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凤目如淬,从满园的竹影里踏着月色迎面走来,有种超然的意境。
结果他一进亭子就皱起眉训她:“怎么又坐地上——起来。”
这个“又”字是有些渊源的。
这三年望园仍有禁令,旁人皆不得入,可沈西泠却已然成了这里的常客,时常会在亭中小坐。
齐婴在风荷苑的时候他们有时会一起在园中说话,有时候齐婴不在,她偶尔也会一个人过来坐着。独坐的时候倒没什么,但两人一起谈天时她便觉得不能少了吃吃喝喝,于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养成了在望园里煮东西吃的恶习,将原本很清净的一座望园弄得颇有烟火气。
齐婴其实倒并不排斥她这样,毕竟她的手艺合他的胃口,她支上小火炉煮东西也并不让他觉得吵闹,反而总有种平静安宁的感觉,他也就没说不行。只是她煮东西的时候总是习惯席地而坐,地上凉,她身子又弱,结果每月一到……的时候就会腹痛不已。
他早就说过不让她坐在地上,而这小姑娘总是假乖,当着他面的时候答应得跟真的一样,结果转过身还是一切照旧。
沈西泠瞅着他皱着眉的样子抿了抿嘴,坐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说:“公子不是让人把这儿铺上地龙了么?暖和得很,不凉的。”
确有这么桩事。
因她屡教不改,他便也拿她没办法,后来索性让人在亭子下埋了地龙,除了夏季很热的时候,其余三季都烧着,以备她时不时过来坐。
在室外的亭子下埋地龙,每年还要一连烧个三季,这样的事无论放在哪儿都是闻所未闻,偏他疼她,也就这么着了。
沈西泠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有些撒娇的意味,又柔又软,闹得人横不下心来再说她,齐婴也有点儿拿小姑娘没办法,只叹了口气,又俯身摸了摸地上的温度,触手温热,倒的确比一般的座位更暖些,他这才收回手,没再坚持让她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齐婴:我睡了。
青竹:对他睡了。
水佩:啊这…
青竹:别看了真睡了,走吧走吧。
水佩:太可惜了!我们小姐本来还想说约会的,看来只能改下……
齐婴:等一下——我醒了。
青竹:?我矮所以针对我是吗
第83章 微醺(2)
沈西泠瞧出了他的意思,抿着嘴笑起来,又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同他说:“公子坐呀。”
句尾那个“呀”字,她咬得很轻很弱,不留心几乎听不清楚,偏偏因此而格外有种令人怜爱的感觉,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娇气和小意,比正经的吴侬软语还要动人。
没人扛得住,就算是一向冷硬心肠的小齐大人也不行。
他只能没什么办法地顺着她轻轻拉扯他衣袖的力道坐下,离她很近,就坐在栏杆处的座位上,她则坐在地下,两人坐得一高一矮,她便要微微仰起脸看他。
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大约因为这样的话他的膝盖就在她侧脸的位置,只要她一偏头就可以轻轻靠上去,如此就能像雪团儿一样伏在他膝头了。
只可惜她不是雪团儿,不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那么做,沈西泠也知道这样的举止于他们而言并不妥当,何况他多半也不会允许她那样,所以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眼。
齐婴没注意到她那个眼神,只扫了一眼小火炉,问她:“又在做什么?”
一听他问起这个,沈西泠来了兴致,半仰着脸儿看向他,随即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又扭头看了看火候,大约是觉得差不多了,从身后栏杆处的座位上取过布巾,将小蒸笼的盖子打开。
一团白蒙蒙的热气一下儿散逸出来,齐婴扫了一眼,见她蒸了两只蟹。
他挑了挑眉,一笑,问:“怎么想起吃蟹了?”
沈西泠其实倒没有特别想吃蟹,只是想着今日是他的生辰,总该做点和往日不大相同的事。
往年她曾经给他送过生辰礼,还很是用了一些心思。因为她看不出他的好恶,总觉得他对于外物都是淡淡的、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于是就摸不准到底送他什么才好。
她当时琢磨着,她头回给他买礼物,总不应当出手太过小气,以免显得她心不诚。那时候她的生意刚刚有些起色,她便不惜花了当时她大半儿的积蓄给他买了一幅抱朴公的书画真迹,画的正是他归隐后的田园小景,落款还题了几句他自己的诗。
她当时觉得这个礼物又有心意又很贵重,总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了,但他收到的时候却并未有多么高兴,还训她、说她铺张,让她以后都不要再给他买什么礼物。
她当时有点难过,觉得他不领情,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想让她的辛苦钱白花,而且他这人有点奇怪,似乎总觉得他为她花银子是天经地义的,而一旦倒过来他就不太舒服。
那是一种沈西泠至今都不太能明白的心思。
她虽然不明白,但也无意跟他对着干,见他不喜欢她送礼物,她后来也就都没再送过了,只是有意在他生辰时用点别的小心思来逗趣儿,以让这个总是很辛苦的人能得片刻的歇息。
这些心思都是不足与人道的,此时逢他问,沈西泠只是弯起眼睛轻轻地答:“这次出去途径苏州,听闻那里的湖蟹有盛名,就绕路去买了几只;回来的时候怕蟹死了不新鲜,一路养着的。”
她眨了眨眼,说:“我想着,要拿回来给公子尝尝。”
苏州的湖蟹齐婴并非没有吃过,但他这人在饮食上一向清淡,对这样的至味也不贪嘴,当初其实并不觉得有多么好吃。只是如今沈西泠一双眼睛亮亮地瞅着他,一副等着他夸奖的神情,他便心头又软了软,眼中笑意更浓,说:“嗯,许久没吃过了,倒有些想念。”
她听言果然开心起来,连眼角都带着笑意。
他看了她一眼,神态温和,问:“方才在花厅的时候怎么不一起吃?”
沈西泠听言愣了一下,随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本来是该把蒸蟹一道端上去的,只是她知道那时堂上除了他们,必然还有其他人,而她……想跟他单独待一会儿。
她有半月没见他了。
她想他了。
她没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她的沉默在此时反而显得更有味道,齐婴从她递过来的那个眼神里看见隐隐约约的微妙情愫,比她小时候更加不可言传了,就像一株金线草一般浅浅地缠绕在他心上,霎时心底里便有种微微异样的感受生发出来,小小的酥麻。
他想,也许今夜青竹往酒里兑的水不够多,他的确有点醉了。
齐婴咳嗽了一声,将心中那些异样的感觉挥散,随后把话岔开,问她道:“这次出去可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三年,沈西泠的生意可算是有大进益。
她是从那个小布庄做起的。
三年前她听取了他的意见,并未立刻动卢掌柜,而是当先着手清除积压的布匹,收拢回一笔不算薄的利润,与此同时发现了新的商机。
原本在布庄负责布匹染色的宋浩堂说来倒是个有见识的人,据说早年曾走南闯北,最远曾到过关陕一带。关陕通西域,天竺的白叠子最早便从那里传入,宋浩堂曾在那里见过用白叠子织成的外域织物,用以冬日御寒,效果远优于桑麻,又比貂裘轻便实惠。
只是此物从北方传入,适宜种植的土地和天气却在南方,而这几十年南北之间多有战乱,此物流通不畅,至今也未在江左激起什么水花,虽然也有商贩倒卖,却不成气候,更谈不上飞入寻常百姓家。
沈西泠当时便觉得这是个机会,只是有两件事颇为难办:一是白叠子的种植如今在江左尚未推广,二是这种织物的工艺如今还并不成熟。
而这事卢掌柜竟恰好帮得上忙。
他经营布庄多年,人脉比沈西泠想象得还要广,恰好认识一位在闽广一带的田庄里种植白叠子的商人,姓田。如今江左罕有人见过白叠子织物,田先生本以为是个商机,没想到却无人问津,几乎全砸在手里,后来正逢卢掌柜牵线,他大喜过望,同意以低于桑麻两成的价钱将一批白叠子卖给沈西泠。
那是沈西泠自己做的第一个决断。
说起来她这人也实在奇怪,明明是那样温柔文静的性子,可是有时做起决定来却异常果断沉静,而且大胆。
她明明知道田先生的白叠子销路不畅,也明明知道此举有很大的风险,可还是将这回通过清理存货好不容易收回的那笔银子尽数花了,此外还从钱庄借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银子,将那批白叠子尽数买下,另还同田先生谈了两个条件:其一,白叠子运往建康产生的花销由田先生承担,其二,往后五年他卖给她的白叠子不可溢价。
田先生那时面临着血本无归的窘境,尽管沈西泠提的条件甚为苛刻,可他也别无选择,经过一番漫长的磋商后还是只能点头答应,双方于是一拍即合。
沈西泠将白叠子织物工艺交给宋浩堂去钻研,他夫人孟莺莺是个经验丰富的绣娘,待瞧过了她丈夫四处搜罗来的白叠子织物后,历时不久就摸索出了专门的织法,做出来的织品细腻漂亮,又甚为轻便,穿在身上很是舒适,而且保暖。
当时正是秋季,但沈西泠思虑良久,还是决定将这批织物放在冬季推出去。
这批织物质地极好,因料子的价钱压得足够低,是以成品也不贵,照理说应当是好卖的,但一个新鲜事物的推广总是耗时甚久,沈西泠于是想起当初齐婴教给她的东西:去思量人心。
她于是故技重施,将当年清理积压布匹的把戏拿出来又耍了一次,将白叠子织物与旧有的桑麻织物一同售卖,把两文一串三文两串七文五串的道理吃了个透,于是当年那批织物一推出去便被抢买一空,供不应求,在建康城中颇引发了一番轰动。
那是沈西泠的第一次成功,而此后三年,她的生意就像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她算得精,也看得远。
田先生的白叠子虽以贱价卖给她,但要从闽广一带运来,耗时甚久,途中损耗也不少,沈西泠于是开始在江南一带寻找合适的田庄,预备自己种植白叠子。
她的小布庄越赚越多,渐渐变成了大布庄,随后甚至还开了好几家分号,她却并不贪图享受,将大半的利润分出来用以购置田庄,如今在江淮一带颇成气候,成了一位钱袋鼓鼓的女商贾。
当初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布庄,竟在她手上不足三年就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属实是齐婴没有想到的。他原本还觉得小姑娘性情太过文静、不善于与人打交道,并不适合从商,更是从没指望过她真能把这生意挑起来,没成想她一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几乎就是换了个人,听丁先生说,她处事果断、又有韧性,事必躬亲,甚为谨笃,是块难得的璞玉。
丁先生甚至还说:“公子,方小姐与您很是相像啊。”
她像他?
听得此论,齐婴不禁想起小姑娘幼时柔柔弱弱的那副模样,一时失笑,心中又隐隐感慨血脉的玄妙之处,想她不愧是计相的女儿,纵然从没有人教过她,但她的确有经商的天赋。
而因为她将布庄经营得极好,齐婴便渐渐开始将其他一些生意转交给她。毕竟当年她父亲给予他的产业甚为广泛,甚至还有茶盐二业,她仅仅懂得布庄的生意是远远不够的,她总要多涉猎一些,往后真正接手时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次她外出,一来是为收账,二来也是为了大致去盘一盘那些分散在各郡的生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口子真的太没本事了,连这么薄的窗户纸都捅不破!讲道理这么薄的水平吹口气儿都能破了!
第84章 微醺(3)
沈西泠听齐婴问及此,想了想,说:“的确有些麻烦之处,但我还能自己料理。”
顿了顿,她又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漂亮的笑来,说:“等我弄不好了,再来找公子帮我。”
又是一句小小的撒娇。
她越长大,反而越比小时候更喜欢撒娇,而且也比小时候更黏他,一旦有一段日子见不着他,等再见时就会格外娇气起来。
齐婴虽然不说,其实心里也喜欢她这样——他知道她只在他面前这样,在其他人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
小齐大人总是很清冷的眉目此时变得很柔和,那双凤目扫了小姑娘一眼,随后淡淡地说:“嗯,有事就来找我。”
他虽然这么说了,但其实心里知道她不会轻易来找他。她是个很矛盾的人,明明那么依恋他、那么喜欢跟他撒娇,可是当真的碰上为难之事的时候又总是独自支撑,起码这三年,她从未就生意上的难事找过他,即便他主动问起,她也一直说一切都好。
而沈西泠听他这么说了,心中则觉得暖融。
她的确不会一碰到事儿就跑去烦他,但只要他在,她心里就会觉得安稳,好像总觉得有人撑腰似的。
她于是低低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这时蒸笼中的团团热气已经散了,两只肥美的蟹挤挨在一起,颜色甚是鲜艳漂亮,沈西泠回过身,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套茶具来,倒上两杯热热的姜茶,递与齐婴一杯,两人才开始一人一只吃起蟹来。
秋日是吃蟹最好的时节,苏州的湖蟹享誉天下,尤其味美。沈西泠蒸的是两只母蟹,最好吃的是蟹黄。
她一边试图揭开蟹壳,一边同齐婴说:“原本我想斟些桂花酒来喝的,总觉得更衬秋日些,但我想着公子今日在本家宴饮,大半已经喝了许多酒,于是就另改成了姜茶,这茶……”
她刚说到一半,眼前便忽而出现一只已经揭好的蟹壳,里面满满的是流油的蟹黄,黄澄澄的。
沈西泠一愣,顺着他捏着蟹壳的修长漂亮的手指抬头看向他,见他正低着头拆蟹腿,口中随意且自然地同她说:“我揭你那只的壳,你吃这个。”
沈西泠抿了抿嘴,一时没有接他手中的壳,他便抬头看向她,挑了挑眉,问:“怎么?”
她眨了眨眼,说:“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
齐婴扫了一眼她使劲儿半天也没打开壳的那只蟹,笑了笑,没再跟她争辩,只是仍将手中那只揭好的壳给她,另看着她手中那只没揭的说:“给我吧。”
那么理所当然。
沈西泠心中泛起一种酥酥麻麻的甜蜜之感,也没再矫情推托,“哦”了一声,与他交换。
吃蟹是耗时的事,要吃到雪白的蟹肉,不仅要揭壳,还要将蟹子掰成两半,再来还要一节一节地拆开蟹腿,很是麻烦,而且还得费些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