分谨笃和善,在齐婴十三岁高中榜眼而名动江左之前,四大世家这一辈上最被人看好的便是这一位公子。
齐婴在众人的调笑中落座,青竹为他奉茶,随后退到他身后站定。齐婴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淡淡道:“一个捡来的小丫头罢了,也值得你们攀扯这么许久?”
韩非誉朗笑一声,道:“捡来不捡来的倒没什么紧要,但殿下说那丫头模样生得极标致,如此一来也怪不得我们多想。”
萧子桁扯了根草在手指间打转,神情散漫地说:“确实标致,你这是从哪儿捡的?改明儿我也捡一个去。”
众人又是一阵笑,齐婴无奈,想将话头岔开,却又被韩非池牵回来,他坐没坐相地半倚着桌案,道:“捡个丫头事小,只怕若公主晓得了会闹出什么大波澜来,那才热闹。”
萧子桁笑道:“我方才便同敬臣说了。今天子榆还说想与我同来,我同她说容儿今日有事来不了,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在席间不便,这才作罢。”
萧子桁看向齐婴,幸灾乐祸地说:“若她今日来了,恐真要跟你闹。”
众人所说的是大梁六公主萧子榆。萧子榆今年正是二八年华,是萧子桁的胞妹,母亲是出身韩家的当朝皇贵妃,乃是如今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齐婴旧年曾是萧子桁的伴读,因此自幼便同萧子榆也相识,直到两人年岁渐长,六公主对齐婴的感情也生了些变化,去年及笄时便跟梁皇提过想招齐婴为驸马,只是时候不巧,当年正碰上同魏国的大战,大梁于石城惨败,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也正因去年那场大败,大梁军政开始了剧烈的权力更替,不单枢密院换人当家,包括军队武官在内也有许多人事变更。近来沈家又轰然覆灭,整个大梁看似清明太平,实则动荡不安。按照大梁的规矩,驸马与公主成婚后将不会再被授予实职,而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用人之际,梁皇倚重齐婴要他抵御外侮,自然不能再让他成了帝婿埋没了他的才干,因此只得委屈了女儿,任萧子榆怎样苦求都始终没有下赐婚的旨意。
正因这般缘故,萧子榆与齐婴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起来:众人都晓得他们之间不可能成婚,但又都知道六公主对齐敬臣的一番心意,而他二人之间如今究竟算是个什么关系大家又都觉得不好说。不过有一点是很好说很确凿的:倘若齐婴真同哪个女子走得近了,六公主必然是容不下的。
萧子桁这般调侃,齐婴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问道:“三殿下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