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健忘的贵人们却还记得,六公主和四皇子妃在三年前曾在齐二公子的别第闹出了一番矛盾,彼时这当小姑子的还曾当众掌掴了嫂子,这便很难不成为姑嫂间的一个心结。如今四殿下和傅家女儿成婚两年,姑嫂间却仍没什么话说,此时一前一后进了齐府的门,也照旧是谁也不看谁,实在颇有一些尴尬。
好在这府上的贵人们没有一个是不懂眼色、不会做戏的,遂纷纷忽略了四皇子妃和六公主之间的那点子不自然,在向几位殿下行过礼后,便纷纷迎上了齐婴这位正主,一时道贺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齐婴这厢被众人围住,四殿下则带着妻子和妹妹前去见过左相齐璋和夫人尧氏,两方见礼后纷纷落座。
萧子榆虽然和齐婴之间八字还没一撇,但这几年却一直将齐璋和尧氏看作了自己的公婆,但凡有机会同二老见上面,便要百般殷勤地上前侍候一番。
齐璋威严,她不大能搭上话,自然便要在尧氏身上使劲儿,只见公主殿下亲自为尧氏奉上香茶,巧笑倩兮,道:“今日父皇留敬臣哥哥留得有些晚,耽误了府上的宴席,恐怕也让夫人担忧了吧?”
尧氏早年也觉得让公主这样伺候自己十分不妥当,也曾推辞不受,结果却发现她越是推辞,这位殿下越是殷勤,如今便索性不跟她推来挡去,受了这盏茶,又客气道:“公主言重了,敬臣在朝为官,这是他的本分,莫说只是晚归了一时半刻,便是彻夜议政也是正经的道理,陛下留他是器重他,哪里又能称得上是耽误?”
一番话说得妥妥帖帖周周全全,让人摘不出一点不恰当来。
萧子榆还没接上话,便听四哥笑斥自己道:“相爷与夫人宽宏大量,哪像你这般不识大体?”
萧子榆听哥哥当着二老的面说自己的不是,自然甚为不满,回过头暗暗瞪了他一眼,又见他四哥正了正脸色,同左相和尧氏道:“今日是敬臣生辰,他出宫时我们又恰巧遇见,便忝颜不请自来讨一杯酒水,若给府上添了麻烦还请相爷和夫人莫怪。”
他如此客气,齐璋自然也不能不买帐,闻言道:“殿下何出此言?区区犬子生辰,殿下却肯亲自莅临寒舍,是他之福,亦是齐家之福,焉有麻烦一说?”
两边是一个赛一个的客气周到。
待终于客气罢,萧子榆便打算进一步讨好讨好未来的婆母,哪料还没想好路子,便被她四嫂傅容截了和。
只听傅容问尧氏道:“婶母,今日堂上未见老太太,可是姑祖母身子有什么不爽利?”
这事儿说起来也挺有门道。
当年齐老夫人一意要撮合傅容和自家次孙成婚,为此还很是在家里搅起了一些风波,结果闹到最后人家却不甚领情,刚在齐婴这里碰了个软钉子,转头便和四殿下好上了,没过多久就开始谈婚论嫁,等老太太反应过来,两头儿连婚书都互换了,很是令她寒心。
齐老夫人对此自然甚为不满。她觉得自己好心抬举娘家人甚是辛苦,结果傅容却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更有落了她这媒人脸面的嫌疑,自然要闹脾气。老人家上了年纪气性反而更大,傅容与萧子桁成婚后曾有一次登了齐家的门,齐老夫人竟然也借病推辞不见,闹得颇为僵冷。
不过齐老夫人到底是心软,又着实很疼傅容这个娘家丫头,后来又过了一段日子她便渐渐释然了,加上傅容也殷勤,哄得老太太没了脾气,这事儿便就这么算了。
今日齐老夫人不在宴席上,倒不是因为什么别的,不过是她如今年纪大了,夜里熬不了太晚,总是早早就要歇下,又禁不得太多吵闹,自然也就不便出席。
尧氏将这缘由说给了傅容听,她便颇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道:“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了,下回应挑早些时候来拜会老太太。”
萧子榆在旁边听着,觉得这话是说得告一段落了,于是赶紧逮着机会插进去,将傅容挤到一边,又开始同尧氏献起殷勤来。
他们这头儿说得热闹,那头儿齐婴也不得闲。
登门的贵客们一个个迎着这位小齐大人敬酒,还轮流开始吹嘘介绍着自家送上的贺礼是何等金贵,一时堂上热闹无限。
齐二公子倒也和气,酒都喝了,可礼却不收。众宾买都买了,自然要力劝他收下,然纵使诸位好话说尽,小齐大人仍是推辞不受,还道:“承蒙诸位厚爱,只是如今南北多有战事,陛下亦倡节俭之风。婴区区晚辈后生,一来无颜受诸位重礼,二来也不敢违逆陛下的旨意,还请诸位大人今夜纵情宴饮,至于贺礼,实在不必了。”
小齐大人虽年纪尚轻,但周身的气势却很压人,比他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父亲也不遑多让,轻飘飘一句话便让人不敢再多言语。何况他将陛下都抬了出来,自然就更堵得众人说不出话,只得纷纷封了自己再劝的嘴,以免被扣上一个不顾国难、奢靡荒唐的罪名。
只是礼送不成了,那还能用什么招数引得小齐大人的青睐呢?众人默默地苦苦思索,一时却摸不着门路,结果这时却瞧见翰林院的翰林供奉莫雨丰莫大人凑到了小齐大人跟前。
这位翰林供奉已经年近不惑了,可此时在时年二十四岁的小齐大人跟前却是一副点头哈腰的孙子模样,颇让围观者觉得不齿——虽则这事儿换了他们自己也是一样要点头哈腰,但如今这个点头哈腰的机会却被旁人抢走了,他们便不免要牙酸一番,暗骂这莫雨丰真是丢尽了文人风骨!
莫大人才不理会,待向小齐大人敬了酒,便又十分坦然且十分殷勤地说:“大人,前月里下官曾请示过,不知大人可否能抽出工夫主考明年的春闱,当时大人称此事容后再议,不知如今大人可拿定了主意?”
蹲墙角的众人一听,立即是目瞪口呆,心中大骂这莫雨丰真是吹嘘拍马一把好手!以前怎么没发现此人竟还藏了这么一手好功夫!
这事儿的确有说头。
春闱即会试,乃是科举考试至关重要的一等,天下举子只有过了会试才能再入殿试。既然是考试,自然要有主考官,这考官之名听上去好似没什么油水可捞,实则却不然。
众人皆知,这春闱的主考官乃当届举子的座师,而考中的贡生往后若入朝做了官,那便自然是座师的门生,主考官借此便能够十分体面且矜高地为自己的仕途夯实基础,乃是名利双收的一门绝好差事。
只是这往年春闱的考官一般都是由翰林院的大学士担任,这莫雨丰为了溜须拍马,竟然连这差事也能推让给齐婴?小齐大人虽然十三岁便中了榜眼,学问也确实是一等一的好,可人家如今是主理军政的枢密院正使,与春闱那根本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嘛!
众人正腹诽,又见小齐大人搁下了酒盏,客气地道:“此事我已想过了,我并非在翰林院供职,又年少才浅,实在难当此大任,莫大人不如还是请几位大学士主理此事吧。”
一番话说得又合情理又合规矩,闻者皆深以为然。
莫雨丰却还不放弃,朝齐婴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大人实在太过谦虚了——谁人不知大人文采斐然,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正是天下举子之表率,亦显江左士林之风范。此事也并非下官一人之念,王先生也是点了头的,之前翰林院亦问过陛下的意思,陛下也甚为欢喜,万望小齐大人莫再推辞。”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气势,什么“天下举子之表率”,什么“江左士林之风范”,竟然连对仗都用上了,可见这一席话是早有准备。加之他说的时候情真意切,一副齐婴再不答应他就要跪下磕头的架势,令围观者都有些目不忍视,于是众人只听小齐大人沉默了片刻,随后叹息了一声,道:“既如此,却之不恭。”
莫雨丰大喜,对着齐婴又是一通阿谀奉承,好听的话简直跟倒豆子一样往外蹦,直把其他人听得无话可说。
众人表面笑意盈人,心底里却难免有些丧气,心想今日小齐大人生辰宴,终究是被莫雨丰这个狗东西拔得了头筹!毕竟有了春闱座师之位这等豪奢的贺礼,其他人敬献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呜呼!呜呼!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发生了不少事,一场里面交待不完,我就尽量分散开写,以免让大家太辛苦文文大概下更或者下下更出来~
第81章 岁月(3)
宴会结束之时,齐婴已有酩酊之态。
这倒不怪小齐大人酒量浅,实在是敬酒的人太多,他又不好厚此薄彼,于是只得一杯杯地将酒喝下去,等喝完了一圈,自然便醉了。
他醉得甚至站不起身子亲自出门送几位殿下离府,还是齐云和韩若晖代他送的。
四殿下今夜亦喝得尽兴,出门登车时整个人都有些打摆子,傅容在一旁周全地照顾着他,再温存体贴也没有。萧子榆则全然不管自己四哥喝成了个什么德性,只站在齐府门口恋恋不舍地向门内张望,企图再瞧一瞧她敬臣哥哥的身影,结果自然是未能遂愿。
她深感可惜,却毫无办法,又不能撒泼赖在齐家,便只有同齐云和韩若晖道别,又同二人说:“那我们这便走了,还劳烦二位好生照料敬臣哥哥。”
她这话说得其实很没道理,毕竟她这主动托人的其实同齐婴并无什么实际的关系,而被她托付的则是他正经的哥哥嫂嫂,亲疏是一眼就能看分明的。
齐云和韩若晖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心中都为这句不得体的话替六公主感到微微的尴尬。不过他夫妻二人皆涵养甚佳,仍礼仪周到地将流连忘返的六公主妥妥帖帖地送上了马车,待到目送着马车行远,夫妻二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韩若晖颇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腰,又望着六公主行远的马车感慨了一声,说:“唉,那也是个痴儿……”
六公主确实堪当这个称谓了。
虽则四殿下今夜言之凿凿地说他们是恰巧在宫门口同敬臣碰上的,这才顺道来府上赴宴,实则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所谓恰巧呢?定然是六公主巴巴儿地在宫门口等着了,她四哥为了顾全她的名节这才不得不陪她出宫这一趟,还得拿些牵强的说辞来填补她的面子。
真是好生辛苦。
今夜韩若晖算是靠在近前瞧得仔细,这位公主殿下的那双桃花眼一整晚都追着敬臣跑,逮着机会便凑上去同敬臣说话,他只要与她说两句她便欢喜,一旦转而应酬其他人她便又落落寡欢。
又是好笑又是可怜。
六公主的母妃也是韩家女儿,算起来是韩若晖的姑母,萧子榆和她哥哥也是她的弟弟妹妹,如今她瞧见自家表妹这等可笑又可怜的模样,实在很难忍下那一声叹息。
她这里感慨良多,一旁的齐云却并未听清夫人说的是什么,只轻轻揽住她,与她相携入了府门。
进了正堂,却见一家人都在,齐璋、尧氏、三弟四弟都坐在堂上,甚至二弟也在,此时端直地坐在侧首的位子上,眉目清清朗朗,哪还有方才那副连路都走不稳的醉态?
齐云反应过来,一边走进堂屋,一边笑骂道:“好啊,原来你是装醉!”
齐婴转头抬目向长兄看去,眼中亦有笑意。
他自然要装醉,否则今夜得被灌成什么样子?甚至他今夜喝的酒也是让下人提前帮着兑了水的,所以虽喝得多,却不至于大醉。
齐云笑着拍了拍齐婴的肩膀,又和韩若晖双双落座,继而笑问:“这是怎么着?宴会都散了,怎么人还坐得这么齐?”
齐璋坐在上首主位,神情却并不轻松,他眉头微皱,答长子曰:“是在说你弟弟明年主考春闱之事。”
今夜宴席嘈杂,但这事儿闹得大,齐云也有所耳闻。此刻听父亲提起,他沉吟了片刻,道:“主考春闱是名利双收的好事,敬臣亦能胜任——父亲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齐璋眉头仍皱,陷入了沉默。
他当然知道主考春闱是肥差,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足可以胜任,只是如今齐家单他这一脉便有三人在朝为官,他自己是一国之相,两个儿子都已经高居二品,一门之内能有这样的殊荣,莫说在本朝,便是放眼前代也是从未有过之事。
如今齐家正值鼎盛,大梁的文武军政尽在掌握,可正因如此他才担心盛极而衰。如今敬臣又应下了这主考春闱的差事,这便更是为齐家的荣宠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担心,如此行高于人,未见得是好事。
这些话齐璋想说,但是大儿媳在场,他便又有些开不了口。
长媳虽与长子成婚多年、还育有一女,但毕竟她是韩家女儿,任凭人再怎么说出嫁从夫,她这样的世家之女难道还真就能同娘家断了联系?若是真这么容易就割断了,他的母亲也不至于活到一把年纪还那样念着提携傅家了。
齐璋担心韩若晖会将齐家之内的事儿拿回去和娘家嚼舌根,此时心中的隐忧便无法宣之于口。可他虽不说,他那聪明绝顶的次子却已经懂了,只见他拱一拱手,甚为平静地道:“父亲放心,孩儿明白。”
齐璋抬眼朝次子看去,见他目光清明,眉眼间又是一副颇有深意的模样,便料定他心中早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心中稍安。
齐璋那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次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他接下这主考春闱的差事是否另有什么因由,只是齐婴如今已然独当一面,他亦对他放心,不再像他当年初入官场时那样时时提点、事事过问。他相信,齐婴自己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料理明白。
他一向让他放心。
齐璋遂点了点头,也无意再过问次子内心的绸缪,只摆了摆手,说:“罢了,你自己有数便好。”
齐婴点了点头应下,父子二人之间对了一番隐语,彼此都明白对方有深意,只是堂上其他人却拆解不出这些机锋,譬如齐乐。
他一听说自家二哥成了明年春闱的主考官,那真是兴奋不已,此刻若非他老子在眼前,真要一下儿高兴得蹦上房顶,此时即便强压着喜意,却仍一脸兴致勃勃地说:“二哥当主考官那可真是太好了!好极了!这判卷的时候若正巧碰上我的,是不是就能……”
他话还没说完,半途便被他大哥打断,只见齐云绷着脸训斥家中老幺道:“胡闹!科举之事岂可儿戏!你不要因为之前侥幸过了乡试就得意忘形!你二哥绝不可能给你走后门儿,趁早给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番疾言厉色的训斥让齐乐吓得连忙低下头缩起了脖子,不敢再吱声。
齐云却并不算完,他这人一向看重法度纲纪,最是不能容忍人弄虚作假,尤其对自家人约束更多,此时逮住机会,当即将家中还要考学的两个弟弟训诫了一番,半晌停不下来。
坐在上首的齐璋听着长子教训家中两个小的,并不插言获打断,只待齐云说完后,又转头看了三子一眼,语气不扬不抑地叫了他一声:“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