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洵漂泊半生, 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去, 但他如今再无牵绊, 左不过一条老命, 倒也安之若素。待到了地头, 被人蒙着眼睛拉进一间屋子,但见屋子里坐着个老爷,笑容和蔼:“听说先生故事讲的好, 我想听听舒州的事情,不如先生讲讲?”
这些事情,郎洵都是讲熟了的,况且也都是真实的故事,就算是查起来也不怕,他当即讲了起来。
那富贵老爷听的十分出神,于是郎洵讲了一段又一段,直讲的口干舌燥也不见有人喊停,只能讨一口茶喝,继续再讲。
他从下午讲到晚上,再从晚上讲到天亮,直到嗓子都哑了快要说不出话来,那富贵老爷才终于让他停下来歇一歇。
“你讲的这些,都是哪里胡乱听来拼凑的故事?”
那老爷听完了故事不说,还要寻根究底,只是态度却极为和气,郎洵此刻才明白了当初杜姑娘教他的务必要事实求是的良苦用心,他悲沧道:“小人正是舒州流民,深受闻氏之害,若非端王殿下前往舒州,恐怕小人早就死了!至于小人讲的故事,可不是胡乱拼凑而来,全是舒州普通百姓经历过的,都是小人听来的,绝无虚言。”
“全是真的?”
那老爷坐直了身体,忽面露威严:“若有编造,恐怕你的性命今日都要交待在这里!可是端王派人使了银子让你去讲这些?听说他可是被皇帝给禁足府中了。”
郎洵忽抬起头,满目愤恨:“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你到底是什么人?带我回来就是想要污蔑端王殿下吗?他是我们舒州百姓头上的青天,若没有端王殿下,我等皆不过是一把枯骨而已!他为何要使银子让我讲?小老儿受殿下恩惠,女儿大仇得报,便是为他供个长生牌位磕一辈子头都是应该,陛下为何要将端王殿下禁足?”
皇帝身侧立着的赵坡沧啷一声拔刀,寒光凛冽刺痛了郎洵昏花的双眼,女儿死后他哭过太多次,眼神早已不济,可是此刻那卑微的瞳孔里却好似燃起了簇簇火苗,亮的惊人,愤怒让他霍然挺直了佝偻的腰身:“我知道了,你定然是端王殿下的对头,想要置他于死地,这才想要逼迫小老儿就范。”他一头朝着赵坡的刀刃撞了上去:“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如你们所愿的!”
赵坡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会寻死的人,若非他躲闪的快,这说书的老头便要交待在他的刀下了。
皇帝:“……”
皇帝对封晋在舒州所为再无疑心,当即下令:“明日召端王进宫。”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朕案头的折子都快把御案压塌了,他也是时候该为自己辩驳一二了。”
郎洵:“……”每个字都听进了耳中,但连起来的意思就不是那么好懂了。
他艰难的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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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回京五日之后,终得皇帝召见。
彼时他素衣散发,如同罪人般前往宣政殿。
正是大朝会,文武百官位列两旁,皇帝稳踞宝座,众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那少年缓缓踏进大殿,有清风拂过脸颊,白色的袍袖连同长发一起随着他的脚步飞扬。
殿外碧海瀚天,他仿佛是仙人踏云而来,那雍容端雅的容貌即使在宫宴与朝会上见过数次的朝臣们也忍不住惊艳,张承徽暗叹可惜——要是他是自己女儿亲生的,那该多好啊。
他一路直入殿中,清冷的目光睥睨朝臣,出尘之姿令得近来疯狂攻击他的朝臣都心虚的移开了视线,不敢与之直视。
少年折腰跪倒,清冷的声音如玉石相击响彻殿中:“儿臣特来向父皇请罪!”
皇帝隐藏在垂旒之后的表情模糊不清,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儿何罪之有?”
“儿臣甫一回京便被父皇禁足府中,连所有近身侍从都被押入大牢,虽不知儿臣犯了何罪,但想来必有做错之处,所以前来请罪。”
皇帝既没叫起,也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众臣提问:“众位卿家可有话说?”
张承徽向心腹官员使个眼色,便有一名官员越众而出,当众弹劾端王在舒州与山匪勾结,堵杀闻氏一族,连与陛下情同手足的闻州牧都不放过,林林总总罗列了许多罪名,若是他弹劾的罪名全都成立,只怕端王立刻便会被贬为庶人,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了。
端王静静跪在那里,沉默着听完他的弹劾。
陆续又有几名官员附议,连张承徽也假惺惺道:“端王身子骨一向不大好,远途跋涉为陛下分忧,孝心感人。只是殿下毕竟年纪小,也未曾接触过政事,不大知道地方运转,误杀了闻大人也是有的。”上来便扣了一顶“误杀朝廷官员”的大帽子。
端王竟然轻轻一笑:“张大将军如何得出误杀的结论?”
张承徽心道:这可真是给你留一条生路你不走,非要寻着死路上来。当下不再客气,吃惊道:“难道竟……不是误杀?”
“当然不是。”端王否认。
他话音方落,朝中便如同沸油烹水,闹哄哄议论声不绝,还有官员高声指责他:“端王殿下明知闻州牧与陛下有救命之恩,竟然故意杀了他,置陛下与何地?殿下怎能如此?怎敢如此?”就差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谁给你的胆子?!
端王跪在那里岿然不动,好像再多的弹劾与指责都不能动摇他。
等到群情激愤的众臣终于稍微平静了一点,皇帝陛下示意安静,亲自开口审问端王:“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杀了闻垚?”
封晋道:“往日儿臣只当乡间无知妇人才会听信谣言不知分辨人云亦云,没想到今日在朝中也长了见识。”他这句话极为刻薄,把朝堂上这帮弹劾他的官员都骂了个遍:“不知道京中关于闻垚之死是如何传言的,但儿臣这里有一份认罪书,乃是闻垚自裁之时留下的亲笔,还请父皇过目。”
闻垚下狱,他当时留了个心眼,狱卒全换成了自己人,但等到闻垚自裁之后却让狱卒假作聊天不经意向外传消息说是端王对闻垚上了酷刑,活活虐杀了舒州牧。
果然消息传回京中,便引的许多官员在张承徽的授意之下跳了出来弹劾他。
但等到他从怀里掏出闻垚的认罪书,满堂皆静。
内宦小跑步下来,双手接过闻垚的认罪书,亲自捧给皇帝。
封益入目之时,便是熟悉的字迹,待见到闻垚亲笔所说的认罪书,桩桩件件皆是国法不容之事,虽然已经听说书人讲过,但亲自见到认罪书的感受又更加不同。
他看完之后往怀中一折,不准备给下面恨不得脖子伸了八丈长想要知道闻垚认罪书内容的朝臣们瞧一眼的打算,冷声道:“既然众卿家对闻垚之死存疑,对舒州之事也有诸多质疑,不如就在明日公开审问,皆时端王有无做错之处,自有公论。”
说完也不给朝臣们反应,起身退朝了。
端王跪了半日功夫,净听朝臣们打嘴仗了,最后还是大司农桑镜诚扶了他一把:“殿下快起来。”
秦佐押送的闻氏一族多年敛聚的资财入京,大司农掌钱粮库藏,物资供应,国库出纳等事,接收了闻垚的家底充实国库,对于国库财政支出的忧虑缓解了大半,连带着对端王也产生了极大的好感,见他孤伶伶跪在那里,内心里把张承徽骂个半死。
封晋起身,还踉跄了一下,面色苍白捂着额头摇摇欲坠,桑镜诚再不敢放手,生怕这位爷当场犯病,惊的连忙唤人:“快来人呢,端王殿下不舒服。”
值守的内宦小跑着上前来,端王却用力扶着他的胳膊尽力站直,摆摆手让内宦退下:“无妨,多谢大司农。”
桑镜诚心里对端王的好感度又蹭蹭蹭往上涨了一大截——拖着病体为舒州百姓奔波,受朝臣泼脏水却不卑不亢,这才是皇子的表率。
自然,他也是宋记酒楼的常客,那位说书先生的故事也听过一耳朵。
端王离开之后,桑镜诚没有出宫,拐个弯就去求见皇帝陛下,他要为端王说几句好话,也免得寒了他的心,只当朝中众臣都瞎了眼,看不到他的所作所为。
冲着闻氏一族的巨额财富,就可以想象这些年舒州百姓的艰难困苦。
从宫里出来的端王恢复了自由身,看守他的皇帝私兵不知道何时撤走了,他直奔天牢,前去探监。
他的小姑娘在牢里好几日了,也不知道日子过的怎么样。
第二十八章 老眼昏花,识人有误。……
幽暗的牢房里, 杜欢听到身后吱吱声,畏缩的往兰姑身边靠了靠,哆嗦着将真气贯注金针甩出去一根银针, 老鼠应声而倒, 她却抱着兰姑不撒手,拖着哭腔问:“死了没死了没?”
兰姑哭笑不得:“死了, 你别怕我去收拾。”
她过去把杜欢射死的老鼠堆到牢房门口,那里已经快堆成了小山一样的死老鼠, 这是杜欢十二个时辰的劳动成果。
杜欢怕老鼠是真的, 可是杀死老鼠也是真的。
她感觉自己如今的处境就好像是掉进了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梦中有老鼠不断的追逐着她要啃她的鼻子, 咬她的手指脚指,而她只能一直醒着, 不敢闭眼睡去,咬牙对抗着困意与恐惧不断的去杀老鼠,却找不到噩梦的出口, 只能一边哭一边杀。
最为奇怪的是,同室三人, 老鼠跟疯了似的只往她身上凑, 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 跟掉进妖精洞的西游四师徒般, 唯独唐僧肉让妖精们垂涎三尺, 争先恐后都想来啃一口, 其余的三徒弟都不得老鼠青睐。
明明她已经杀了那么多老鼠了, 但这些老鼠们仍然前赴后继的踩着同类的尸体往她身边凑,就连狱卒也颇觉奇怪,过来送饭的时候见到兰姑收拾出来的一堆死老鼠道:“你们使了什么法子招这么多老鼠出来?再杀下去整个牢房的老鼠可都要被你们给清理干净了。往后牢房里要是再闹老鼠, 也不必找猫了,直接请您几位来住几日就好了。”
符炎也在同一个牢房,特意向狱卒许诺了好处,托他们照顾三名女嫌犯,只道她们是端王贵客,过几日便出去了。
端王如今在京里风头正盛,民间传闻沸沸扬扬,无论官方态度如何,但老百姓们总是喜于听到为民作主的官员,更何况此人还是皇长子,已经有百姓以“贤王”呼他。而狱卒也只是端一碗公家饭吃,仍旧是百姓之中的一员,自然对端王及其身边的人好感倍增,连带着对几人的态度也算客气。
兰姑被狱卒逗乐了,笑骂道:“你们这地儿也不是什么仙人洞府,这辈子来一次就够够了,难道还要长住不成?”
狱卒也不生气,弯腰收拾死老鼠:“这不是牢里老鼠闹的太厉害嘛。”回身差点撞上个人,但见那人素衣散发,宽袍大袖,与牢房环境格格不入,长的还是少见的好看,身边跟着廷尉大人范响,揣测也许是哪里的贵人,连忙躬身行礼:“大人,可是要审哪个?”
兰姑却失声道:“端王殿下——”
狱卒没想到这位便是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的端王殿下,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当即偷瞧了几眼,发现传言果然不假,端王虽然装束有点奇怪,好像被人从被窝里扒拉出来的,可是由于其人相貌实在出众,大庭广众竟然不见局促。
他站在这间牢房门口,视线越过兰姑,望定了里面最漂亮的那位姑娘,语声堪称温柔:“你……还好吧?”
狱卒知机,连忙从腰间抽出钥匙,把牢房门打开,紧跟着眼前的一幕差点让他惊掉了下巴,也让他更深刻的理解了端王府亲卫长符炎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原来他口里的贵客不是三位,恐怕只是三人之中的一位而已。
兰姑正在打扫战场,杜欢蜷缩成一团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手里还扣着金针,哪知道忽然听到端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抬头的瞬间,几日不曾闭眼的大脑好像生锈了,“咔咔”转动,傻呆呆注视着端王。
牢房门打开的瞬间,有两只老鼠朝着她的方向窜了过来,那一瞬间杜欢犹如找到了噩梦的出口,跟弹簧似的直奔着端王窜了过去,发挥平生最好的弹跳力跳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拖着哭腔流出了狂喜的泪水:“殿下,您终于来了!”
——感谢金主爸爸还记得她!
端王:“……”
端王殿下僵硬的站在原地,感觉得到攀着他的暖烘烘的身子,她身上还无可避免的散发着一股独属于牢房里的酸臭味,然而小姑娘不管不顾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滚烫的泪水滴落到他的脖子上,热情的让人有些吃不消。
胆大如她,可见在牢房里吃了大苦头,小姑娘得给吓成了什么样儿?
他曾经设想过自己前来探监的时候,小姑娘会多么期待着他救自己出去,而他也会尽力安抚她,让她最多再忍耐一两日便能跟他回府,也许还要多说几句好话,然而所有的设想都被现实给击的粉碎。
她一句话不说,直接冲出来抱住了他!
牢牢抱着他!
宛如抱着自己的全世界!
端王所有安抚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只是紧紧的回搂住了她,心中百感交集——还从来没有人视他如生命,如此的依赖于他。
廷尉范响是下朝之后与端王一起过来的,顺便陪同端王探监,没想到却意外的看到了这一幕,一把胡须的老人家默默转身,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暗道:不怪端王下朝之后才得自由,连衣服也来不及去换,就赶来探监。
少年郎情窦初开,隐忍克制如端王,原来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
杜欢数日未曾好眠,总算是盼来了救命的稻草,抽抽噎噎抱着端王哭了好半天,才被兰姑从端王身上撕掳下来:“行了行了,别人看着呢,傻丫头赶紧擦擦眼泪下来吧。”她欣慰暗笑:傻丫头可算是开窍了,端王知礼守礼,她主动不就完了?
女儿家哭一哭撒撒娇可比扯着嗓子跟男人硬刚有用多了。
“殿下,好多好多老鼠,不断往我身上扑,吓的我都不敢睡觉。”小姑娘哭的尤为可怜,满怀期待的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端王低头,借着牢房昏暗的灯光发现不过几日未见,他的小姑娘眼圈青黑,眼底都是疲倦的红血丝,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顿时有些心疼,转头向廷尉范响道:“范大人,你看能不能换个地儿?这三位都是王府贵客,原本是本王请来作客的,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被本王牵累,受了这等牢狱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