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柚的手顿住。
“……已经扔啦。”好一会儿,她收回手,口吻轻快地说。
江见疏沉静的眸望着她,乔柚看见他喉结攒动了一下,像是压抑着什么浓烈的情绪。
她的轻快忽然就如同打了霜的茄子,瘪下去了。
她原以为这件事,已经随着多年时间的沉淀,以及现在和江见疏在一起的幸福感,完完全全被冲刷淡化了。至少现在她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过上了希冀的生活,一切都回归正轨,过去的苦痛与遗憾都让它们随风消逝吧。
她该珍惜当下,而不是被过去一直囚禁。
可这份洒脱,在他温柔的注视下瞬间土崩瓦解。
才停止的眼泪,这会儿又模糊了视线,乔柚不自觉抓住他的胳膊,就像那个燥热焦灼的夏天,她拿到那份意料之外的录取通知书后,无数次想要依赖他那样:“我……扔掉了。临大的录取通知书,我扔掉了……”
江见疏涩声问:“好好的,扔掉干什么?”
“因为没有你,”她哭着说,“我即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没有你。”
这句话,像是在心底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它在那个夏天没能说出口,随着她的眼泪吞进肚里,而后流转数不清的日升月落、四季变幻,成了隔阂她和江见疏多年的一道裂谷。
裂谷里阴云密布,每天都在下雨。
那天乔柚挨了谭冬的一巴掌,她哭着跑下楼,却没能把录取通知书扔进垃圾桶。
后来去了学校,她度过了一段非常颓废的日子。那份录取通知书便是在某个下着雨的夜晚,被她彻底撕碎扔掉了。
怀着恨意、怀着怨气,怀着数不尽的痛苦。
江见疏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而后捏着她的后颈,将人紧紧地扣进怀里。
乔柚抓着他后背的衣服,哭声不再压抑。
“对不起……”他压着微颤的尾音,哑声说,“我家小状元,受委屈了。”
江见疏想过她的志愿变更,也许和谭冬有关,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他无法想象,当时还兴高采烈地向他发短信报备了一声“我去拿录取通知书啦”的乔柚,收到的却是临大的录取通知书时,是什么心情?
被母亲篡改了志愿的她,在选择不接他的电话时,又是什么心情?
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在哭?
他该再多打几个电话的。
他该再多问问的。
无尽的自责与内疚吞噬了江见疏。
在她因为这件事痛苦的时候,他在做什么?还在吃莫须有的醋,还因为那可笑的误会疏远她。
他怎么能,这么混蛋。
江见疏擦掉她的泪,可更多的泪从她眼眶里掉出来,顺着他的指腹往下淌。
他吻在她眼角,尝到满嘴咸湿苦涩。
“我该怎么补偿你?”他低哑地问。
湿漉漉的长睫无声颤动,片刻,乔柚重重吻上他的唇。
这是他们都最莽撞的一回,唇齿相撞的疼痛被眼泪刺激,成了一剂促人疯狂的药。
茶几边缘的对联不知被谁褪下的衣服扫落,凌乱的红落了满地。修长的指撑在那片乱红上,将纤细的手腕牢牢桎梏在掌心。
字迹被泪和汗晕开,泥泞胶着,缠.绵得如同恋人的吻。
第59章 瑰芒沙砾 像是在回应谁的送行。
才买回来的对联不可避免地弄脏了, 于是第二天乔柚拉着江见疏出门买了新的,顺带把前一天没能置办好的年货也置办了。嫌对联和福字气氛还不够,她还买了些小灯笼和窗花,好好把家里布置了一番。
她边哼着歌儿边贴窗花, 转头就见江见疏笑意融融地倚在边儿上看她。
“盯着我看干嘛?快把灯笼挂上去。”
“怎么这么高兴?”
乔柚拿起另一张窗花, 新的一年是牛年, 红纸勾勒的小牛惟妙惟肖。
她弯起唇, 声音很轻, 带着点不可思议:“我从来没过过这么热闹的新年。”
江见疏安静地看她片刻, 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脸:“我也是。”
大年三十当天上午, 江父江母回到宣江。江母一进门就找乔柚, 说给她和宋酒买了些小礼物。
“对了, 门外那对联和福字是你们去买的啊?”江母问。
“难不成还能是您么。”江见疏捧着杯热水在旁边抬杠。
江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净整这花里胡哨的。”
乔柚:“是我买的。”
江母:“买得真好!”
乔柚:“……”习惯了。
江见疏嗤笑一声。
“咱家都好几年没贴这些东西了, ”江母说,“不过这样一看, 还挺有过年的气氛的。尤其这窗花,真好看。”
总策划乔柚骄傲地挺直了背脊。
稍晚, 江临舟和宋酒也回来了, 年夜饭按照原计划,是在外面吃的。
大年三十这天,街道格外冷清,许多店铺早早地就关了门,门上贴着喜庆的红纸条祝过路的人新年快乐。公交地铁都照常运行着,只是人群比起以往也变得稀疏。
从亮堂热闹的酒店离开,街边树上挂满的彩灯已经亮起,离开时前台还笑意盎然地对他们说了声“新年快乐”。
江父江母走在最前面,江母性子比较急, 一路上能听见她和江父小吵小闹的声音;江临舟寡言惯了,大多时候都是宋酒在说,他在听,偶尔侧头时乔柚能看见他唇角扬起的弧度,眉眼在暧昧不清的路灯下显得柔和许多。
乔柚把手探进江见疏的口袋里,被他捉住。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回到家,又窝在客厅看春晚。
节目算不上多好看,要的不过是个气氛。
乔柚的手机悄然震了震,是一条新短信。
看见发信人的名字,她笑容稍敛。
江见疏也瞥见了这条短信,沉吟半秒,像是不经意间提起:“说起来,我前两天去医院还遇见她了。”
他的手伤痊愈得差不多了,前两天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看看会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影响以后拿手术刀。
乔柚微微一愣,不确定地问:“她去医院干什么?看病?还是……”
“也许吧,”江见疏淡声说,“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排队挂号。一个人。”
也就是说,不是陪别人去的。
乔柚想起那天谭冬说起卖房子的原因时,提到的“疾病”。她确实比以前憔悴了很多,不复当年的风韵犹存。
乔柚心里五味陈杂:“她……生什么病了吗?”
“这就不知道了,”江见疏略一停顿,“不过她常年吸烟,肺部器官肯定是会受损的。”
乔柚有些出神。
“我跟你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有什么心理负担,”江见疏将剥好的一瓣橘子喂到她嘴边,“只是想到,那是你母亲,虽然我对她也有意见,但多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得告诉你一声。”
“……嗯,”乔柚张嘴吃掉,“学长,谢谢你。”
他轻笑,曲指敲敲她的脑袋:“跟我还说谢?”
零点的钟声响起时,乔柚给谭冬回了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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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我如何不认同您的理念与行为,但您说得对,您是我的母亲,您始终不会害我。我也相信这一点,您确实不会害我,您只是想从我身上证明您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以此验证您的成功。从前我没有别的容身之处,唯一能做的只有服从、服从、服从,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个没有思想的机器人。
“不过,我也很感谢您。感谢您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就像我先生说的,我也感谢您带我来到这世间,才能让我遇见如此美好的他。
“听闻您身体有恙,应该尽的赡养义务我不会推脱,除此之外,我想我们的母女关系维持现状是对您、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了,我已经厌倦了与您的对抗,也不想再被过去的种种打扰。
“新年快乐。”
电视机里传出欢声笑语,喜庆热闹的音乐随着从远处传来的烟花爆竹声一同响起。夜空被焰火照亮,月色明媚,新的一年在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夜晚喧然到来。
茶几上,手机里的信息停在最后的“新年快乐”四个字上。
十几秒后,屏幕自然熄灭。
谭冬望着远处炸开的一朵又一朵烟花,在窗前静默地伫立良久。
她摸出一根烟咬进嘴里,却又想到什么,摸索火机的动作停了停。几秒后,她掩着口鼻咳嗽几声,将嘴里的烟拿了下来。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白雾在窗上晕开,朦胧了窗外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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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寒的凛冬在新的一年不知不觉便过去,在寒冬的末尾,兆溪警方传来好消息,那条庞大的海洋黑色产业链终于被一网打尽。
春暖花开时,乔柚出席了两场庭审。
一场,是对何霆彦等人、包括张听月的庭审。
乔柚再一次见到了张听月,她已经不似记忆里的阳光明媚,被带上法庭时躲闪着她和江见疏的视线。
她说,她一开始并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何霆彦也从未对她和母亲说过自己的工作。后来知道哥哥在做违法犯罪的事情,她不止一次劝过他自首。
也就是那个时候,何霆彦发现乔柚还活着。
对他来说,见过他、并且手上掌握着证据的乔柚是颗极其不稳定的炸.弹,必须尽快解决,要么用钱封口,要么就让她再也说不出话。
一开始,何霆彦没打算把事情做绝,尤其当知道乔柚失忆之后,他花了一段时间观察她,发现她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很快,就在他松口气的时候,已经失忆的她在网上大肆地发布对郭起轩之流的抨击与揭露。
——一个已经失忆的人,本性依然烈。
这让何霆彦下了决定。他开始不断地游说张听月,让妹妹配合自己的行动,将这个性烈的记者彻彻底底“封口”。
张听月被他吓到了,从未想过兄长会心狠至此的她和何霆彦展开了一段时间的拉锯战,仍企图劝说哥哥伏法。
接着,何霆彦搬出了江见疏。他很清楚妹妹的软肋和痛点在哪儿,用江见疏和乔柚的婚姻刺激她、煽动她。也就是这个时候,张听月的内心出现了动摇,开始不再执着于劝兄长自首。
而真正让她理智崩弦的,是从何霆彦那里知道了江见疏和乔柚实际早就已经离婚的消息。她处在长久的震惊里,浑浑噩噩帮着何霆彦完成了很多事情,包括威胁信、包括对乔柚、对江见疏行程的跟踪,以及,将乔云平的讯息告诉何霆彦。
她成为了何霆彦的共犯。
庭审的最后,张听月哭着听法官的宣判。
她的罪过比起何霆彦可以说轻中之轻,她没有实质性参与绑架的行为,而在何霆彦绑架乔柚之后,她联系了警方,有戴罪立功的表现,但结合绑架之前她帮助何霆彦做的一系列违法行为,最终也只判处了一个月的拘役。
何霆彦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参与了兆溪的黑产业链不说,加上对乔柚生命安全的侵害、后续的威胁、绑架等等,林林总总加起来,最终获刑十八年。
庭审结束时,乔柚起身,看着张听月从她面前走过。
张听月目光闪烁了一下,转过头,冲着她的方向小声而哽咽地说了声:“对不起。”
这一眼很短暂,她看见乔柚的身侧,自己从大三心仪至今的那个人正站在那儿。他们手背相碰,亲密无间。
是怎么喜欢上江见疏的呢?张听月模糊地回忆着,大概是大三那年跟着导师做课题,在数据分析时出了纰漏,导师大发雷霆。她知道是自己的错,可听着导师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小姑娘到底脸皮薄,自责和羞臊之下低着头默默掉眼泪。
江见疏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当时因为论文的事来找导师讨论,在一边听了会儿,出声问:“看来您今儿是没空了?那我先回?”
导师喝了口水,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语气却缓和了:“你又有什么问题?”
导师的注意力就这么被他分走。
等他和导师的问题讨论完,导师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说了两句便让她回去好好把数据再检查修订一遍。
张听月离开导师办公室,追上前面的人:“江师兄。”
江见疏停下步子,询问的视线看过来。
“谢谢你替我解围。”
他神色淡淡的:“碰巧而已,他再骂下去都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轮上我。”
张听月心跳有点快,总还想说点什么,就见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擦擦吧。我先走了。”
说完他便离开了,背影高挑挺拔。
张听月捧着手里的纸巾,不寻常的心跳久久没能平息。
她之前和江见疏有过几次接触,却从未有哪一次,这样让人心绪难平。他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天之骄子,风光霁月高不可攀,她也和许多人一样,对他怀着憧憬与崇敬。
可是这一瞬间,憧憬似乎变了味儿。
她本以为的高不可攀,原来也可以离她那么近,好似触手可得。
……
乔柚没有回复张听月的那句“对不起”,只安静地目送她被带离法庭。
没过多久,她前往了另一场庭审,气氛压抑而沉重。
这是乔柚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郭起轩。他的长相并非传统的坏人脸,相反,看上去是个彬彬有礼、温润谦和的中年人。
然而披着这样一张皮的人,却做尽畜生事。
裴锐年的死,是他一手策划;兴和图书馆的倾塌,是他与开发商、建筑公司共同的偷工减料以此大捞油水导致;对受害者赔偿的敷衍和对发声的扼制……桩桩件件,都是他。
就连所谓的“慈善”,到最后慈的都是他自己。
数罪并刑,重判之下,郭起轩被判处死刑。
裴父裴母在判决落下的那一刻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