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为父亲,身为君王,神经粗些,不如流枘观察入微,很多时候,也不能向流枘一样直白的将自己的袒护表露出来。
就比如昨夜。
分明心中已有决断,断不可能更改,却还是要按捺着性子听那群人争论言说。
从前还好,南柚年龄小,他宠着纵着上了天,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可随着她成长,渐渐崭露头角,甚至接管内政,父亲对女儿的爱里,开始有了顾虑,有了期盼,有了严苛,那是一种复杂的转变过程。
那是一种责任的交替,权力的更迭,有些时候,有些场合,两人的身份,已经不纯粹是父女,而是君臣。
而其实,整座王宫里,人人都知道。
最疼姑娘的,不是夫人,而是王君。
星主亲自执笔,在南柚光洁的额心,点了一颗赤色正红。
“愿吾儿,四海归顺,万民臣服。”
南柚闭着眼,听到云姑提醒时辰到了的声音。
她被星主牵着,穿过昭芙院,经过门前柳,穿过曲亭回廊,身后是十二个女使,排成两列。
旭日东升,这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气温有所回转。
是金乌已经到了王宫的缘故吧,南柚心想。
之后的三个时辰,她一直站着,各种繁琐的仪式一项接一项的来,根本没有歇气的时候。
昭芙院,巨柳最高处,少年面目清隽,眉眼温柔,身后是无数根柳枝涌动起的绿色浪潮。
透过重重的宫墙,苍天的巨木和无数重禁制结界,他的目光,始终随着少女的身姿挪动。
直到她居高临下,坐在少君的琉璃蟠龙椅上。
下面的参拜声直冲云霄。
孚祗嘴角往上提了提,眼里现出温润清透的笑意。
整个仪式,结束的时候,已经是用晚膳的时间,来自四海八荒的来客,都已经陆陆续续在殿内入座。
南柚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回到昭芙院换身衣裳。
穿戴整齐后,还有些时间,南柚挥退了左右伺候的女使。
南柚转了转酸痛的脖颈,道:“孚祗,过来替我摁摁肩,我疼死了。”
命令的字眼,撒娇耍赖的语气。
孚祗走近,骨节分明的长指才落在她的肩上,就见她仰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就知道会是这样。
孚祗撑不住,最先挪开了视线。
哪怕是这样带着逃避性的一个动作,在他身上,也显得格外温润惹眼。
“你皮肤真好。”南柚笑吟吟地凑近他,夸奖道。
孚祗原本想说姑娘的皮肤也好。
想了想。
没敢说。
怕她胜负欲出来,再次要求比一比。
他沉默的样子也十分好看。
南柚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突然很认真地问:“可以亲一下吗?”
孚祗眼里的山河崩塌,水流逆转。
他是真的招架不住南柚。
她总是能用一种十分顺其自然的口吻,说一些引人遐想的风月话。
他不说话,南柚眼波流转,里头星光熠熠,她歪着头,笑道:“不说话,就是可以的意思?”
孚祗垂着眸,自然落在衣侧的手指微微握拢。
这样的话,叫他怎么回答。
南柚踮起脚,装模作样地吓唬他,两人的距离不断拉近,她身上淡淡的果香在鼻尖萦绕,眼看着就要凑到他的颈侧。
孚祗突然伸手,很轻地将小姑娘拥入怀中。
他低头,唇瓣落在她乌黑的发顶上,一触即离,带着显而易见的青涩意味。
南柚愣了一下,而后将脑袋埋到了他的颈窝中,冰凉的鼻尖胡乱地蹭了蹭,一双漂亮的杏眼弯成了两条小月牙。
他睫毛垂下来,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安静而干净。
她埋在他颈窝里闷笑,肩头颤动着,一下接一下。
“谁告诉你是这么亲的?”笑过之后,她故作严肃地鼓着一张小脸去闹他,煞有其事的样子。
她在他怀中趴着,没有骨头一样,但并不老实,一抬手,触到冰凉凉的珠翠。
她眨了下眼,手指微动,玉簪一落,青丝散落,带着幽幽的香,散落在两人的衣裳上,丝绸一样的质感,柔得像水。
这是待会准备参加晚宴的妆发。
孚祗眉心突的跳动了一下。
她从他颈窝里抬眸,软乎乎的,眸中氤氲着水色和潺潺笑意。
“低头。”南柚拽了下他的袖子。
孚祗身体僵住了。
方才那下主动,已是他出世到现在,不知多少万年的岁月中,最出格的一回了。
南柚拽了他第二下。
而后。
他认命般地垂眸,侧首,身子稍稍低了些。
南柚用指尖戳着他的胸膛,很轻地笑了一声,道:“瞧瞧,我们孚小祗,脸都红了。”
“要不要闭眼?”她喜欢逗弄他,此刻,面不改色地问。
他睫毛急促地颤了两下,在这个时候,总是格外的听话。
她让他闭上,他就真的乖乖地闭上了。
南柚凑上去,带着异香,蜻蜓点水一样擦在他的唇边。
生涩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呼吸浅浅。
孚祗的眼,在她凑过来的时候,就睁开了。
她很快地缩回他的颈窝一侧,乖乖地趴着,腻在他耳根边。
外面很热闹,喜庆的烟花在夜幕中一朵接一朵地炸开,他们的耳边,却静得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和心跳声。
桦在外面提醒:“姑娘,时辰快到了。”
南柚嗯的一声,而后道:“将云姑唤进来,我的妆发散了,要重新梳。”
桦的脚步声远去。
她却还不肯起身。
孚祗伸出手掌,抚了抚她的后背,声音里蕴着某种克制与提醒:“姑娘,再耽搁下去,殿内的客人该等久了。”
“跟我一起去。”南柚仰着头,耍赖一样,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软的,没骨头似的。
“臣…”他说了一个字后,便蓦的顿住了。
女子柔弱无骨的手,一路往下,落在了他的腰带上。
此情此景。
仿佛在说,他若是再说一个字,她就敢将他的腰带抽出来。
孚祗被逼着改口:“我留在院中,还有事要做。”
“那么忙,还有时间站在树顶偷看我?”
孚祗不吭声了。
诚然,以他如今的修为,若是想悄无声息的注视她,根本不会被发现。
他存了私心。
他既不想她为难,又想让她知道,他的存在。
“去不去?”她威胁似的吐字,小兽一样,其实没什么力道。
孚祗一个我字,才吐出半个音节,便是语不成调。
南柚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咬上了他的耳垂。
说是咬。
不如说是衔着。
她渐渐的加重了力道。
直到上面印着两个清晰的牙印。
她才慢慢地松歇了力道。
“右右。”孚祗的声音透着沙沙的哑,蠢蠢欲动的失控。
南柚纤细的手指尖摸上那两个印子,得逞地笑,道:“去吧,让他们几个看看,我的孚祗。”
“那个鲛鱼族的玉茹,这次也来了。”
“我可小气了,记到现在呢。”她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的醋意,还现出些许委屈来。
万千年的沉寂和等待,心里那个巨大的豁口,在这一刻,像是终于填平了些。
不可否认。
他仍然为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狠狠心动。
第114章 孚孚
晚宴结束,各族献上的礼都被守财奴一样的狻猊和荼鼠搬回了昭芙院,在这样的事上,它们总是无比积极。
流钰等人跟着南柚回她的院子,身后的从侍手中还提着一坛坛的酒。
这是南允的提议,说他们这些玩得好的,私下再聚一聚。
难得这样的好日子,开心,半年后再入神山,就没有机会和时间了。
他们在后面谈天说地。
南柚和流芫手挽着手,走在前面,与他们隔了长长的一段路,月光下,被拉成两条长而纤细的黑影。
“原本说是一起来的,但出发前一日,妖界西边发生了动乱,原因不明,闹得还有些大,流焜不放心,亲自去查看了。”听南柚问起流焜,流芫这样回答。
南柚笑了一下,道:“总算愿意接触外界了,这是一件好事。你告诉他,人不必来,他的心意我收到了。”
流芫望着她精致的侧脸,欲言又止。
其实流焜最近一段时日,十分不对劲,脾气之恶劣,甚至比血脉重塑前还犹有过之,但他们不知原因。
只能看到他熬得通红的眼睛。
跟走火入魔了一样。
提及南柚,他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期待和喜爱,变成了肉眼可见的躲避,甚至还带着一种细微的惧怕。
从里到外,像是变了一个人。
内院,巨柳边,狻猊和荼鼠运回来的生辰礼,堆成了小山。
两只异兽,一大一小,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有一段时间了。
南柚一回来,它们的眼睛,几乎同时亮了起来。
“右右,快来拆礼物!”狻猊长鞭一样的尾巴在半空中扬起,又落下,带着飒飒的风声,敲打在心上一样。
南柚伸手摸了摸它硕大的脑袋,它眯着眼睛,一脸的享受,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荼鼠轻巧地跳到她的肩上,啾的一声,也带着催促的意味。
长奎和桦上前,给他们搬来藤椅,跟来的几个都是昭芙院的常客,不摆架子,也没什么精细的讲究,想吃什么,喝什么,都是直说。
星界的夜极冷,折胶堕指,玉树琼枝。
流芫手指尖一点,院中燃起一团篝火,大家围成圈坐着,低声细语地交谈。
橘色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颊、瞳孔中,热烘烘的透着暖意,看什么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浅影。
南柚在小山一样的礼物中挑挑拣拣,选中了一个小盒子,手指一挑,上面的锁打开,露出里面两颗硕大的东珠,散着柔和的灵力光晕。
她捻在手指中看了几眼,兴致缺缺地放到了一边。
“孚祗,你坐过来。”南柚拍了拍身边那张空着的藤椅,抬眸唤了一声。
她对孚祗的好,这么多年,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
孚祗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他顺从南柚的意思,坐在椅子上,衣角垂落到泥土表面,安静得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南柚侧目,盯着他的耳垂看了一会。
白玉般的颜色上,两点突兀而轻微的红,是带着一些暧昧的颜色。
孚祗大概是又害羞了。
因为南柚看到,他抬着下颚,侧了下脸,几缕黑发垂落,遮盖住了他露在外面的两只耳朵。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南柚和流芫,喝了足足一坛的桃花沉酿。
流钰和南允等人告辞的时候,南柚甚至已经不想起身了。
冬夜的风拂过,孚祗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垂眸看着乖乖坐在藤椅上,两腮红红的小姑娘。
眉心接连跳了两下。
“孚小祗,冷的。”
四目相对,她吸了下鼻子,因为声音拖得有些长,所以自然而然的带上了黏糊的撒娇意味。
孚祗看着她被风吹得有些红的鼻尖,几步走到她跟前。
人还未站稳,怀里就多了一团重量。
哪怕酒喝多了,欺负他的时候,小姑娘的动作,依旧敏捷。
好闻的桃花味,随着她的呼吸,氤氲在他温热的颈窝中,浅浅的,摩挲起点点的痒意,钻到了骨子里。
她喝醉之后,不吐,不闹,也不想着睡觉,但一张嘴就是不停。
比如此时。
“孚孚。”她整个人小小的,窝在他胸膛前,孚祗俯身,鸦羽一样的长睫垂下,俯身为她披上一件小袄,听到这个称呼,他的动作微不可见的顿了一下。
“孚孚!”他不答,南柚的声音便抬高了些,鼻尖冰凉,胡乱地蹭在他的耳际。
孚祗手一松,脊背挺得笔直,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我在。”他道。
得到了回答,南柚就不哼唧了。
“喜不喜欢我?”她突然很低声地道:“你都没对我说过喜欢。”
孚祗的心,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并不是那种尖锐的痛,而是一点点的麻,带着无数时光堆砌的绵长得沁入骨髓的余韵,起先只是漫出一些微光,而后那些晦涩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涌起的潮浪,铺天盖地,足以将人淹没。
这其实是她第二次,喜欢上他。
为了这一声喜欢。
他等了数次轮回。
孚祗落在她肩头的力道,突然不受控制地重了一瞬,在她眉头蹙起的一刹那,又像是被热水灼到了一样,很快地松开了。
少顷。
他倾身,用了些力,将她带到了怀里。
“喜欢。”少年的嗓音干净,纯粹,每一个字眼,都是好听的。
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在喜欢之后,又默默地添了一句:“很喜欢。”
南柚嗯的一声,脑袋一歪,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孚祗将人抱到房中,盖上薄被,自己则坐在床沿前,看着她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小脸。
没忍住,寻了她一只手握着。
他闭着眼,感受着这一刻的真实,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半晌,他轻轻提了下唇角。
“右右。”他伸出手指,摩挲了下她的脸颊,样子十分亲昵。
“没有别人住进神宫。”
“没有别人亲近我。”
你总说我不喜欢你,但除了你,我没让任何人这样靠近过。
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就在南柚即将入神山修习的时候,她收到了尘书的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