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柚对自己人,出手向来不吝啬。
那根仙参没经得住诱惑。
朱厌它是知道的,鼎鼎有名的上古大妖,这次栽到他手里,也见识过具体的手段,而龙阻作为与朱厌齐名的大妖,实力自然不会落到哪去。
在妖界,不少大妖有入仙的实力而选择不入,他们习惯了妖族的生活和习性,上九重天过文绉绉的天仙日子,反而不适应。
但仙参不同,它们天性温驯,就连名字中都带了个仙字,修仙道才是正途。
可以说,南柚这份好处,给到了它的心坎上。
“考虑得如何?”南柚道:“你若是觉得可行,我现在便可全须全尾地放你出来。”
那根仙参模模糊糊传了一道意念出来,南柚仔细分辨,才发现它的意思大概是说“你自己还是个幼崽,还不如它大呢,朱厌设下的禁制很牢固,你根本解不开。”之类的,总之是十分怀疑她的能力。
“孚祗。”南柚抬了抬下巴,将一直不曾说话的清隽少年推了出来,用鼻音哼了一句:“它说我实力不济。”
孚祗蹙眉,尖长的耳朵动了动,漫天柳枝迎风暴涨,原本随着风拂动的枝条现在像是无坚不摧的尖刺,上面附着着幽幽的绿炎,无风自燃,很快地攀上那个方木盒子,仙参有点滑稽的惨叫声同时在这一刻传来。
“嗷嗷,我结契,我结我结,别烧了!”
南柚一双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她看向孚祗,后者颔首,那些像发丝一样的无孔不入的柳条便在一瞬间如潮水般隐去,在夜风中自如地飘荡。
“孚祗,设结界。”南柚道。
无数根柳枝听从她的命令,化作比仙金还坚硬的利刺,狠狠地扎进泥土中,顿时土屑四溅,迅速围成一个巨大而无缝的牢笼,树冠下数里,皆为结界。
仙参出来,将无处可逃,即使硬碰硬,一炷香的时间内,必定会有大妖赶过来支援。
这是南柚敢立刻开禁制放人的底气所在。
吩咐完这些,南柚将盒子放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她自己则垂眸,从毛绒绒的袖口中拿出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一出来,仙参就炸了毛,漫天的柳枝也像是受到了威胁,慢慢地纠结在了一起。
匕首上缠绕着繁复的凤身,流光姣姣,漂亮得能让人忽略它的危险,感受到主人的召唤,它的杀戮之意暴涨,遥遥锁定了孚祗和仙参,随时准备饮血。
“上古神兵?!”仙参失声惊叫。
南柚将清凤抛给孚祗,话语干脆利索:“它若出来,有所异动,无需迟疑,立斩。”
那根仙参又缩了一下。
朱厌设置的禁制,唯有同等实力的大妖可解,孚祗还未成长到这样的地步,南柚又不想将此事广而告之,思来想去,取出了清凤。
一来可借清凤之力解开禁制,二来也是一种威慑。
孚祗明白南柚的意思,他没有多问,接过那个盒子,定在半空中,将灵力输入匕首之中,凤凰的脆鸣之声响起,匕首上盘着的那条凤凰花纹,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灵动无比,光芒渐盛。
等割开四角的封条,那根仙参再也忍受不住那种仿佛要切割肌肤的锐气,一跃而出,也不敢乱跑,就噌的一下定在南柚跟前,齐齐整整,那么多根小须都不带动一下的。
直到这个时候,南柚才真正看清这根仙参的面目。
小小的一只,成人手掌大小,头上顶着两片人参叶,两只眼睛像是乌溜溜的黑豆,胆子又格外的小,看到孚祗握着清凤轻飘飘跃过来,立刻闪到了南柚身后,两根主参须死死地巴拉着南柚的衣袖,稚嫩的童声传到两人的耳中:“你说过不吃我的。”
南柚把它从衣袖上扯开,双手捉着仔细观察了片刻,言语中有点嫌弃:“你还不会化形?”
好歹也是上了五千年的参,化形都不会的话,南柚就要怀疑这根参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会是会……”仙参磨蹭了好一会,才一咬牙,在南柚似信似不信的目光中变成了人身。
南柚知道它为何不愿意化作人身了。
小小的参变成了人,年龄也是小的,约莫着四五岁的模样,粉雕玉琢,冰雪可爱,和南柚站在一起,又都是出挑的模样,宛若姐弟。
南柚嘴角抽了抽。
这么小,在仙参里还是个孩子,难怪那么好忽悠。
她现在有些好奇,不知道在书中,清漾是怎么用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干成了那么多件事的。
“结契吧。”小仙参与她怀疑的目光对上,怕她下一刻就要改变主意将自己炖汤,急忙陈述自己的用处:“我阿娘说,在仙参一族中,我是极有天赋的,自出生那日就有仙缘,你别看我人身年龄小,实则已七千岁了,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渡雷劫正式入仙籍。”说完,他挺了挺胸膛,一副不想让人看轻的样子。
南柚嘴一撇,打击他:“区区一小仙而已,我星界诸多大妖都看不上,你若是能成长到仙官仙君那样的程度,便还算是有些用。”
仙参原想反驳她,但转念一想到朱厌,龙阻这些大妖,还有旁边这个手握清凤来历不明但是很厉害的妖精,底气也不太足了,只低声含糊嘀咕两句。
“结契所需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南柚从自己的小兜里取出了几样东西,然后在指尖划了一道口,殷红的血滴落在符纸上,血与纸一接触,便泛起一层朦胧的浅淡光晕,那小仙参也有样学样,在手腕上划了一刀,但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仙参的汁液,馥郁芳香,灵力浓稠。
血落,契成。
所谓结契,其实是一种操控精怪的手段,签下此契的妖怪需将忠诚献给与之结契者,如有异动,将遭蚀骨剧痛,随主人心意处置。
因为这种契约控制不了实力强大的妖,而那种普遍弱小的,束缚了也没什么用,因此此术在整个星界,流传不广,南柚也是因为书中描述,提前准备的东西。
等契约结下来,仙参安心了,但他有点怕孚祗,怎么也不肯亲近,相反,倒对南柚这个威逼利诱它结契的人十分依赖,可能下意识觉得两人年岁相仿,再听了清漾当天晚上把自己同类下锅的事件,反而觉得她骨子里善良,嘴硬心软。
“那我日后,是以人形在星界行走吗?”小仙参不懂这些,一张小脸巴掌大,很是白净。
南柚看了他一眼,点头,问:“你可有姓名?”
“月匀。”小仙参眼睛很好看,“这是我阿娘给我取的名字。”
南柚看了眼暗沉沉的天,装得一副小大人模样,她指了指南面的一排矮屋,道:“天色不早了,今日你先歇息吧。这段日子,你留在我身边,熟悉星界深宫位置与事宜,至于你要做的事,等到了时间,我自会告诉你。”
“屋子里有干净的被褥和家具,你自便罢。”
小仙参求之不得,正要开溜,又被南柚叫住了。
月色下,小姑娘的两个小揪揪有点儿歪,脚踝上的银铃被风吹得发出叮当叮当的清脆声响,荡出好远,她微眯着眼,伸手牵住孚祗的宽袖,动作带着点小孩子撒娇的意思,话却是对小仙参说的:“既然你日后也是要跟在我身边的,这个院子里的人,也该认得。”
“孚祗是在我身边待得最久的朋友,我若不在,你便听他的。”
“还有几个,前些日子都跟我告了假出去云游,我已召他们回了,过些日子,你便能看见。”
长而娇嫩的柳条下,少年眉目十分温柔,每一根面部线条都是干净而澄和的,他给小仙参的感觉并不与这里的大妖一样,相反,他像是九重天上最尊贵的谪仙,面对旁人时往往表现得疏离而清冷,但对一团粉嫩的小团子,他只是有点无奈地半蹲下身,像星主和朱厌一样,将南柚抱了起来。
“姑娘,该回屋歇息了。”少年的声音清冷低柔,带着点无奈的纵哄意味,言语之熟练,显然没少干这样哄人睡觉的活。
朋友。
月匀脑子里闪过这个词,有些恍惚,神情懵懂。
被那样众星捧月供着的骄纵小公主,也会真心实意视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妖做朋友吗?
第6章 反常
屋里,南柚坐在矮脚凳上,两条小腿在半空中晃荡,软靴上毛绒绒的雪球蹭到了她脚上的银铃,一声没一声的响,她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两弯月牙,问倚窗而立的风姿少年:“不问我为何留下他吗?”
“姑娘有自己的思量。”
六棱小窗支起了一半,月光像流水,又像蕉纱,透过半面的缝隙溜进来,柔和,澄澈,又带着北风的清冷寒意,矛盾的交织着。
屋里熏着妖兽产出的异香,很有安神、催眠的功效。
“月匀是仙参族,他们这一族,虽然战力不出众,但天生有仙缘,一身血脉天赋,也只有在登上仙籍的那一刻才会激发出来。”南柚行至孚祗身侧,抬头望他,声音里不可抑制的带上了些许的低迷:“孚祗,未来,我会需要很多人的帮助。”
屋里暖和,南柚取下了自己的披风和围脖,没了那雪白一圈的映衬,她的身子显得单薄纤细,细看,眼下还有一点点不明显的乌青。
孚祗下意识蹙眉。
“姑娘这两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低叹着弯身,手掌在幼崽的手腕上停留了一会,并没有察觉到她体内气息出现紊乱,才又道:“从让我去夫人那边服侍,再到今日与仙参结契,姑娘反常之处不少。”
若是旁人,定不敢也不会在她面前说这些。
星界妖族尊卑等级划分明显,南柚为星界未来之主,走到哪都是顶尊贵的姑娘,星主教她制衡臣下,教她立威,她自幼聪慧,将这些学得很好。虽然年岁尚小,但在星界诸多下臣眼中,已有两分其父之风,再加之她血脉强横,天赋极高,更无人敢不敬。
就连伺候在身边的彩霞,云犽和长奎三人,也是尊敬为多,君臣有别,照她的意思办事,并不格外亲近。
孚祗算是她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
在他面前,南柚的孩子脾气也是最重的。
“孚祗,我不喜欢清漾。”小孩瞳孔分明,乌溜溜的,她脸上仍是笑着的,说起来像是漫不经心的抱怨话,“她父亲给她留了几个大妖,虽不是什么战力突出的,但能做的事有很多。我这两日一直在想,外面传得那么厉害的流言,关于我父君与母亲,还有上秧仙君的,即使无人暗中指使,也必定有人推波助澜。”
“姑娘怀疑她?”孚祗脚踩着月光,半身却笼在黑暗中,侧脸冷白,温和从容,但并不好接近。
南柚点头,两个扎着的小揪揪也跟着歪歪扭扭地晃,小孩一团稚气,声音里已经有了些许睡意:“只会是她。”
孚祗将小孩的发髻散下,又除去了红绸与珠翠,如鸦羽样的睫毛安静地垂在眼睑下,手上的动作很轻,身上是一股令人很安心的柳木清新味。
南柚困得掩唇打了个哈欠,自己钻进了被窝里,但手还揪着孚祗的衣袖不放。
“姑娘。”孚祗给她施了个安眠的小术法,声音里很难得地带上了些许严肃的意味:“再不歇息,身体状态有损,蜕变期会推迟。”
南柚眼皮都在打架,她偷偷去瞅少年的神情,问:“你不问我为何如此笃定吗?”
孚祗替她掖好被角,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姑娘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不论置身何种境地,孚祗都站在姑娘这边。”
南柚听到意料之中的答复,很快睡着了。
孚祗足踏月光,鲛纱涑衣,三两步就消失在苍天巨树之间。
夜深,星主悄无声息进了南柚的院子,经过院门口时,若有所感地抬头往柳树梢头看了一眼,对上少年如曜石般清冷的黑眸,不由失笑,问:“姑娘睡下了吗?”
孚祗从高空轻飘飘落下,像一只素净的灵蝶,衣袖猎猎带风,他垂了眼眸,道:“才睡下。”
星主想了想,知道南柚警惕性高,熟睡时也会被些微的动静惊醒,原准备进房的脚步便止住了,他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物,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又道:“姑娘到底还小,深宫中从侍嘴杂,我与夫人并不能时刻留姑娘在身边教她对错是非。近些时日,姑娘总对清漾姑娘莫名抱有敌意,昭芙院的人,一向由你管着,此事之后,花些功夫查查,是否是有心人从中作梗说了什么。”
“若有人蓄意生事,这昭芙院里的从侍,尽早换一波。”
星主生得高大,天生就是严肃的面孔,说这些话的时候,长久居高位的肃杀之气便形成了一种压迫感。
清隽出尘的少年并不为所动,长而尖的耳朵隐藏在墨发之后,声音温和清润:“外院乱嚼口舌的从侍,臣会命人扣押,交由夫人处置发落,但在内院伺候的,一切还凭姑娘心意。”
内院伺候的一共只有几个,个个都是南柚亲自挑选,是平素与她相处最多之人,去留之向,自然得南柚亲自点头应允。
星主自然也明白这一层,他负手而立,面容威严,语调不变,但将话题转移到了桌上的东西上:“姑娘今日因清漾姑娘的事多有不快,这是九重天天君命人来送的珍珠手钏,灵气浓郁,我已命人做成了法器,待姑娘醒了,你交给她。”
孚祗默不作声将手钏收到了自己袖中。
“另有一事,你明日告知姑娘。”星主行至院门口,身形渐渐模糊,但声音里的威严意味却丝毫没有消褪,“妖主及随行公子姑娘不日即抵王城,贵客远来,凡事需三思而行,切记毛毛躁躁,落人口舌。”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南柚昨夜睡得晚,起来得也晚。彩霞听到动静进来伺候的时候,已经是接近用午膳的时间。
南柚今天要去趟青鸾院,将孚祗要暂时扎根的事跟母亲说一声,然后跟母亲聊一聊清漾这个人。
“父君昨夜来过了?”南柚看着铜镜中小孩稚嫩的眉眼,打不起什么精神。
今日南柚未曾扎着两个揪揪,乌黑的发蜿蜒着淌过肩头,将平素的活泼烂漫压下去两分,倒显得娴静纯真,小大人一样,就连问话的语气也发生了变化。
彩霞便将星主留下来的盒子推到南柚跟前,轻声细语道:“听孚祗大人说,王君在夜里来过昭芙院,但姑娘当时已歇下了,王君念想姑娘浅眠,便没有进屋,只将手钏交给了孚祗大人,让在姑娘醒后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