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柚看一眼他的伤手,嘀咕说:“你一只手拿吹风机都费劲。”
“费劲吗?”他掂了掂手里的吹风机,意味深长地说,“你这意思,是在怪我刚刚一只手还没让你费劲?”
“……”
想到刚刚的场景,乔柚裸露在空气里的脖子漫上一层粉。
“要不要?”他又问。
裹着被子的蚕蛹滚了过来。
乔柚背对着他盘起腿,顶着一头刚洗完的乱发:“要。”
吹风机风力比较温柔,乔柚配合着风向自己顺着头发。
她头发又多又厚,吹了很久也只干了一点。
“学长,”她出声,“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吹风机的声音不算多大,江见疏说:“你希望我听得见还是听不见?”
“……都可以吧。”
“那你说。”
指间被顺下来的水珠沾湿,有点冷,但很快又被热风吹暖。
“你之前见过我爸对吧?就是今天下午那个男的,”她顿了顿,“他叫乔云平。云淡风轻的云,平步青云的平。”
“嗯。”
“不过他本人跟这两个词一点边儿都没搭。”
“看得出来。”
他像个捧哏似的,乔柚忍不住笑了两声。
“我也忘了什么时候吧,他开始赌博,一开始是自己的工资,我第一次见我妈跟他吵架,就是因为他本来应该上交的工资没了,然后被我妈发现他都拿去赌了。他那次做保证做得很快,说自己就是随便玩儿玩儿,不小心的,以后绝对不会再去了。
“但你知道的,男人嘛,说话跟放屁一样,有一就有二。”
江见疏:“我说话也是?”
乔柚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下,勉为其难:“你例外。”
他轻呵一声:“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乔柚傻乐两声,继续说:“后面的也能想到啦,反正他越输越赌,越赌越输,花了家里好多钱,跟我妈天天吵架。关键吧我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人就边吵边砸,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总得收拾,收拾完没两天就又乱了。”
她语气轻快,甚至带着些诙谐。
像与自己无关。
江见疏把风力调小一档:“都是你来收拾?”
“那也没有,”乔柚说,“基本上都是我妈收拾,因为她要我好好学习,那我只能去写作业了。”
“不过还好他们拉锯战没拉锯多久,我九岁生日那天,他俩终于离婚了。”
江见疏动作一停。
“我被判给我妈,她不许我提起乔云平,也不让乔云平跟我接触。不过嘛,我们偶尔还是会接触一下的,”她语气变得悠远,“其实一开始,是我主动联系他的。”
那是谭冬和乔云平离婚不久的时候。
当时她还在上小学,期中考试,英语满分一百分,她丢了两分,98。
谭冬很不满意,狠狠训了她一番,像是在发泄离婚的怨气。
隔天,趁着谭冬不在家,她狠狠哭着打了电话给乔云平。
她在电话里说想念乔云平,说想要爸爸。
其实他们离婚以前,乔云平对她真的不差。
他和谭冬吵架不假,但从来没把火气撒在她身上过。
小孩子又懂多少是非观呢,很多时候只会记得谁对她好,谁给了她糖吃,而谁抢走了她的糖。
乔云平哄了她两句,还真的过来了。
他非常高兴,说:“走,乔乔,爸爸最近赚大钱了,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他带她出去逛街吃饭,还带她去游乐园玩了一圈。虽然后来乔柚才知道,他那天那么高兴不是因为女儿找他,而是他前一天刚赢了笔大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才乐意抽空陪小宠物玩一下。
——是的,乔柚于他而言,就跟宠物差不多。
高兴了,逗一逗,不高兴了,敷衍了事。
可惜这些,乔柚一直到高中才明白。或者说,道高中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考上淮凉中学后,她背着谭冬悄悄地给乔云平打电话,想要得到父亲的一句夸奖。
得到的只是乔云平不耐烦地一句:“知道了知道了,下回给你一百块当奖励,行吧?”
乔柚想说我不是要钱,但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挂了。
挂断前隐约听到半句:“赔钱货——”
她当时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有些茫然,又有些如释重负。
像是突然醒悟了。
“……其实我早就有想过的,”乔柚轻声说,“我一开始还觉得这样很好,因为终于有个人不会时时刻刻管着我整天问我学习怎么样了。可后来我发现,我想要他问点别的,他也从来不会问,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我的任何事。”
后来,她和乔云平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
高考后,她连谭冬都没再联系,更别说乔云平。
直到大二那年,乔云平突然联系上了她。
他的声音听上去更颓废了,支支吾吾地询问了一下她的近况,然后说:“乔乔啊,你看你也长大成人了吧?到了该可以报答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年纪了……爸爸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要不要……”
那一瞬间,乔柚觉得无比讽刺。
她静默地听他放了半天屁,说:“可以。”
为了不依靠谭冬,她开始认真学习后一直在勤工俭学,多余开销尽量减少,每个学期的奖学金都不落,手里多少有点可支配的闲钱。
她认认真真算了下乔云平和谭冬离婚后她在他那里花过多少钱,不记得的就根据当时的市价估个差不多,然后一次性打了过去。
“你猜猜这笔账算到头才多少钱?”乔柚用手指头比划着,“才两千。”
乔云平每个月当然都要给抚养费,但那笔钱是到谭冬手里的,那笔钱也是谭冬和她应得的。
但除去应得的抚养费,在整个长大过程中,一个父亲只在孩子身上花了两千。
亲情当然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只是她和乔云平之间的亲情连用金钱来衡量都嫌重了。
“给他打了那笔钱之后,我就再没和他联系过。”
乔柚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江见疏关掉吹风机,拔下插头,就见她仰起头看着他问:“可我始终存着他的号码,没过多久还把那个号码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见疏就这么捧着她的脸:“为什么?”
“因为人啊,总要有点念想,才不会过得太痛苦。”
乔柚曾经想,她不想要妈妈了,也不想要爸爸了。她谁都不要了。
可是却又固执地在手机电话簿里留下“爸”和“妈”。
仿佛这样,她就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江见疏擦掉她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润,低头问:“那么我呢?留在你电脑里的我,也是一点念想吗?”
“曾经是。”她说。
“现在呢?”
乔柚眨了眨眼,抬手也抚上他的脸:“你不就在这儿吗。”
你在这儿,我拥有你。
实实在在的,那还需要念想什么呢。
指腹在她下唇压了压,江见疏低头吻下去:“以后都不需要了,我会一直在。”
第46章 瑰芒沙砾 【乔记者亲启】
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 乔柚把被子一卷,趴在床上和赵松冉商量之后几天的工作安排。
赵松冉虽然说给她放一段时间的假,但她手里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完成,不是说撂挑子就能撂挑子的。
处理完这些工作, 怎么都得三四天。
江见疏去楼下给她冲牛奶, 回来就见乔柚一脸凝重地坐起来了。
他一顿:“怎么了?”
乔柚沉重地说:“我俩要是都成无业游民了, 怎么办?”
江见疏看她两眼, 淡定开口:“没事, 我们去摆地摊,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不也挺神仙眷侣的。”
乔柚:“……”你对神仙眷侣有什么误解。
“所以呢?”把牛奶塞进她手里, 江见疏在床边坐下, “好好的怎么就成无业游民了。”
“赵姐说给我一段时间的假。”
“因为何霆彦?”
“嗯。”
江见疏勾着她一缕发绕了绕:“这不是挺好吗, 能休息一段时间了。”
“嗯……是挺好的,”乔柚声音埋进杯子里, 闷闷的,“但总不能以后都这样吧?每次一发生点什么事儿就放假, 搞得我有特殊待遇似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他松开那缕发,指腹抹掉她唇角的奶渍,“假期什么时候开始?”
“过几天吧,得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完。”
“好。”
乔柚捧着牛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好一会儿,她听见江见疏说:“既然这样的话——要不要回宣江?”
乔柚抬头:“啊?”
“上次回去的时候你记忆还没恢复,现在呢?”他问,“很久没回去了,如果你想的话, 我们回宣江‘度假’?”
还有一个月就是春节,江见疏的手伤得重,就算拆线了也不代表痊愈了,春节后能回到医院都算不错的。
这对他们两个来说确实都是很难得的“假期”。
上大学之后,乔柚就没回过宣江了。
一开始是不想回去见谭冬,回去了也没地方住。后来是决定留在这边发展了,假期也没闲着,实习学习,把自己的日子塞得满满当当,就这么过了四年。
这么多年,说不想念家乡是不可能的。
她其实一直都想回去看看。
失忆时回去的那段记忆,乔柚会经常想起来。
原来宣江变化那么大,原来她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想念那个生活了18年的地方。
只是谭冬始终是她心里的一道坎。
哪怕现在她和江见疏没有了隔阂,还是不代表她能与谭冬和解。她和谭冬之间的裂痕不是改志愿这一件事情造成的,是长年累月的负重积压后爆发的结果。
乔柚问他:“你见过我妈,对吧?”
江见疏嗯了声。
“你觉得她……看上去怎么样?”
她问得小心翼翼,长睫不安定地颤动。
江见疏把她手里的空杯子拿过来放到一边。
“看上去,是个非常强势精干的人。”江见疏说。
乔柚不死心:“她有没有说什么?”
江见疏理了理她的鬓发,像是善意提醒:“你真的要知道吗?”
乔柚心凉了半截,片刻,还是点头:“要。”
“知道你失踪后,她问我,你在做什么职业,我告诉她了,”他平淡地叙述,“然后她说,‘我果然没做错’。”
乔柚怔怔的。
——果不其然。
她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只是多少,忍不住心寒。
原来她的离开也没能改变谭冬的固执己见。
原来就连她的生死,对谭冬来说也不如证明自己的“正确”来得重要。
乔柚忽然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和反抗,都成了白用功。
她忽然很委屈。
铺天盖地的委屈。像是小孩子没有得到想要的糖果,又像是因为想要一件玩具而在原地撒娇,但父母却甩手扔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能哭着追上去说自己不要玩具了。
乔柚低头不停地用手背抹眼泪,她想赶紧停下,可越是着急,眼泪就往外冒得更多。
头顶传来江见疏的叹息。
她更觉得狼狈,干脆扭过身子背对他:“你先别管我。”
身后贴过来一道温暖,混着薄荷的清香。
江见疏吻着她的后颈:“我好久没见你这样哭了。”
上一次,还是高二的时候。
乔柚哽咽着说不出话,便听他唤:“乔乔。”
这是她第二次从江见疏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从小到大,只有乔云平这么叫过她。也因为乔云平,她一度非常讨厌这个称呼,尤其这两天频繁地从讨厌的人嘴里听到讨厌的称呼。
可这个称呼从江见疏口中叫出来,乔柚却奇妙地不觉得讨厌了。
甚至想听他多叫几次。
江见疏抱紧了她,声音很低,像是喃喃自问:“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又哭了多少次呢?”
许多次。
数不清。
乔柚虽然没有明说当初为什么突然变卦去了临城大学,但今晚听她说了关于乔云平和谭冬的一些事,又联想起见到谭冬时听到的话,江见疏怎么都能猜到一些。
她的变卦,一定和那位强势的母亲有关。
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没能随心所愿被帝都医科大录取的她,该是什么心情?
江见疏忽然不敢去想。
他甚至开始觉,当时没有多给她打几个电话追问原因的自己,简直是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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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柚哭了很久才平复下来,江见疏看着她通红的眼和鼻,扯了张纸巾捏在她鼻子前:“小兔子,擤鼻涕。”
乔柚就着他的手把堵在鼻腔里的鼻涕清干净,哑着嗓子抗议:“兔子有我可爱吗?”
江见疏把鼻涕纸扔掉,又扯了张干净的纸巾给她擦眼泪:“当然没有,旺仔都没你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