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拿出来,江见疏的电话就来了。
她接起来,江见疏问:“起床了?”
“我已经到报社了。”
“这么早,因为被我吵醒了?”
“没有,我自己睡不着了。”
他没有深究她这句带着安抚性质的小谎言,轻笑了声,又问:“吃早餐了没?”
乔柚吃了口粥,故意吃出一点做作的声音告诉他:“在吃呢,热乎乎的小米粥。倒是你,去医院那么早,早餐店和医院食堂都还没开吧?”
“刚忙完老人家的事,给你打完电话就去吃。”
乔柚动作一顿,放软了声问:“老人家……怎么样啊?”
“去了。”
她“啊”了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憋出一句:“节哀。”
江见疏好笑:“我又不是家属,你对我说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会有点难过,”乔柚说,“毕竟那是你的病人啊。”
朱秀华每次来找江见疏,都哭着、崩溃着,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她并不需要谁救她的命。
她企图得到理解、得到解脱。
江见疏能理解她,他每次都会理解她,却也给不了她解脱。
他是医生,不是上帝。他无权处决世人。
眼看着病人的躯体与精神日渐衰弱,他不会比谁好受。与一场抢救失败相比,这种感觉更像是被判了死缓,只能无声地、缓慢地目睹与接受生命的衰亡。
——毕竟那是他的病人啊。
像是有雪花落在睫毛上,江见疏闭了闭眼。
医生总会见惯生死,可见惯了,不代表能无动于衷。
“是有点难过,”他睁开眼,窗外竟真的开始落雪了,“所以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电话。”
乔柚轻快地嗯了声:“尽管打吧,我负责接收你的所有难过。”
她的嗓音轻轻软软,是突然闯入这场雪的一缕暖春煦风。
仿佛能抚平人心里的所有褶皱。
江见疏目光柔和下来,唇长久地弯起,直到这股风吹完。
挂了电话,乔柚几口喝完剩下的粥,把饭盒打包好。
赵松冉在对面笑意融融:“你和小江感情真是越来越好了,跟以前差别真大,是因为失忆吗?”
乔柚想了想,点头:“失忆是福啊。”
赵松冉被她逗乐。
乔柚把垃圾扔掉,回去拿桌上的手机,这时第二通电话打了过来。
第二通电话是警方打来的。
“乔柚是吧?”
“我是。”
“你之前来报的裴锐年失踪一案有结果了,我们在兴和图书馆的废址发现了他的尸体。”
第26章 瑰芒沙砾 天地万物都在山寒水冷中挣扎……
等了大半个月, 终于等来一个结果。
让人难以接受的意料之中。
乔柚思绪不受控制地涣散,她用力掐着掌心,才堪堪稳住情绪,怀着不切实际的希冀问:“确定是他吗?不会……搞错了吧?”
警察叹息:“我知道这个消息可能让你不好受, 但是请不要质疑我们的专业性。你有空的话来局里一趟吧, 这个案子有些信息我们需要跟你说一下。”
裴锐年的失踪在业内已经不是秘密, 赵松冉听闻消息惋惜地轻叹一声, 准了乔柚的假。
乔柚赶到公安局, 见到了裴锐年的父母。
他们远不及上次见面时镇静的模样, 场面有些混乱, 裴母捂着心口坐在椅子上, 呼吸不太稳定, 旁边是安抚陪伴她的警察, 裴父在和一位刑警交谈,双眼通红, 说着说着便抬手抹一把眼泪。
乔柚和裴父打过招呼,被那名刑警带进办公室。
刑警名叫周从知, 是市刑侦一大队的队长, 也是这起案件的主要负责人。
“我们之前根据监控一路追踪到裴锐年最后出现的地点,是五窑东路的一所加油站,他乘坐的出租车到那儿加过一次油。这期间他下了车,司机说他是背着包下车的,说去超市买点吃的,顺便去抽支烟,但是却没再回来。司机当时在车内玩手机,没有注意到他去哪儿了,”周从知说, “五窑东路是去往火车站的必经路线,司机也说他的目的地是火车站。”
但是还没到火车站,裴锐年就下车了,并且一去不复返。
五窑东路已经出了兴和区,是临城市郊的一条路,平日里车辆就不多,晚上更是往来稀少。
“裴锐年从五窑东路加油站消失后,就没有从监控里再发现过他,我们根据他离开监控范围时的方向走访排查,在加油站以北的一所三无旅馆发现他落过脚。那所旅馆开得很隐蔽,老板娘说他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离开了,至于去了哪儿,就没人知道了。”
乔柚说:“但是裴师兄的尸体……是在兴和图书馆发现的吧?”
周从知点头:“发现裴锐年的尸体也是巧合。是几个去兴和图书馆打卡的网红报的案。”
周从知说,兴和图书馆成为烂尾楼至今,传出过不少“都市异闻”,隔三差五地就会有人去那儿录探险视频,更有网红把那里当成打卡拍照的圣地。
一周前便又有一个网红团队去拍照,他们带了一堆东西去布置场景。就在布置途中,有人发现了新鲜的水泥印子。
那人沿着水泥印子一路下到地下一层,那里原本是作为图书馆地下仓库的。
水泥印子到这儿就变得明显了,越往里越明显。
就好像是,前不久还有人在这儿施工。
那人听过不少烂尾楼的“都市异闻”,当时虽然是白天,他还是被吓得不轻,赶紧回去叫上同伴要走,同伴觉得他在胡扯,一帮人开着手机手电筒浩浩荡荡地追着水泥印子下到地下一层。
然后,他们在一面墙上发现了新砌上去的水泥。
长方形,大小正好能兜住一个成年男性。
崭新的深灰色糊在墙上,如同一具水泥棺材。
几人被这诡异的情形吓得立马收拾东西离开了。
那名网红回去后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这段心有余悸的经历,立马有网友说:该不会里面封了具尸体吧?
这句话点醒了她。她心神不宁地失眠好几天后,报了案。
周从知带队,来到兴和图书馆地下一层,凿开了那具水泥棺材——裴锐年躺在里面。
他的身体僵硬而冰冷,不再睁眼,不再呼吸。
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表情,却又像在无声地呐喊着。
“……因为冬天气温低,地下一层不通风,所以水泥干得很慢,裴锐年的尸体也没有出现严重腐烂,”周从知顿了顿,嗓音低下去,“但是,他的双手被砍掉了。”
“法医那边给出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也就是被勒死的。至于他的双手……几乎和机械性窒息同时发生。”
乔柚深深地吸了口气,太阳穴突突地跳,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咬牙,想压下即将冲出口的反胃。
周从知停下,问她:“还好吗?”
他将温热的水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乔柚将脸埋入掌心,没有回答。
离开公安局时,雪下大了。
寒风刺骨,生生要将人割去一层皮。
乔柚呼出一口白气,一时竟有些茫然该往何处走。
裴父裴母已经离开,周从知说裴母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都非常不稳定,裴父和另一名警察陪她去医院了。
他还让她最近也尽量小心些,不要单独行动。他怀疑裴锐年的死很有可能是一场报复性谋杀。而作为处在抨击兴和图书馆事件一线的呐喊者,乔柚的处境随时都很危险。
凶手是谁,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有数。
刑警们正在积极搜集证据。
乔柚往前走,积雪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响。
她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麻烦师傅,去医科附院。”
车内开了空调,暖意融融,司机问她需不需要再把温度调高一点,她摇摇头说不用,而后望向窗外。
车窗隔绝风雪,天地万物都在山寒水冷中挣扎存活。
多讽刺啊,她想。
裴锐年用那双手写出了曝光罪恶的文章,于是他们砍掉他的双手。
他不顾安危也要将兴和图书馆的真相公之于众,于是他们把他封进兴和图书馆的烂尾楼里。
就像是想让他的灵魂永生永世被钉在那儿,让他铭记——不该惹的人和事,不要不自量力。
乔柚感觉胃里隐隐又翻腾起来。
-
乔柚在急诊科找到了裴父裴母。
裴母在路上因为情绪失控心脏病突发,刚刚救过来,正在病房里休息。她好像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多岁,双目无神,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裴父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似乎连和乔柚交谈的精力都没有了。只是妻子还需要他,他怎么也不能倒下。
乔柚不忍再多打扰,陪了二老一会儿,悄悄退出病房。
江见疏不在外科办公室,应恺说他还在手术室,不知道还得多久才能结束。
“你今天不用跟着一起去吗?”乔柚问他。
“也不是每一场手术都要我去的,”应恺说,“这台手术比较大,是张老师去协助江老师。”
乔柚注意到他在写什么,好奇问了一嘴:“写什么呢?这么可爱的本子。”
应恺合上本子,封面非常有童话气息:“也没什么……我刚刚在写论文,累了休息一下,就写写日记什么的。”
乔柚哦了声,男生倒是来了兴趣:“师娘,你写过日记吗?”
不知怎么,乔柚想起了她电脑里那个上了锁的文件夹。
因为想不起来密码,她至今没能打开看过。
“应该写过吧,记不清了。”
“这还会记不清啊?”
乔柚笑笑:“倒是你,现在还有男孩子有写日记的习惯,我还真没怎么见过。”
“是不是很幼稚?”应恺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我爸是聋人,但他上过学,识字。我小时候不会手语,就用传小本子的方式跟他交流,分享分享学校生活什么的,渐渐就养成记录的习惯了。”
“挺好的,不幼稚,”乔柚说,“那你学医是为了你父亲吗?”
“一开始是吧,我想给他治病,所以选了医学专业,但是大学这几年学下来,我现在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医学了,”应恺说,“虽然都说‘劝人学医天打雷劈’,但要是这世上没有医生了,人们该怎么办呢?”
乔柚端详他片刻,说:“你好像很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啊,师娘你也这么觉得?”应恺挠头,“江老师就经常这么说我,可我觉得还好啊,这也是往身上揽责任吗?”
“准确的说,是往身上揽‘大义’,”乔柚拍拍他的肩,“你还年轻,不要着急往身上揽太多东西,一步步往前走,责任不会少的。”
她在对应恺说,却又像是在对别的什么人说。
可能是裴锐年,可能是她自己。
也不知想宽慰谁。
应恺:“可是师娘你也很年轻哎。”
乔柚眨了眨眼,说:“再年轻也比你年纪大。”
应恺委屈极了。
-
江见疏的手术还不知道要做多久,乔柚来医院打了一转,在他办公室的座位上待了许久,离开了。
报社那边赵松冉给了她一天的假,她索性也不主动销假了,打道回家。
不知是不是路上吃了太多口冷风,她刚到家就吐了一场。
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的粥全吐光了,到最后没东西可吐,呕出来的都是胃酸。
吐完之后乔柚洗了把脸,抬头看见镜子里吐得双眼通红的女人,她忽然有些分不清脸上的是水还是泪。
她回房间睡了一觉。
屋子里没有开空调,被窝冰凉,乔柚将自己蜷起来。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中途醒来过两次,屋内越来越暗,她把自己往杯子里埋得更深。
到后来天完全黑了,江见疏回家把她叫醒。
乔柚浑浑噩噩,感觉他温热的手在她脸上贴了贴,呼吸还有点不稳:“我听应恺说你去医院找我了,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都不接。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
他嗓音是从所未有的温柔,乔柚翻身抱住他:“我好饿。”
“睡了多久?”
“一天。”
“从早到晚?”
“嗯。”
他叹气,捏了捏她的后颈:“身体还要不要了你。”
江见疏去给她做饭,乔柚慢吞吞地从被窝里挣扎起来,揉了揉有点发堵的鼻子,穿上衣服。
她今天特别想撒娇,说什么也不肯下楼去吃饭。江见疏也惯着她,把饭菜都端上楼送到她面前。
乔柚还是不肯吃:“你喂我。”
“乔柚小姐,请问你今年几岁?”江见疏说着,还是端起碗,喂了口饭到她嘴边。
“三岁吧。”
自称三岁的乔柚就这么享受着喂饭服务,一口一口把饭菜吃完了。
喂饭工扯了张纸巾替她擦嘴,有模有样地表扬:“表现不错,三岁的乔柚小朋友。”
他去楼下洗碗,乔柚去洗了个热水澡。
水蒸气熏得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回到房间,江见疏披着被子已经换上干净的家居服坐在床上,朝她拍了拍自己双腿.间的空位。
乔柚爬上去,窝进他怀里。
他扯着被子抱住她,两个人像裹在一只蛹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