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乌苏罕见的有些脆弱地抬了抬眉,目光落在汕豚的身上,声音暗哑:“她送的手钏和腰带,你没贴身穿戴?”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回答。
汕豚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我夫人爱揪着这点事闹,我躲都来不及……”
哪能上赶着凑上去。
比起乌苏盲目的勇气,他总是十分有自知之明。
那手钏和腰带,躺在密封的盒子里,吃了好长时间的灰。
乌苏深吸了一口气,那一丁点名为侥幸的情绪就像是一簇摇曳的火苗,在汕豚话语落下的那一刻,嗤的一声熄灭了。
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根本不需要再说什么,这两样东西,绝对就是金乌口中所说的秘术媒介。
活了大半辈子,乌苏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识过,朝沉浮,揣度人心,人人都知道乌苏大人智慧之名。
奇耻大辱!!
被卷入情绪的大风暴中,一时之间,乌苏竟分辨不出,到底是付出全被否认的心寒多,还是被玩弄于鼓掌的气恼多。
他闭着眼,胸膛重重起伏,抬起手,一掌落下去,那块石桌瞬间四分五裂,在场的人默契地退了几步。
南柚站在人群外围,身子纤细,水绿的裙角漾出小小的细细的弧度,听完两人的全部对话,自然垂在身侧的手掌悄悄地握了一下。
尘埃落定,水落石出,她不由得想,书里偏向清漾的人,流焜,星主,穆祀等,是不是也都中了招。
这非他们原本的想法。
他们其实,也很爱她。
南柚意识像是被拉扯开,眼神有些茫然迷蒙。
孚祗将嗡嗡作响的清凤放到她手中,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均匀,指尖温度很凉,像是冬日的堆雪,南柚被冻得瑟缩了一下,同时回神,触上一双清冷幽静的黑眸。
心里那些不为人道的患得患失,就像是蹿到半空中炸开的绚丽火星,还没开出,就已经消退在空中。
风过,南柚吸了下鼻子,她低着眸,慢吞吞的拿自己的手指去勾孚祗的尾指。
孚祗侧首,看了她一眼,在小姑娘有些不开心的神情中妥协,纵着她这些出格的小动作。
“孚祗。”她情绪低落,很小声地在他耳边咬字,带着气音:“你要是回去了,彻底苏醒了,会不会忘记我?”
孚祗身形笔挺,听着她的问话,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小姑娘生了颗七窍玲珑心,许多事情,她闭口不言,不代表毫无察觉。
但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她。
罕见的来自他的沉默,南柚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她捏着他小手指的力道重了一些,仰起头,小脸上挂着的,却是明亮的闪耀着跳动的笑意。
“没关系。”南柚顿了一下,道:“只是一想起来,就很舍不得。”
孚祗凝睇她两眼,难得当众舒展了眉目,像是拨云见雾的山峦,他勾了勾唇角,半蹲下身,像是少时一般抚了抚她的发顶,声音带着温润的笑意:“我也舍不得姑娘。”
这是第一次,他没有自称为臣。
南柚一愣,眉目弯弯,很亲昵地用温度冰凉的脸蛋贴上他的手掌,声音里是赌气的孩子意味:“反正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了你,以后再遇见时,我肯定就很强大了,你要是认不出我,我就将你抢回来,再重新认识一回。”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提那句“万一遇不见呢”。
一行人在隔日回了王都。
乌苏的事,南柚并没有插手。朝堂里的关系烦乱如麻,她还未正式临朝,那人多双眼睛看着,盯着,不适合出面,星主也不想让她直面那些明里暗里的压力。
隔日,南柚在听到乌苏被罚,手中职权被掳了一半,闭门思过半年的消息时,并不讶异地抬了抬眉,抚琴的动作并没有停,只在琴音歇下来之后,淡淡地提了一句:“也没指望他成什么事,这回,他能看清清漾的为人,不再连累乌鱼哥哥,已经是最大的好消息了。”
经此一事,星界朝堂臣子的衣裳配饰,统一由宫里发放,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不准带进金銮殿。
清漾的名声彻底臭了。
乌家上下更是恨死了她。
一场闹剧演变而来的意外之喜,南柚挺满意,连着一段时间,心情都好得不得了。
昭芙院里,这几日格外热闹。
都在忙着南柚和狻猊前往六界书院的准备事宜。
两个当事人倒没什么感觉,该做什么做什么,因为该做的都被别人提前做完了,反而轻闲下来。
时间一天比一天溜得快,眨眼,一个日夜交替,倥偬而过。
在南柚出发前的前一日,星主将她唤到了书房之中。
沉沉的冷香从香炉中燃起,一缕青烟升至半空,很快,像水一样无声无息蔓延开,沁没大半个书房。
星主将手头批注好的公文往桌面上一扣,他起身,干燥的大掌落在南柚的发顶,笑着问:“你母亲为你列出来的东西,可都让人准备好了?”
昔日还软软糯糯小团子一样的姑娘彻底长开了,亭亭玉立,像枝头迎着晨光初绽的花骨朵,从头发丝到脚指,都充满着朝气。
这样的话,在近一个月里,南柚从星主和流枘的嘴里,听了至少不下百遍,除了点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内院的情况,我们皆不知晓,能跟你说的,只有一句。里面教书的先生,乃至外门的长老,都为深不可测之流,不论何时,都要虚心,谦逊,不可自满,自傲,自以为是。”提及正事,星主的声音格外严肃一些。
南柚认真地点了下头。
除了这些例行的交代,星主特意叫她到书房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少君?”南柚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诧异。
星主:“父君只有你一个孩子,少君之位,不给你,给谁?”
“内院修习,每千年休一回假,千年之后,我儿学成归来,任继少君之位,水到渠成。”这显然不是一时冲动下的决定,星主用笔点了点墨,在案桌上的白色纸张上勾勒出了几个日期,推到南柚跟前,询问她的意见:“这几个都是用占天术占卜出来的上好日子,你选一个,父君好安排下去。”
南柚盯着那三个被圈出来的日期看了两眼,而后出神。
书中的她,至死也没等到这句话,没等来少君这个称谓。
从出生到死,都是姑娘。
这是天生属于她,却又像是离她很遥远的荣耀。
她眼前的字眼,在一层看不见的雾气下,渐渐模糊成了一段一段的文字。
那是清漾被封少女君时盛大场面的描述。
南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接一下的响。
“八月中吧。”半晌,她伸出手指,点了一下靠前的日子。
回昭芙院的路上,南柚腰间垂着的留音珠亮了两下,她指尖搭在上面,轻轻点了一下。
珠子那边,是流芫清脆的笑声。
“右右,你准备何时启程?”
南柚看了眼天色,迟疑地回:“大概是今夜子时,我不想去得太早,到时候人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难免得寒暄一番,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来来回回那些话,炒烂豆子一样,跟这个说完跟那个说,累得慌。
流芫深以为然,但能离开妖界,跟着兄长姐妹,前往万万里之外的地方,对她来说,绝对是值得兴奋和期待的事。
“我从前天夜里开始就盼着了,昨日紧催慢催让大哥哥将手头的事情全部处理好了,恨不得现在就出发。”
分明相隔两界,但南柚却能够清楚地想象出流芫此时的样子,她不由得勾了下唇角,道:“流钰两月前有所悟,开始闭关,他向来有分寸,会在出发前出来,我等他一起。”
流芫想了一下,点头:“也好,我们离得远些,就先出发了,你们算好时间,别耽误了。”
南柚加快脚步进了昭芙院。
重重阵法过后,两棵缠在一起,遮天蔽日的柳树映入眼帘,与平时不同的是,此时此刻,无数的灵光飞羽在尘埃中起起落落,像是跃动不休的精灵,从一边跳到另一边。
七彩光泽迸发,整个院子里亮堂一片,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场光雨,能够洗涤灵魂,净化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
她脚步一顿,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幕,似有所感。
茉七迎出来,不由得惊叹:“大人又突破了,真是…”
后面跟着的那句太厉害,她已经说得自己都腻了。
狻猊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两眼,又趴回去了,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对手太妖孽,它已经麻木到完全没有任何一决高下的想法了。
就在此时,感应到她的气息,垂下来的无数根柳枝围绕在她身边,每根柳条上都匀出一抹滢亮的绿意来,那抹绿逐渐壮大,汇聚成一团,变幻勾勒出一笔轮廓,一片枝叶,一朵盛放的花。
一顶团簇着枝叶的花环,在数不清的光点中,现出真容,柳条像是被抽干了气力,有些萎靡地散去。
少年长身玉立,眉目舒朗,自光雨中踱步到她跟前。
他伸手,将花环摘下,而后轻而缓地落在南柚乌黑的发顶。
“迟来的生辰礼,今日才补给姑娘。”孚祗脸色有些白,他唇角绷着,眉心微蹙,情绪难得外露。
南柚的生辰日,大家的礼物都送到了她手中。
唯独他没有。
不是因为忘了,而是因为当时受了伤,这需要汇聚大量灵力形成的花环,他无法给她。
南柚伸手,触了一下上面的枝叶。
“孚小祗。”她笑着,白嫩的指尖点在他的胸膛处,带着一点点力道,“我以为你忘了。”
“不会。”孚祗咳了一声后,声音有些低哑,微不可闻。
来凑热闹的狻猊一看没自己的份,顿时翻了个白眼,酸不溜秋地接:“右右你放心,他就算是忘了我们的祭日,都忘不了你的生辰日。”
第79章 南梦
天黑的时候,流钰出关了。
三个月的时间,他周身气质更显温和儒雅,白衣临世,纤尘不染,整个人水一样的平和通透。
“二哥哥。”南柚弯着眼睛绕着他转了一圈,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流钰收起扇子,敲了敲她的手心,声音温醇:“收拾好了的话,现在就可以启程。”
六界书院分内外两院,内院是核心弟子,里面都是南柚和流钰流熙等皇族子弟,或者一些隐世宗门的首席弟子,天赋出众,身份尊贵,因为标准较严,人数卡得很死,相对而言,外院的条件就宽松许多,乌鱼汕恒等各界的重臣之后,亦或者天资不错的苗子,只要过了入院考核,就能进书院。
内院弟子,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院子,地方宽敞,环境不错,除此之外,每名内院弟子还附带两个陪同从侍的名额,同出同进,一起听课。
外院弟子只能带一名从侍。
星界这次选入六界书院内院的人,一共只有两个。
南柚和狻猊。
流钰也拿到了通知。
乌鱼、汕恒以及另外十几名星界杰出少年拿到了外院的通知名册,除此之外,荼鼠身为深渊天榜第一的兽灵,也有资格入外院修习。
南柚原本是准备带孚祗和长奎去,恰巧,又占了狻猊的便宜,能将月匀和云犽捎上,荼鼠那边还有个名额,她思来想去,又问过大家的意见,带上了茉七。
昭芙院瞬间冷清下来。
三人一兽留了下来,钩蛇和彩霞管着昭芙院大小事,桦则入了私狱,头几天的时候,吓得眼泪汪汪,几欲崩溃,后面渐渐适应习惯了,也能咬咬牙坚持着一路走下来,行事有模有样,南柚挺欣赏她。
一艘巨大的云舟,停在半空中,船头挂着一盏引路灯,船身雕刻着一些繁复的花纹,颜色是一种很深的沉木,像是扛过了千万年的岁月,不破旧,反而显得古老厚重。
今日风大,雪飘了一夜,落白了屋檐和树梢,还夹杂着细雨,寒意简直要钻进骨头里,且这风雪还有越落越大的趋势,南柚一看架势不对,跟乌鱼等人商议过后,决定提前出发。
他们一个接一个上了云舟,站在船头,挤成一排,星主和流枘站在前来送行的父母们的前头,看着小家伙们暗藏期待和雀跃的眼神,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年龄都还不是很大,才成年,个个看着都能独当一面了,实则并没有离开过父母和故土,没吃过头,没受过罪,养尊处优惯了,骤然远行万里去求学,令人提心吊胆。
星主揽着流枘肩头的力道紧了紧,他道:“孩子大了,总有这一天的,现在让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
“她还太小了,肩上的担子又那样重。”流枘不能想象那些画面,略略一提,自己就先叹息般的止住了话题。
大人们不舍与担忧居多,即将远行的人却无所察觉,直到云舟启动,他们才踮起脚,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笑着挥手,手举成喇叭状地喊话,并没有什么别离的愁绪。
船头风大,雪花迎面扑到脸上,化成一股柔柔的湿意,指尖一抹,便碾去了形。南柚披着一件大氅,人小小的一个,哪怕长开了,在高大挺拔的少年们中,也依旧矮了一头,显得玲珑窈窕。
流钰怕她着凉,让她去里舱休息,她却直摇头,满脸放松,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
狻猊这种喜欢热闹的,已经玩疯了,时不时还跳出云舟,在云层上打滚,荼鼠也爱跟着它胡闹,两个小家伙开心得不得了。
从船头到船尾,南柚玩累了,就坐在观棋椅上休息,孚祗一路跟着她,气息都没有重一分,她坐着,他就站在她身侧,长而密的睫毛垂下,像是睡着了一样。
“孚小祗,坐!”南柚挪出了一个位置,拍了拍身侧。
孚祗没说什么,沉默地顺从了她的意思。
南柚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什么人注意他们,朝着孚祗伸出了手掌。
那是一颗滢白的水滴形状的珠子。
孚祗见过几次,自然也知道那是什么。
精玉灵髓。
——清漾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东西,世间罕见,万金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