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低等人类死里求生,为了自由而挣扎,像极了高等存在闲来无事地观察在污水沟里奋力向岸边蠕动的臭虫。
“赌上自由和生命的角逐即将拉开序幕!”
“每过十分钟,一组无所畏惧的斗士将会被放入竞技场中,和可怕的怪物殊死搏斗!投注通道即将关闭,请诸位抓紧时间下注!”
“投注通道关闭——”
“接下来,有请怪物登——场——!!”
激昂亢奋的号角声中,零号备战室的铁栅栏升了起来,铁锈摩擦的声响沉闷而压抑,仿佛是具现化后的死亡登上了人间的舞台。
铁栅栏完全升起之前,怪物便急不可待地冲进了圆形竞技场!
它朝空嘶鸣,把林木中的鸟类惊得扑棱飞起!也让看台上的呼声热烈。
而看着活跃在艳阳底下的、我的迷药定然放不倒的庞大怪物,我异样平静,就跟已经死透了、躺在棺材里被埋进土地里一般的平静。
我想,这大概都是现世报吧。
跟别人相比,我活下去的可能性,只有一成不到,甚至更少。
我蹲下身,问莎拉:“想活下去吗?”
她说想。
“那妈妈告诉你一个秘诀。”
“离我越远,你越安全。”
我的话声堪落,另一道声音便响彻竞技场的每个角落。
“有请第一组勇士进场!!”
同时间,伴随一号备战室的铁栅栏缓缓升起,一些兵器被七零八落地从看台上丢了下来。
不过,很遗憾。
二十七名奴隶之中,没有一个人有勇气主动向长了三个头三双手三对足、像是巧克力块却更如小土坡一样的怪物发起攻击。
怪物则非常体贴。
大概服用了某种兴奋药物的它主动冲向了奴隶们!它把他们从备战室里抓小鸡似地揪了出来,又形如甩泥巴玩的半大孩子,将他们抛向半空,由他们落下。两者的下场也相仿——皆化成一滩再也握不成形的烂泥。
惨叫声一片。
声声惨厉的尖叫让我心急如焚。
这怎么行?!
照这个进度下去,恐怕十分钟不到,第二组的奴隶就要登场了!
第二组到了,第五组还会远吗??
如此一想,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逼上战场,出于对生存的渴望,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动了起来。
我猛地冲到了铁栅栏的旁边,透过空隙,从另一头抓到了一根铁棍。
一到手,我便‘哐——哐——’地狠狠敲起了栅栏,并伴以赌上整副嗓子觉悟地嘶喊。我知道我当前的模样一定很滑稽、丑透了,但实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
“动起来啊——!!”
“只要撑过十分钟,就能有更多队友了!”
鼓励一群斗志全无的人战胜怪物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最起码的,我只盼望他们能动起来,别再傻不拉几地送人头了。
被当成泥巴难道很好玩吗?!!
我不断地喊,不断地敲。
不断地给他们灌输一些连我自己都不敢轻易相信的心灵鸡汤。
在竞技场里的泥巴们喝下我的鸡汤之前,隔壁备战室的同仁先干了这碗鸡汤,甚至比我喊得还要带劲儿。
“只要站起来,你们就已经是英雄了!”
“毫无尊严地死去不如放手一搏!不要怕,冲啊——!”
我们都喊得特别来劲。
这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嗓子是真的疼。
不过。
即便是祭上了嗓子,事态也没有往最好的结局发展——我本来期望的是,在我上场之前,怪物便已经被勇敢的斗士们击溃了。可别说击溃了,就连重伤的程度也没有达到,那怪物在场上活蹦乱跳的,活像一个流着口水的傻子。
我知道。
我不得不面对命运的考验了。
这,大概就是命运之战了。
我最后跟莎拉复习了一遍逃生秘诀。
“记得怎么做吗?”
莎拉清楚重点却不能理解背后的原理:“离你越远越好。”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人死之前,大概都是比较善良的。
我也不例外。
虽然这辈子我大概没做过什么好事,但死到临头了,我决定为帕什的职业生涯献上一点爱心——好吧,更准确来说,是为我自己复仇。
不久之前,他硬塞了一条项链给我。
还不是普通的项链,据他所说,项链坠子的月光水晶被印刻了「记载」的功能。他曾鼓励我用它来录下和孩子们生活的快乐时光,现在,它大概只能用来记录我惨死的一刻了——也正是这惨死的一刻,怪物入镜的一幕,能让它在我死后化作一把刺向敌人的尖刀。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一百岁的时候能够借着这段录像,好好回味年轻时候的英勇。
噢,当然,前提是我能活到一百岁。
项链上有三枚月光水晶。
按照随项链附赠的使用说明书,我成功开启了第一枚——不,等等,我好像并没有成功开启。
它……它、它根本就一直处于开启的状态中!!
“……”
我沉默了。
“……”
我仍在沉默。
“!!!”
然后爆发了。
——这个王八蛋居然敢监视我?!!
我是说他跟长了神眼似的,对我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怀疑它的功能根本就不是什么「记载」,而是「传达」!
我气得发抖。
可同一时间,又抓到了一丝丝的希望。
我时常以优雅与从容要求自己的言辞和行为。
但这一刻,当生的希望不期然降临时,我抛弃了它们,找回了最诚实的自己。
因为我想活下去。
我只想活下去。
我想带着我的女儿,一起活下去。
所以,我不顾形象地扑到了铁栅栏旁,举着项链的手伸了出去,冲圆形竞技场里的怪物晃了两晃,气急败坏地喊:“狗男人你看到了吗?如果你再不来的话,这一次我真的要死了!!”
周围的人望向我,那眼神,就跟我刚刚看着竞技场中的怪物一模一样。
他们大概觉得我被逼疯了。
我没工夫理会他们目光中的怜悯,像是抱紧了海面上的最后一块浮木,当见着月光水晶闪了闪,我不管不顾地把它当成了回应的信号——即使我相当明白,这也许仅仅是被折射的阳光。
至少,它让我看到了一线曙光。
也因此,当踏上了无情的竞技场时,我迎着掌声与欢呼,第一个冲出了备战室,从死人的手里捡起了长剑,高举,在烈日的照耀下,像活着的女英雄似的,无比英勇地高喊。
“我会牵制住它的行动!”
“你们找机会进攻!”
我想。
这一句话,对于习惯躲起来算计别人的我而言,大概是一生当中,最光明磊落又威风凛凛的一句话了。
我根本就不担心牵制不住怪物的行动。
说实话,只要我让它往东,它绝对不敢往西。
只要我存在于它的感知范围内,就永远是那颗最闪亮的星。
看,这不,就跟那些觊觎我身体和美貌的臭男人一样,一见了——准确来说,是闻到了从我周身散发出的、连洗一百遍澡大概也洗不脱的幽香,它便眼冒爱心,撒开蹄子,朝我疾驰而来。
我想,这就是我触碰了禁药的报应。
正跟傻子一样追着我满竞技场跑的怪物,是一类被命名为‘幸福兽’的怪物。
我对魔物学着实没有什么研究,但幸福兽,实则与药学有一些渊源——它是一种药物的原料来源。
说到这里,你应该猜到了。
我说的药物,正是有神之召唤之称的禁药奴佛卡。
奴佛卡的原料既非来自它的血肉骨骼,也不是皮肤唾液。
只有当幸福兽死后,原料才会像神迹一样地出现。而直到此刻,我们依旧不曾得知背后的原理。
——在幸福兽死后,它的遗体上会开出一株株带刺的、紫色的小花。
当长在茎上的刺,刺破人类的皮肤、扎进人类的血液,它可以吸收掉他所有的‘幸福’,会让他在短则数月长则几年的时间里,完完全全感受不到快乐的情绪。
长在幸福兽遗体的紫色小花,能够剥夺掉一个人的幸福和快乐。
但用它制成的奴佛卡,却能让吸食者感受到无上的幸福和快乐。
也有提升品质的方法。
——如果在采摘紫色小花时,摘取者身上的幸福感越强烈,最终得到的成品便会越好。
幸福存在的本身不需要任何衬托。
即使没有不幸的存在,幸福也能够独自成立。
但是,当需要放大某种幸福感的时候,不幸便需要出现了。
于是,便有了这一地的祭品。
他们用死亡与恐惧营造出不幸,又承诺以自由打造出幸福。
在击败幸福兽的一瞬间,大概是幸福感最强烈的时候了,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会被要求前去摘取紫色花朵,第二次地成为了祭品。
看得出来,幕后凶手的心跟我一般黑。
不。
也可能错了。
毕竟,我马上要成为没有心的女人了。
在幸福兽的穷追猛赶之下,猛烈的艳阳、剧烈的运动让我的身体出现了强烈的不适,就差没直接把心脏给呕出来了!
倘若早知有这一刻,当初在红宝石学院的体能课我一定会好好上的,再也不会央求我有权有势的前男友带我逃课了。
不,不不,比起好好上体能课,早些时候直接顺了乌卡兰的意,会不会来得更简单和痛快?
坦白说,我一开始还期待了一下,当看见他心心念念的我出现在竞技场的时候,他会非常霸道地叫停了不人道的厮杀,霸道地把我接上看台后,又霸道地命令厮杀继续进行。
但他没有。
没有……也不令我意外。
毕竟他是个以乐趣至上的神经病。
比起与我一起和和美美地在看台下注、看决斗,赌我能坚持多久、看着我和怪物决斗绝对更加有趣。
好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想象获救的情形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反正就是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我知道幸福兽一直追在我的背后,偶尔余光也能瞄见有人冲幸福兽进攻,不时成功地绊住它,让它减速。
不过,无论被停下了多少次、被多少人伤害,像是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活人一样,它只追着我跑!!
因为我身上带着禁药的馨香。
而这,是幸福的味道。
被命名为幸福兽的怪物,比任何人都要向往着幸福,否则遗体上也不会长出小花花,想方设法地剥夺掉其他物种的幸福了。
幸福兽对我的情有独钟已经让我吃不消了。
老实说,虽然距离我登场没有过太久,可我的体力、表现已经突破了极限——没错,是突破极限,而不是到达极限。
作为曾经全科目全优却放任体能课不及格的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所以,当不小心被地面的一具尸体绊倒的时候,我根本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
我双手撑地,半起了身,双腿却打着颤,不听话地又软了下去,重新跌回了地面。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毒辣的烈阳把我放在火炉中烘烤,暴露在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我的手掌磨破了,膝盖也擦伤了,浑身蹭上了血和灰。
可以说,眼下是我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更要命的是,我的生命将停留在这最狼狈的一刹那。
我看着大傻子一样幸福兽朝我猛扑了过来。
也瞧见了想要活下去所以听了我的话、跟我隔了很远的莎拉,惊慌失色地朝我跑过来。
她的嘴张张合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却勉强能辨别她说的话。
她哭喊。
“求求你不要死。”
而也是在这瞬间,她的话和另一道声音重合了。
我陡然听到有一道还算熟悉的男声跨越了沸腾的人海、穿破了叫好和欢呼组成的声浪,像是发了疯一样地在呐喊。
“快跑起来啊——!!!!!”
我想。
这几乎能震破耳膜的嘶吼才是原装正版的,刚刚那些充其量不过是模仿。
多亏这极具个人特点的嘶吼,连一秒的思考时间都不需要,我马上认出了喊话的人是自传送魔法之后与我失散的乔洛斯。
这么为难自己的母亲,乔洛斯果然不是我的亲儿子。
可也是因为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和儿子,我爆发出了根本不属于我的力量。
我忽然又能动了。
突如其来的强大外力犹如一双不断拧着已没有任何一滴水的海绵的手,以燃烧着意志力来榨干自己最后的潜能。我双臂向前爬行,试图躲开飞身而来的幸福兽。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能坚持到此刻,是拼上了莎拉的份一起努力的结果。
但是。
明明我已经那么努力了。
却还是没有办法从幸福兽的阴影里爬出去。
很可惜。
我不是拿了女主人公剧本的女人。我不是英姿态飒爽的骑士,也并非呼风唤雨的魔法师,我只是一个精于心计的、武力值低得像是在搞笑的坏女人。我生命力最后的挣扎,只如同被秋风卷落枝丫的黄叶一般无力。
这也许是宿命。
我如此心灰意冷地想着,直到,从我身上闪现出白色的光芒。
一个像是防护罩的存在在我身后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