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玛丽安娜期盼起她可能会因悲伤过度而猝死的时候,她突然停止了哭泣,一瞬间就收起了眼泪、消了声,犹如翱翔中的海鸥突坠海面一样的猝不及防。
仿佛此刻之前的事情都不曾发生,她又变成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模样,像是一个正常人那样的,嘴角带着温柔甜美的笑,无比坚定地对着她说——
“我会治好你的。”
“从明天开始,跟我一样、跟我的妈妈一样,你将会是爱着孩子们的好母亲,直到永远。”
那双将所有的异常与疯狂全部藏在了深处、迎着黎明之光而无比瑰丽的玫瑰色眼瞳——是玛丽安娜最后的记忆。
第二天、也就是神之福音/会的第六日,睡到了大中午的莎拉才揉着眼睛茫茫然地醒来了。
见着连百叶帘也盖不住的耀眼烈阳,她意识到了自己睡了很久。
不正常的、超乎寻常的久。
我看见她连拖鞋也来不及穿上,匆匆忙忙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当瞧见我和玛丽安娜正在悠哉地喝茶,她表现得更加警惕了。
莎拉哒哒哒哒哒一溜烟地冲到了我的身边,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俯下身,我照做之后,她一边防狼似地警惕着桌子对面的玛丽安娜,一边贴着我的耳朵道:“玛丽安娜给我吃的东西里面肯定偷偷放了迷药!”
听后,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可是你的妈妈,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莎拉不满地反驳:“我不可能睡到中午才醒来的!昨晚我觉得自己就跟昏迷了一样!”
“大概是因为昨天遇到了太多事情,莎拉太疲惫了吧。”我摸了摸她的头顶,莞尔:“不用害怕玛丽安娜,现在的她不会伤害你的。”我转首望向玛丽安娜,向她寻求肯定:“对吧?”
大概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玛丽安娜今天的反应稍慢一拍。
想了一想,她才点了点头:“对。”
“玛丽安娜永远爱着莎拉的,对吗?”
她又想了一下,跟着点头。
“对。”
然后她慢慢地站起了身,来到我和莎拉的面前,半跪着,和莎拉平视,懊悔得失去了表情,一字一句道:“对不起,莎拉。以前的我,可能伤害,过你。但是,我是爱你,的。请你原谅,我吧。即使不原谅,也没有,关系。我会怀着,赎罪的心,永远爱着,你。”
玛丽安娜这一通爱的告白不但不能让莎拉感动,还让她惊悚得耸肩抱臂,躲在了我的身后,像是受惊不轻。
“……她这是怎么回事?”
我则对玛丽安娜有点失望。
明明该是母女互通心事的感人时刻,她此时却像是在不熟练地表演剧本。
“她在跟你道歉呢。”我简单说明了一下玛丽安娜的想法:“她说她很爱你。”
莎拉则不屑。
“我才不需要她的爱。”她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得完全听不清,只能靠嘴唇辨别她在说什么:“我有你……就够了。”
我笑了。
心里甜蜜蜜的。
“那叫一声妈妈来听听。”
“不!你休想!我绝不!”
“哎哟,害羞什么?昨天不是才叫过一次吗?”
“……那是你听错了!!”
气急败坏地喊完,余光瞥见依然在直直地盯着自己的玛丽安娜,只觉得怪异的莎拉抓了抓手臂,问我:“我们不能早一点离开这里吗?”
“吃过午饭我们就走。”
午饭是我做的。
玛丽安娜今天的精神状态实在不佳,便只能由我代劳了。
征服了莎拉的厨艺没能让玛丽安娜羡慕,她仍然不苟言笑着,仿佛深深地沉浸在懊悔和自责里。
不久,我们向她提出了告别。
“……可以让我最后跟玛丽安娜说两句话吗?”
“当然。”我拍了拍莎拉的背,示意:“去吧。”
“你不准偷偷溜走,就在这里等我,听到了没有?!”
“……好的。”
莎拉这越来越像是小霸王的姿态也不知道是跟了谁。
当我在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既不是劳莱伯爵的责任,也并非玛丽安娜的锅,莎拉如今这幅的模样,全部都是被我给惯出来的。
毫无自觉的我扒起了墙角。
莎拉只说了不让我溜走,可没不允许我偷听——这就是大人的蛮不讲理。
“玛丽安娜,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可以不用再装了。”
莎拉小大人一样的声音飘了过来,她眼下的姿态也有板有眼的,小身板挺得笔直,下颚微昂,像个有模有样的贵族小姐,不、不对,贵族小姐是不会双手插腰的。
“我知道你是受那个坏女——我的新妈,不,是我的妈妈的胁迫才说出那么些口不对心的话。”
玛丽安娜没有回应。
莎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曾经很讨厌你。因为你从来都不会回应我们对你的期待,你厌恶我和蒙利查,从未给过我们温暖和关心。但我知道,你也很痛苦,每天都恨不得能逃离那个狗屎伯爵。”
“玛丽安娜,你是一个可怜人。我以前也是。不过现在,我不是了。有人爱我,有一个人,她虽然小心眼到了极点,又很严厉,但却比任何人都要完美地取代了你的角色。所以,玛丽安娜,我不再讨厌你了。”
“我以后会很幸福。玛丽安娜,等离开了这里以后,好好地生活下去,请你也去追寻幸福吧。”
话音在此落定。
莎拉没有等待玛丽安娜的回应,她并不优雅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与曾经的母亲擦身而过后,便朝我躲着的地方跑过来了。
她眼里的情绪太过真实,以致我根本忘了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恨是真的。
爱是真的。
释然是真的。
选择不再在乎是真的。
经历了所有的期待、失望、埋怨、遗憾的情绪之后,最终选择祝福也是真的。
呜哇……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早熟的吗?
没有更多的时间让我感慨了,为了不被莎拉抓住我刚刚偷听了墙角,我马上一溜烟地回到了原地,两眼望天,嘴边吹起了小曲儿,假装我在耐心等待她的样子。
尽管擦掉了泪珠,可莎拉的两眼还是红红的,像一只小兔子。
瞧见我在盯着她看,她不仅没有害羞,反而跟母老虎一样地鼓着眼睛瞪了我一眼。
“走了?”我问。
她点了点头。
“走吧。”
莎拉拒绝了我的牵手,也拒绝了我的安慰,成熟得像一个真正的大人。
我的心仿佛打了一个结。
两根绳子拧得越紧,便越是有一些酸酸的滋味挤了出来。
我为莎拉而心疼。
我实在是不太愿意看到她那么早地迈上由无数大小的绝望累计而成、名为「成长」的道路。
有时候知道了、理解了、接受了很多东西,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你懂得并承担了现实生活里的残忍,不再能无理取闹了,不再能坐在街道边上哭得像个傻子一样,因为那些戴着「大人」面具的人们,是不会有如此稚气的行径的。你理解和忍耐,反反复复地,千锤百炼地,到了最后的最后,得到了一颗历经无数风帆、麻木的、波澜不惊的心灵。
直到如今,为早熟的孩子心疼,是因为你乍然回想起了当初你是如何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大人。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非常霸道地冲上去了抓住了莎拉不让我牵的小手手。
“你干什么!坏女人你有毛病!”
“不,我好冷,我们牵手手吧。”
“……”
*
我不是习惯坐以待毙的人。
为了能尽快逃离弗里城这个不祥之地,我开始在城中探索可以通向生天的路。
不过,假如能提前获知我不久之后的遭遇,我想,我会更偏向去找一个还算干净的垃圾桶躲起来。
当我意识到路上的人不同寻常地少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立刻溜进了小路,却冷不防地和一队士兵狭路相逢。
他们看到我一如豹子见了兔子,赤/裸裸的眼神吓得我转身拔腿就跑。
但我正如我运用的比喻,我和莎拉是腿短的兔子,而他们是迅捷的豹子,我根本不可能跑得过他们。
我们被擒住了之后,除了因狂奔而濒临窒息的肺部,剩余的氧气都被我用在纠结要不要使用最终武器毒气瓶的上面,一会儿后,我得出了按兵不动的决定。
而这,是我做出的第二个错误选择。
第49章 五三&五四 那一天,我像个英雄一样站……
但也实在怪不得我。
因为对方说话的口吻似乎真的是可以有商有量的。
我本来以为士兵们是被乌卡兰派来的坏家伙, 可却不是,他们把我们误会成了奴隶,然后问我们要不要参加比赛。
士兵口中的‘比赛’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连一秒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 我立马就义正严辞地拒绝了。
不过,他们的询问也仅仅是象征性的而已。在我充分地表达了我抗拒的想法之后, 他们连拖带拉地把我们拽着去了。
——拽去了弗里城正中心的竞技场。
噢,我的天。
我敢说这里是比任何地方都要不妙的场所。
我的眼神染上了悲壮。
“莎拉, 你知道吗?”
“?”
“我爱你。”
“??”
“这是我的遗言了, 再不说, 我怕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
停了一下, 莎拉也模仿着我的口吻,开始皮了起来。
“坏女人, 你知道吗?”
“?”
“虽然我不是太爱你,但如果是跟你一起死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一起死?
呸呸呸放屁!
像我这种玩够了了男人、花爽了金币的老油条死得毫无意义另当别论。可你才十岁, 大好的人生和青春都还没享受,跟我说什么死?!
来吧!
比赛是吗?通通放马过来吧!
不过, 我仿佛可以为了女儿拼上一切的觉悟, 在敌方的烈马杀到之时, 着实是不堪一击。
“这是一场赌上自由和生命的比赛!”
“接下来, 你们将会和怪物搏杀。获胜, 你们得到自由;失败, 你们则带着荣誉光荣地死去!”
我想。
这大概只不过是一场冠以比赛之名的单方面屠杀罢了。
周围有不少跟我和莎拉一样的倒霉鬼, 但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哭丧着张脸,仿佛末日级的灾难从天而降、稳稳地砸在了脑袋瓜儿上。
我想,有些人可能是自愿来的。
比如说, 手持终生制契约的奴隶。
如果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说不定也会咬牙赌上一切,抛头颅洒热血,为自由搏上一搏。
但,我不是。
我,露薇尔,是亚兰特帝国的贵族,还是身价不菲的中央贵族。
“……”
我觉得我真的太傻了。
老老实实地顺了乌卡兰的意思不好吗?
在霸道小公爵的床上哭,怎么说也比被怪物一脚碾死要好啊!
不过,无论我再怎么懊悔,事情也终成定局。
就算我现在趾高气昂地站在工作人员面前,振振有词地亮出我的身份,他大概也只会用看神经病——对,没错,就是我看乌卡兰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运气一向还算不错,再加上莎拉的——
!!!
慢!
我好像,知道为何我屡屡深陷险境的缘故了!
真相大白的我看着莎拉连连摇头:“让你平时把萝卜和青椒挑出来吧。”
“……?”
莎拉完全不能理解我在此刻突然提起她挑食的坏习惯。
我则为她剖清了利害关系。
“我们现在遭遇的一切都是萝卜们、青椒们被你抛弃后产生的怨愤而生出的报应啊!”
而莎拉也不真愧是我的女儿,甩锅技术已是炉火纯青:“如果不是坏心眼的你故意让厨师往我的汤里加料,它们也不必落得被抛弃的命运了。”
回归死神的怀抱前皮这么一下还是很开心的,起码缓解了一丢丢的心理压力。
然,也只能皮到这里了。
因为号角已经吹响,战斗,即将开始。
当前这一空间里大约有上百名奴隶,我们一共被分成了六组,每组有二十到三十人不等。
意义不明的分组结束后,不同组的成员被领往不同的备战室。
我和莎拉在第五组的备战室。
把所有人赶进潮湿昏暗、还隐隐透出腥臭味的房间后,铁门被重重地合上,门后铁锁落下的响动如同生命之门被无情关闭的声音。
一侧是门,另一侧则是铁栅栏。
从狭窄的空隙之间,可以窥见圆形的竞技场、其它的备战室,以及竞技场看台上的重重人影。
此刻正直午时,烈阳灼目。
白茫茫的毒辣日光从高空宣泄而下,仰望的视角让人头昏眼花,晕眩之中生又出了重影。这般遥不可及又望而生畏的背景,便成就了看台上道道黑影俨然如同神一般的存在感。
他们也确然如至高无上的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