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她想这样就很好了,她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趁他不注意就偷偷地喜欢他一下,等他回过头看她的时候她就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就这么躲躲闪闪一辈子也很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
  那场花会让她看到了他所处的位置,看到了他身边的人。那位六公主出身高贵又明艳照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喜欢他,可以堂堂正正接受旁人的注视和打量,相形见绌之下,她忽然就感到自己的卑怯:她只是个连姓名都要假借于他人的孤女罢了,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可是却胆大包天地偷偷喜欢他。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配。
  他说,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她于是意识到她并不能就这样在他身边待一辈子,她早晚有一天得离开,而他,已经开始等待这一天到来了。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们之间本来就非亲非故,真要算起来,她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桩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麻烦,他能管她一阵已经是仁至义尽,本来就没道理要管她一辈子。
  可她那天听了他的话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
  她跑回自己的屋子哭了一天,从那以后就不敢再见他。
  她不是在闹别扭,她只是……有些胆怯。她怕自己一见到他就会忍不住想起那天他和那位公主说的话,她怕自己与他相处的时日渐长,那些不可理喻的妄念便会愈加顽固,她怕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也怕听到他说,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她很害怕,那些因他而起的幻梦刹那间又尽数破碎,随后她又要再一次意识到,她空空荡荡无处归依的事实。
  布庄的事情她原本就有兴致,如今更像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废寝忘食地投入在这件事里,心底那种无处安放的恐惧感便会短暂地被她搁置,她迫不及待想立刻长大,也迫不及待想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许这样,她就不会感到那样难过和孤独了。
  那头齐婴仍在说话,抬眸却瞧见小姑娘神色黯淡,似乎出了神。
  他顿了顿,问:“文文?”
  沈西泠回过神来,抬头看了齐婴一眼,正碰上他探询的眼神,立即感觉心中一紧,又垂下了头。
  齐婴瞧见小姑娘低着头,她的手指又默默地绞在一起,心中便觉得她还在闹一些稀奇古怪的别扭,一时也有点无奈。他沉默了一会儿,望了望自己膝盖上的猫儿,问:“你给它起名叫雪团儿?”
  沈西泠不意他话转得如此快,愣了一下,再一听他的问话,有些脸热,点了点头,说:“姑且,姑且先那么叫着了……”
  “怎么是姑且?”齐婴含笑问,“还打算再改?”
  沈西泠咬了咬唇,手指又紧了紧,沉默了一会儿,心一横,说:“不是……就是觉得,我大概不适合养它,还是……还是将它还给公子的好。”
  她吞吞吐吐,但拒绝的意思却很明确,齐婴笑意消退,看了她一眼,问:“你不喜欢?”
  沈西泠立刻摇头:“不是……”
  齐婴神色平静:“那为什么不留下它?”
  沈西泠眨了眨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可是后来还是沉默不语。
  齐婴叹了口气,一时越发有些无奈之感。
  小姑娘太过寡言,如今又有些疏远他,让他不知该怎么同她说话,他正想再问问她,一偏头,恰逢彩云尽散,朗润的月光一下子更加明澈起来,沈西泠也在那个时刻忽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便正正好对上。
  那是一个不可言传的刹那。
  月色那样温吞又明亮,将那个少女眼底所有的东西都映照得分外明晰,让他一眼就瞧见她那时小心翼翼掩饰的所有情意,有他所熟悉的那种小小的娇气和依恋,还有一些他不曾见过的情绪,隐隐沉重,千回百转,又悲喜难辨。
  就在那样一个瞬间,齐婴十分清楚地意识到:
  ……她爱他。
  那是一个少女最干净又羞与人言的情愫,比此夜月色还要清透,比满池风荷更加潋滟,可在此之外,又似乎有些比恋慕更加沉重和深切的感情,正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那个小姑娘眼底,看起来竟有些隐忍和苦涩。
  他的心忽而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
  是一堆孩子。
  也许真是这样,莱斯特小姐。
  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塞林格
  下更二卷最终回
 
 
第78章 猫儿(5)
  他很难说清那一眼在他心里留下的感受。
  齐二公子平生见多了女子的恋慕神色,亦有许多比眼前这个小丫头更加外露张扬的,他瞧见的时候从来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连一点感触都不会有,非要说的话,只会感觉到无奈和麻烦,譬如对萧子榆,譬如对赵瑶,都是如此。
  可那个刹那他看见沈西泠那个眼神,心中却被她掀起明显的褶皱,当初从祖母口中听闻那日真相时心中的感觉又重新来了一回,甚至比乍闻时还要强烈。他既有些局促,又觉得心仿佛被猫儿爪子轻轻轻轻地挠着,那种感觉很微妙,他说不清。
  更麻烦的是在这些微妙之外,他还会心疼她。
  她总是很容易就能让他心疼。
  从他头回见她开始就是如此,彼时她跌坐在城门的雪地里,满身的落雪,抬头看向他的那个眼神甚是空茫和疲惫。他知道她是渴望被救的,但也许是她所历的波折太多,让她已经胆怯于求救,于是她看起来是那样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
  他很懂得那样的眼神——他有时也会那样。
  当父亲和叔伯们执意做出一些在他看来并不恰当的决断的时候,当枢密院中十二分曹激辩争执的时候,当朝堂之上陛下向他递来那些隐约带着试探的眼神的时候,他都会这样欲言又止。
  他寡言,并非因为无话可说,而是有时既知言之无用,便倦于再同人争锋。
  那是很无奈的事情。
  他初见她的时候她还那样小,才十一岁,却已经有了欲言又止的眼神,那样克制,那样疲惫,那样苦涩又隐蔽。
  几乎一下子就让他心生怜悯。
  他救她,固然是因为受她父亲所托,可是在那之外也有些别的东西:他有些明白她,而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个早慧的小丫头似乎也有些明白他。
  这是很玄妙的事情。
  后来他把她留在风荷苑。
  他平生也尝施恩于人,得他荫蔽者难免贪婪,得一之后还贪求更多,屡屡令他厌烦。他从没指望过沈谦的女儿会和旁人有什么不同,毕竟她有一个传言中贪婪成性、品行不堪的父亲。
  但她真的不同。
  她从不贪求什么东西,并非假意伪饰,而是本心洁净。即便他待她宽和,她也牢牢守着她认为的那些本分;即便他后来日益偏爱她,她也依然如此,并不倚仗他的怜惜贪求别物,仍然对旁人给予她的任何一点善意深深感激。
  她就是这样的人,干干净净的人。
  她也许还另外存了一些不为他所知的傻念头,以为自己所得的一切都是她本不该得的,是以经常露出克制又闪躲的神情,而这让他更加怜惜她。他很喜欢她的懂事,但有的时候也觉得她太过于懂事了,他很清楚,太懂事的人泰半都会受委屈的。
  此刻她仍然以这样的目光看他。
  依恋,爱慕,可比这些更多的是克制、忍耐,以及淡淡的,仿佛已经被她默认为是寻常的苦涩。
  他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
  他原本早已想好,同小姑娘说开,再帮她厘清男女情爱与长辈亲情之间的殊异,即便她拆解不清,他之后也会慢慢同她疏远些,让她的情意渐渐散去。可是如今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却仅仅在那一个刹那就推翻了他早已安排好的计划,她又一次让他不忍心,让他说不出拂她意的话。
  他本不应当心软的。
  他和萧子榆算是自小一起长大,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他都不会对她心软。他对她的忍让来自于对她身份的尊敬,可对沈西泠不一样,他会真的心疼她,一想到那些话会让小姑娘听了以后暗暗伤心,他就觉得说不出口。
  还是再等等吧……
  等她再长大一些他再同她说……或者,等她再开心一些,他再同她说……
  齐婴无声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从袖间取出一个匣子递给沈西泠。
  沈西泠没有立刻接,打量了那个匣子一眼,问:“这是……?”
  齐婴看她一眼,伸手把匣子打开,沈西泠坐得远看不清匣子内的东西,此时便不自禁地靠近他坐着,就着明亮的月色一看,才见匣中放的是一只草蚱蜢和一只草兔子。
  她很惊讶,露出怔愣的神情,被齐婴瞧见了,他便扬眉一笑,问:“不是你之前说要么?现在怎么这么惊讶?”
  沈西泠被他问得哑然,心中那种依恋他的感情一时更加浓烈,仿佛要从她狭小的心间漫溢出来。她努力地收敛着这种情绪,强自稳了稳心神,在他身侧低着头答:“我没想到公子还记得……”
  她低着头看着那只匣子,见那两个小玩意儿编得细密结实,比上回他给她编的那只更漂亮更精细,她心中于是更加剧烈地波动着,又听他说:“你难得同我讨什么东西,我自然记得。”
  “收着吧。”
  他把匣子递到她眼前,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也离她愈发近,自花会之后她还是头回与他这样靠近,一时那被她严防死守月余的感情便又有要不受控制的趋势。
  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想偎进他怀里去——可她又不能。
  她真是唯恐自己哭出来,此时便花费了全副心力去收束眼眶中翻涌的泪意,一时便顾不得接他的匣子。齐婴以为她仍在闹别扭,不想再要了,想了想觉得也还是不要逼她,于是默了一会儿,道:“这个你也不想要了?也无妨,那就……”
  他还没说完,沈西泠也还没来得及解释,卧在齐婴膝上的雪团儿却醒了,喵喵叫着撑起身子来,还伸出小爪子要去玩儿匣子里的小蚱蜢和小兔子。
  猫儿哪里懂什么轻重,一爪子下去兴许小蚱蜢和小兔子就要散了架,沈西泠根本来不及思索,便下意识地从齐婴手上把匣子抢了过去,紧紧护在怀里,还看着雪团儿补了一句:“不行!这个不能分给你!”
  她一着急,声音也变得挺大,一副火急火燎被踩了尾巴的模样,结果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感觉越发在他面前露了怯。沈西泠脸涨得通红,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果然见那人正含笑望着她,她于是觉得自己像碰了火,连忙又垂下了头。
  齐婴看了一眼小姑娘紧紧抱着小匣子的模样,心中柔软更盛,膝上猫儿仍在作怪,他把它抱起来,未免小姑娘尴尬就没再提小匣子的事儿,只转而问:“那这小猫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就还给陛下了。”
  沈西泠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看着他,问:“啊?这……这还能还?”
  “自然,”齐婴点了点头,“这是上贡之物,颇为珍贵,我以为你会喜欢才同陛下讨的。没想到你不大喜欢,那还是还回去为宜,听说六公主也想要,不如……”
  沈西泠其实本来就喜欢猫儿,自然舍不得送走雪团儿,但心中一时还有些动摇,并未决意要留下它来养,可一听齐婴提起萧子榆,她便觉得心中一口气儿不大顺,一时冲动,便说:“这、这要都要了,还回去多不好?要……要实在是这样,我留着养其实也行的……”
  她说得别别扭扭的,可心中的不舍和欢喜齐婴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无声地笑了笑,眼中依稀流露出疼爱之色,也不拆穿她的嘴硬,只顺着她说:“嗯,那你养着吧。”
  猫儿是要顺毛摸的。
  他说完便把雪团儿抱起来,试图让沈西泠抱着,结果雪团儿却开始闹,蹬着小短腿一直黏着齐婴,沈西泠一看来了气,心想它今夜之前明明还是最喜欢她的,怎么才在齐婴膝上待了一会儿就转了性,一时颇有些吃味儿,盯着雪团儿撇了撇嘴,骂了它一句:“小东西,真没良心。”
  小姑娘语气半真半假,但好像真有些吃味儿,齐婴被她逗得失笑,随后看着她一语双关地跟了一句,说:“嗯,是挺没良心的。”
  沈西泠没吃准他这话的意思,却能听出他话里有话,她正琢磨着,雪团儿却学乖了,大抵是看出了自己往后的主人还是沈西泠,便乖巧地又往她怀里钻。
  沈西泠不计前嫌又抱住了它,小家伙便在她怀里拱来拱去,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将她逗笑了,神情依稀染上些许欢快之色。
  她偷偷看了齐婴一眼,方才他那句一语双关让她有些憋气,此时想了想,便也回了他一句双关。
  她说:“我会好好养雪团儿的。而且既然已经养它了,就会好好养一辈子,决不会轻易就丢掉它。”
  齐婴那样聪明,自然也听出她话里有话,闻言挑了挑眉。
  他不知道小姑娘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兴许是心里又生了些许不安,她一贯如此谨小慎微。他往日素来是没什么耐心哄别人的,可沈西泠偏偏有这个本事让他屡屡破例,此时听她这半是暗示半是别扭的言语,他也丝毫不生气,反觉得她惹人怜爱,闻言仍好脾气地笑笑,甚至还配合地点了点头,又回了她一句双关,说:“本应如此,要么就不管,要么,就管到底。”
  他说这话时神情郑重,毫无玩笑之态,于是便显得像句承诺。
  沈西泠抱着雪团儿抬头看着他,耳中一时是他的这句话,一时又是花会那天他同那位公主说的话,于是心中颇感迷乱,不知该信什么才好,但此时望着他,以及他身后的满塘风荷,心底又乍然生出些许安宁的意思,自花会之后两月之久,她头一回再生出这种感受。
  齐婴看着沈西泠,明明白白地看出她眼中神采的变化,依稀仍有惶惑之色,但往日看着他的那种眼神又渐渐回来了。
  小小的娇气,小小的依恋。
  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浮现起了一层笑意,他只是看着她,问:“近来有些想吃你做的蛋羹,或许明早,你方便么?”
  他们许久不曾一起用过早膳了,自打闹别扭开始便一直没再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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