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沈西泠本心情沉闷,瞧了这小家伙的可爱样儿,一时倒是有些开怀,她走到门边把猫儿抱起来,笑着说:“好,那就带你出去玩一会儿。”
  风裳却拦着,说:“小姐一会儿再出去吧,头发尚且还湿着呢,万一受凉可怎么好?”
  沈西泠转头朝几个丫头笑笑,说:“无妨,天气也热了,不会受凉的。”
  风裳还想再劝,却被水佩拉住了。
  水佩知道她们小姐是心里头憋闷,想出去走走,这时拦着反而才是不妥,于是只体贴地笑着问:“小姐可要咱们陪着?”
  “不必了,”沈西泠一边轻轻摸着雪团儿头顶的一小撮软毛,一边温温柔柔地答,“姐姐们今日照顾我也甚是辛劳,你们休息吧,我自己在园子里转转,一会儿就回了。”
  几个丫头应了,沈西泠便抱着雪团儿出了握瑜院的门儿。
  夏日的风荷苑美极。
  风荷苑园中四时花木不同,夏日里多植六月雪和三色堇,至于池塘水边,自然植莲。时令一到,满塘荷花盛开,碧绿的莲叶宽大而油亮,衬得荷花格外清白又隽逸,在夏夜的清风中摇曳,真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气象,极是令人心仪。
  齐婴……应当是喜欢荷花的吧?毕竟他将自己的私宅取名作风荷苑,园中又植了如此之多的莲。
  莲是有禅意的花,有清净的意思,譬如她年幼时就听父亲讲过一句与莲花相关的禅诗,叫作“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讲的便是一个清净。她此时看着这满目风荷,心中忽而又想起那日在忘室看到的抱朴公的文集,以及书页旁齐婴批的那句话。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忽而竟有种奇妙的相通之感。
  想起那个人,沈西泠的心忽而便乱了一下,宛若一阵清风拂过荷叶,引起些许微妙的颤动,继而在清圆的水面上荡起微微的涟漪。
  她有些出神,抱着雪团儿的手松了些许,这小团子便忽然从她怀里跳下了地,倒把沈西泠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再要弯腰把它抱起来,雪团儿却一扭身跑开了。
  沈西泠在它身后一直叫它它也不听,一溜烟儿钻进花木丛中,一会儿又闪身出来,在园中的小径上跑来跑去。沈西泠一直追着它,生怕它跑丢了,结果追来追去,又绕回到握瑜院附近。
  她以为雪团儿是要回去了,正心中夸奖它聪明、竟然还能认得回去的路,便见它又一个扭身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她急急追过去一看……
  ……却见它跑进了望园。
  这座小园子就修在怀瑾院和握瑜院之间,在一道石拱门之后,隐约可见园中有亭台水榭,却不得窥其真容。沈西泠记得她刚来风荷苑的时候,那时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倚湘姐姐曾告诉她,这地方是风荷苑的一号禁地,齐二公子从来不许人进去,甚至连青竹都不能进。
  而此时,雪团儿竟跑到那里头去了。
  沈西泠很是为难。
  她虽然不知道齐二公子为何不许人进这个小园子,但规矩就是规矩,她不想造次,即便齐婴此时不在风荷苑,四下里亦无人看守,她仍不愿坏了这个规矩。
  可雪团儿跑了进去,她也不能就这样撂手不管,在望园外等了半晌还不见雪团儿跑出来,沈西泠有些着了急,便隔着那道石门唤着猫儿的名字:“雪团儿?雪团儿?”
  她声音刚落下,没听见雪团儿的喵喵喵,却听见另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从望园中传来,落进她耳里。
  “文文?”
  低沉又清冽……那是齐婴的声音。
  这真把沈西泠实打实吓了一大跳。她一来没想到此时望园中竟有人,二来更没想到她以为根本不在风荷苑的齐婴竟已然回来了,一时心慌意乱甚为意外,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她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却听他的声音又从石门那段传来,清清淡淡地:“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她闻言自然又是一愣,心说望园不是风荷苑的禁地么,怎么齐婴却让她进去?当初倚湘言之凿凿不像骗她,上元那天齐家两位小公子和赵家小姐来的时候也都避望园而不入,想来这规矩是真的有,并不是假的,怎么现在他却让她进去……?
  沈西泠有些犹疑。
  她本不想进,毕竟近来……她一直有些躲着他,如今他们疏远了,她心底里其实有些害怕见到他。可她心里又好奇这园中的乾坤,再则雪团儿还在里面,无论她往后养不养它了,总也应当跟齐二公子有个交代,思前想后一番,她还是应了一声,举步进了望园。
  望园之内甚是幽静。
  自石门而入,脚下石子铺路,不远处见到一方小池,池边有亭,水中植莲,四周则为绿竹环绕,甚是清幽风雅。此夜月华如练,论声音唯清风蝉鸣尔,越发有种尘嚣之外的意境,令沈西泠一颗心都静了下来。
  颇像那位抱朴公在自己的文集中所记的光景。
  她顺着石径往望园深处走,见齐婴正独坐在水畔亭中,名满江左的齐二公子隽逸尊贵,比此夜透白的月色还要动人心魄,满池清莲就开在他身后,亦映在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雪团儿正盘着尾巴卧在他膝上,他用他那修长又好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雪团儿的背,小家伙似舒服得紧,一直眯着眼,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那个场景让沈西泠心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感觉,千回百转甚至辨不清悲喜,只能让她意识到一件事: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其实真要算起来也没有多久,毕竟从花会结束至今也就两月多的光景,这之间他们也曾数次照面,可是沈西泠却莫名觉得日子的确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这个男子在她眼里又倏然变得清冷高远起来,此时她望着他,甚至有些不敢上前。
  齐婴抬眼朝她看过来,那一眼又柔和又矜贵,问:“怎么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他俩之间的爱情是不能溯源的,模模糊糊最漂亮但是如果非要标一个起点的话,我愿意把它标在这个夜晚
 
 
第77章 猫儿(4)
  他说完,沈西泠也看了他一眼,随后犹豫了片刻,抬步走入亭中。
  齐婴朝亭中栏杆边的座位扫了一眼,说:“坐。”
  沈西泠半垂着头,谢过了他,走到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下,又听见他问:“方才怎么一直站在外面?”
  她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儿,答:“我听说公子曾立过规矩,望园是不许人进的……”
  齐婴笑了笑,不置可否,却引得沈西泠越发好奇这消息的真伪。她仍觉得此事是真的,但四下里看了一圈,也并未发现此地有什么不寻常,只是一方别致的小景罢了。
  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他:“此地……是有什么不同么?”
  这时雪团儿在齐婴膝上打了个哈欠,碧蓝碧蓝的眼睛眯缝着,好似要睡着了,齐婴一边顺着它的毛,一边缓声答:“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不喜欢吵闹,所以一直没让人进。”
  沈西泠一愣,又忽然心软了一下。
  她很少听齐婴说起自己的喜恶,眼下他却很分明地对她说,“我不喜欢吵闹”。
  这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可却在沈西泠心里掀起一点皱褶。
  她忽而有点明白他,他是个看似如鱼得水实则却过得很疲惫的人,也许他平日里听了太多争执和激辩,独自一人时便尤其喜欢静默。
  她于是觉得自己此刻出现在这里很不合时宜,像是破坏了他留给他自己的最后一丝清净一样。她略有些惶恐地站起身来,说:“那我这就走了,我……”
  她道歉的话还没出口,便见齐婴眉目疏朗地朝她看过来,眼中有一片柔和的笑意。
  他说:“你没关系,你又不吵。”
  玄妙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沈西泠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种难辨悲喜的感觉亦又一次浮上心头,她默默体验着那种感觉,一时仿佛失声。
  “坐吧,”齐婴又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雪团儿,“说说你铺子的事。”
  沈西泠其实本来不想同齐婴说布庄的那些事儿。一来是因为如今他们之间有些疏离,二来更因为她觉得他已经很累,这布庄的事儿虽然于她而言是天大的,可对他来说却无足挂齿,她不想拿这样的小事儿去烦他,徒增他的负累,又显得她很没长进。
  只是那布庄毕竟是他给她的,她也拿不准此时他问起此事是否存了考教她的意思,便不好推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又坐下,斟酌了片刻后老实地答:“……并不很顺遂。”
  他听言并不意外,也许是早已从丁先生那里知道了情况,此时只是问:“是布匹积压的事情?”
  沈西泠不意他知道得如此详细,有点懵,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懵懂又怔愣的神情似乎取悦了他,令他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他凤目含笑的时候非常好看,令沈西泠难免看得有些怔愣,耳中又听他说:“削价的路子没有错,你比价后让利的分寸也得当,只是略微欠缺一些技巧。”
  沈西泠回过神来,闻言皱了皱眉,复而露出疑惑之色:“技巧?”
  齐婴看了她一眼,略想了想,说:“两文一串糖葫芦,三文两串,七文五串,倘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他突然的发问好似风马牛不相及,沈西泠云里雾里,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去想,斟酌了一会儿,她答:“如果是我,会选三文两串。”
  齐婴点点头,问:“为什么?”
  沈西泠抿了抿嘴,答:“两文一串太贵,不划算;七文五串虽然最实惠,但买来五串太多,我吃不掉,七文的总价又太高,我会心疼。”
  齐婴点了点头,又问:“倘若没有七文五串,只有两文一串和三文两串呢?”
  沈西泠一愣,陷入了沉思,忽而眼前一亮,明白了齐婴的意思。
  当人们只知道两文一串和三文两串时,即便知道后者更划算,可是在掏钱的时候却不会那么痛快,而一桩买卖成或不成,有时候就在一个念头的起落之间,他们一旦犹豫了,掏钱的机会就变小了;但当有了七文五串的选择,相比之下,三文两串就显得既划算又便利。
  卖糖葫芦的商贩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用七文五串的法子卖出去多少,七文五串只是个障眼法,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选择三文两串。
  只是一点小小的不同,却能给人以殊异良多的感觉,并引导人做出选择。
  齐婴见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知道她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眼含赞赏,又提点她道:“世上万事,看似殊异良多,其实最终面对的无非都是人心。商道虽然复杂,但追本溯源也无非如此。你要把这件事做好,就要学会看懂这一点,倘若旁人一时无法做出有利于你的决定,那就想办法帮他们去做。”
  他的话清清淡淡,可是却让沈西泠茅塞顿开,一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有些激动,脑子里一下儿窜出许多点子,简直恨不得天立刻亮了,建康城中的大市小市立刻开市,她便能将她的点子一一落到实处去,让那摇摇欲坠的小布庄起死回生。
  齐婴看出她的欢喜,笑着摇了摇头,又说:“再来便是那位卢掌柜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沈西泠一听他提起那位掌柜,雀跃的心情便稍歇。
  卢掌柜私贪银子的事儿是另一桩麻烦,他贪的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却在沈西泠心上扎了一根刺,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卢掌柜在布庄经营十几年,的确是个熟手,不仅同铺子里的伙计们关系融洽,而且同其他掌柜们也相熟,很多事情经他来办都要容易一些,眼下若让他离开,沈西泠也不知该由谁接替他的位置,属实十分为难。
  齐婴看出她为难,也不点破,此时只是淡淡地说:“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应当懂得。与人相交重要的是划好边界,让对方知道他最多可以走到哪一步。那位掌柜多年经营,有他的得力之处,你要做的是让他明白你容忍的界限,若他懂得退让,其余的事便还有余地……”
  沈西泠静静地听着。
  他循循善诱,并没有告诉她具体应当怎么处置,可是却同她讲了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沈西泠有的懂、有的不懂,同时又感到心里有许许多多空白的地方正在被他填满。
  那是她的父母尚未来得及教给她的,如今却由这个男子一一讲给她听。
  她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看着他此时坐在自己面前说话的样子,脑海中却不禁浮现了花会那天他同六公主说的话。
  那天她从院子里追了出去,想去找他。其实她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事情要跟他说,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找他。她只是觉得她必须得去,尤其在见到那位殿下以后,她心里就被灼烧得难受,强烈的恐慌把她慑住了,还有一些她说不清楚的酸涩之感在她心底氤氲。
  她觉得只有看到他她才能好受一点。
  后来她在园中找到了他,那位殿下也在,他们在说话,她于是只好避在花木之后,他们说的字字句句都落在她耳中。
  他说,殿下在想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哪里来的男女之情?
  他说,自然是真的。
  他说,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
  沈西泠原本分不清她对齐婴是什么样的感情,她有时觉得他像她的父兄,但偶尔又觉得有些不同,但究竟有什么不同,她自己也说不清。
  本家那事过后她却有些明白了——其实齐老夫人说得对,她的确对他心存妄念。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从他离开建康那天对她说“好好吃饭,太瘦了”的时候开始,也许是从上元那天他把那个漂亮的狐狸灯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开始,也许是从他第一次叫她文文的时候开始。
  也或许更早,从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开始了。
  彼时他从马车上走下来,身后是建康城数十年不遇的一场大雪,她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她从未见过的宽大和悲悯。他在林中打横把她抱起来,把他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她被属于他的气息环绕着,终于在那样绵延不绝的悲苦里得到刹那的喘息。
  她曾经颠沛流离,可是他给了她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怀抱。
  她知道她不应当再动什么愚妄的念头,可是爱上他实在是一件太容易太容易的事了,她想尽办法也没能停止,只能拼命忍耐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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