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身边的小弟说, 她叫颜杳,是一中的学生。
几乎是看见她的第一眼,秦钊就嗅到了同类的存在,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相似的家庭背景令他们在某种时刻能意外地感同身受, 就像是在与全世界背道而驰的路上, 突然有了一个同伴。
他们相依相偎,偶尔倾吐彼此的不快,时不时幻想着并不美好的未来。
满是泥泞的路上, 那点陪伴成为了唯一的慰藉。
十几岁的秦钊并没有想到,那段回忆对他来说是这般宝贵的存在,直至颜杳离开后,一年又一年的形只影单却让他开始无比怀念当时的一朝一夕。
这么多年来,他掌握了权,掌握了势,也有过女人,谈过恋爱,但不知为何,心中依旧是那般空虚,仿佛无论做些什么都无法填补那个空缺。蓦然回首时才恍然发现,和颜杳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竟是他前所未有过的满足。
这种情绪并不深刻,也没有撕心裂肺的感受,却从始至终都存在那里,让人难以忽视。
得知颜杳回国的那一刻,秦钊心中是十年来少有的兴奋。
在重逢之际,他依旧嗅到了那股同类的味道。
他想,这世界上,除了颜杳之外,或许不会再有另一个人,能这般懂他了。
想得到她,想拥有她,想重新回到那段日子。
如今他也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曾经那些压在他们身上的困难和苦痛已然成了在弹指间就可以灰飞烟灭的小事。
秦钊想,他们应该会过得很幸福。可他却没料到的是,十年的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在冥冥之中,似乎很多事情也只是他的‘以为’。
隔着五米的距离,秦钊站在原地,眼神极为深沉,却是少了两分往日里的傲慢。
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在片刻后又骤然一松,紧接着抬步上前,一如往常那般坐在了颜杳的身边。
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杯子,秦钊挑眉道:“怎么不喝酒?”
颜杳没有抬头,只是动作随意地摇晃着酒杯,将果汁喝出了酒的感觉。
“他让我少喝点。”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秦钊微微蹙眉,回想起下午在大讲堂里发生的事,心下已然隐隐预感到,颜杳这次叫他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太懂颜杳了,可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懂她。
“来酒吧不喝酒?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听话了?”秦钊说着,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也不知究竟是在嘲讽谁。
抬手点了一款最烈的酒,随意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搭在一旁,又扯开了领带,透露出不属于秦总的痞气和不驯。
在颜杳面前,秦钊极少有摆总裁架子的时候,他一直都把颜杳当做自己的旧友来看待,最亲密的旧友。
调酒师很快就把酒呈了上来,秦钊举杯喝了一口,嘴里的辛辣在喉结间泛着微苦。男人动作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后又将烟盒递给了身边人。
颜杳侧头看了一眼,随后淡声拒绝道:“我不抽,最近在戒烟。”
秦钊拿着烟盒的手微微一顿,“又是他说的?”
颜杳没说话,却是默认了这件事。
秦钊嗤笑一声,喉间的苦涩又缓缓泛至心间,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
“颜杳,你他妈变得越来越无聊了。”秦钊点燃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云雾下,秦钊的面庞少去了平日里惯有的张扬。
“秦钊,我早就说过,十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颜杳开口,过于淡然的语气就像细密的尖针,扎在他心头上。
秦钊继续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半晌后轻声吐出两个字,像是在抗争,却又夹杂着一丝无力。
“放屁。”
“所以你今天是来和我断绝关系的?”秦钊没再废话,直截了当地点出了颜杳今日的目的。
“差不多吧。”
颜杳不喜欢迂回,恰好秦钊也是。
她本来就是个薄凉的人,当初和秦钊相处的那段日子,的确是她回忆里难以忘怀的点。她对秦钊有感情,但并非是爱情,也没深刻到成为执念般的存在。颜杳很清楚,对于她来说,秦钊不过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他们相互扶持着走过那段日子,但该分别时就要分别,反之亦然。
颜杳本以为,秦钊也是清楚的,但现在看来,他们的想法似乎有了偏差。
她不喜欢有人打着任何旗号来对她的决定和她的生活指手画脚,而秦钊的行为明显是过了界。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颜杳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秦钊今日的所作所为,着实是踩到了她的底线。
她不介意和秦钊做挚友,但也只是朋友,仅此而已。但秦钊明显是不满足于此,那也只好手起刀落,断个干净,这样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做?”秦钊问道,像是从心底里喊出来的那般。
为什么是江砚?为什么偏偏是当初的那个书呆子?
“那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做?”颜杳对上秦钊忿懑的视线,这是他进门后,两人第一次目光相触。
秦钊语塞片刻,想要脱口而出道:能有为什么?就因为是你啊。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尽数卡在了唇齿间。
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秦钊夹着烟的手微微一顿,时间也仿佛在此时陷入片刻静止。
星火忽明忽暗,秦钊看着颜杳那双过于清明的眼睛,那些困扰在他心头久久不能解的迷雾却又恍若初晨阳光洒下那般,拨云见日。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颜杳是最了解他的人,因为觉得和颜杳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那般轻松……他能数出千千万万种理由,但说到底,也都是因为她而已。
秦钊缓缓收回视线,半阖着眼抽了一口眼,白雾吞进肺里侵蚀着他曾经坚不可摧的自信,与心中的不甘相互发酵泛出丝丝酸涩。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忘记当初的那段日子。”秦钊低头抖着烟灰,杯中的酒液倒映着他的脸,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年前,“我知道你对感情的态度,因此那会儿也不想承认自己对你是上了心,这样总显得我玩不起似的。”
“其实一开始知道你和江砚在一起,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想着反正你横竖也不过是玩玩,等玩腻了之后,兜兜转转我们俩应该也是最适合的人,迟早能回到十年前的那段日子。”
秦钊的声音混着背景音乐缓缓而来,风轻云淡的口吻在富有节奏感的旋律里格外不搭。
但一字一句落入颜杳的耳中又是这般清晰。
“我知道你是个心硬的人,对谁都一样,那我好歹应该是你那几个男人里最特殊的一个。”说到这里,秦钊勾了勾嘴角,嗤笑一声,“没想到半路杀出那个书呆子。”
一根烟燃到尽头,秦钊掐灭最后那点星火,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叽里咕噜说一堆这种废话。
他不是矫情的人,比谁都要尊严。
秦钊这辈子没输过几回,也厌恶极了失败,但凡想要什么,都会拼命争取。
‘我好歹是你第一个男人,你就真对我没感觉?’
秦钊恨不得直白地问出这句话,可他终究是没说,因为知道那个答案是他不乐意听的,当然也不必自找没趣。
“我也没想到。”颜杳淡淡地开口,回想起和江砚相处的过往,那日在咖啡店的画面似是还历历在目,而至今她自己也未曾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江砚上了心。
“你就不怕我对他出手?”
听到这,颜杳微微挑眉,语气不见半分慌张,“秦钊,你太小看他了。”
江砚从来不是什么善茬,这一点颜杳算是深有体会。很久之前,颜杳也总觉得他是任人摆弄的类型,可当某天被反咬一口之后,她才恍然明白这男人只是把自己的獠牙都收在嘴里罢了。
更何况,她之前就有隐隐听赵小瑜说起过,知道江砚的身份可能不止大学教授这么简单。而且就算真到那个时候,颜杳也觉得自己能护得住他。
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总不至于连个男人都保不住。
“颜杳,你还真当是绝情。”秦钊冷笑一声,像是料定了他不会做过分的事情。
而事实的确如此。
他爱赢,不喜欢输,但不至于把自己搞得那么难堪,也不想和颜杳走到那一步。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颜杳扫了一眼手机屏幕,随后放下手中的果汁,起身准备离开。
“微信我删了,关于城西项目的事情以后就走正常流程,有什么事情和我助理说。”
就像是寻常聊天的一句话,却将他们仅有的浅薄过往和情谊都一同锁在了今日。
秦钊握着酒杯的手一紧,在她离开前终是忍不住问出最后一句话:“就因为我今天去找了他麻烦?”
颜杳脚步微顿,侧头露出清晰的下颚线,在旖.旎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冷漠。
“嗯。”
酒尽人散,喧闹中,男人坐在那个角落,宽厚的背影鲜有落寞。
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像是在祭奠着那段温暖的过往,又像是在祭奠少年时唯一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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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市位于南方,即使到了十二月,却也不曾下过一场雪。
或许是临近圣诞节,街上节日气息格外浓厚,不少商店门口都摆上了装饰性的圣诞树,看上去也有些‘喜庆’。
颜杳骑着摩托行驶在街道上,由于上次心血来潮带江砚坐了一回摩托,以至于现在她骑车只能控制在四十码左右。
她骑摩托这么多年来从没出过意外,但某人像是生怕她出事似的,严词厉色地警告她骑车不得超过四十码。说实话,颜杳不是个喜欢拘束的人,这若是之前有人敢这么和她说话,或许她反手就会用言语问候他祖宗一回,再嗤笑一句:你算老几?
只可惜,这种情况不适用于江砚。
不远处的街边似是出了什么意外,三三两两的人围在那里,而人群中,一辆倾倒的电瓶车旁恰是站着两个人,似是在相互争执着什么。
“我看你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如今撞了我的车,又摔了我的玉镯还敢矢口抵赖!”站在电瓶车旁的中年男子穿着灰扑扑的夹克衫,布满皱褶的脸上戾气纵生,开口时偶尔溅出两滴口水唾沫,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而站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位妇女,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呢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A家的丝巾,头发盘在脑后尽显温婉,脊背挺得笔直,脚踩一双低跟鞋,光是远远一眼瞧着背影都能感受到她卓然不凡的气质。
妇女在面对中年男子的不依不饶时也不见半分慌张,但许是这辈子从没遇到过像对方这种无赖,被纠缠许久后也有些恼怒,珠圆玉润的声音沾染上两分不平,“你这分明就是假玉,却狮子大开口要我十万,岂不欺人太甚?”
“你放屁!我看你就是不想赔我钱!我这分明是上好的和田玉制成的手镯,你居然还污蔑说是假玉?!大家评评理,哪有这种道理!”
周围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但或许是怕惹上麻烦,各个都是袖手旁观,绝不下场掺或。
颜杳戴着头盔,驾驶着摩托车在靠近人群时缓缓停了下来。
她本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或许是那破口大骂之人的嘴脸过于险恶,亦或是另一人的纤纤背影总给她带来一种熟悉感,以至于她下意识地将车停到了争执现场。
突然多出一辆摩托车,争执中的两人下意识把视线集中在了颜杳身上。
只见颜杳勾着脚架将车停稳,随后长腿一迈,踩着黑色的马丁靴走至了那辆倾倒的电瓶车旁。
迎着所有人的视线,颜杳俯身捡起一块玉镯碎片,随意看了两眼,纵使戴着头盔也一下分辨出了这玉镯是个次品。
“这镯子你哪儿来的?”颜杳淡淡地开口。
中年男子怒声道:“你管我哪儿来的?”
颜杳没理会他的嚣张,只是依旧摩挲着那块碎玉,像是在细细品味着似的,“还有吗?”
中年男子听此,脸色一变,挂上一副谄媚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连忙打开至颜杳眼前,“还有一个呢,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制成的,本来这镯子是一对,结果没想到这婆娘开车不长眼,居然撞了我的电瓶车,这不才碎了一个。”
“我要她十万已经算是客气了,这是对镯,如今摔了一个,我另一个还怎么卖?”
颜杳摘下头盔,随后慢条斯理地拿起中年男子递过来的玉镯,在阳光下漫不经心地观察着。
“哟,大美女啊,你这是想要?你若要的话我给你便宜点?”
这事情的发展太过出人意料,谁也没想到这中年男子前一秒还因着碎镯子对妇女纠缠不休,这后一秒就能逮着个路人做起了买卖。
“姑娘,你别被骗了,这玉压根就是假的,色泽和纯度都不对,怕是随便找了块次品在这儿招摇撞骗。”身后的妇女开口道,清冷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讽刺,纵使遇到这种无赖也没有要息事宁人的打算。
“嘿你这婆娘!你懂什么东西?”中年男子的脸色再次一沉,似是受不住这妇女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自己的玉是假货。
而就在这时,只听颜杳冷笑一声,下一刻,拿着玉镯的手骤然一松,只见那玉镯子直直地掉了下来,在中年男子目瞪口呆的表情下又摔成四分五裂……
中年男子见此也知道自己是被耍了,表情顿时一沉,咬牙切齿道:“我艹你大爷的!”
话落,就见他扬手便准备给颜杳一巴掌。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惊呼,而面对中年男子的恼羞成怒,颜杳却是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顺着他的力道将手反剪至他身后,又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男人的膝盖后窝,致使男人猝不及防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下一刻,在所有人的惊讶中,颜杳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道:“喂,警察同志,这里有人涉嫌诈骗……”
中年男子一听大事不妙,随后连忙挣脱了颜杳的束缚,冲着她狠呸两声:“他妈的,算我晦气!”
紧接着,男人便匆匆扶起电瓶车落荒而逃,这架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