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成为剑客。”
萧长渊淡淡地望向涧底月。
涧底月一怔:“那你为何要来灵虚山?”
萧长渊道:“因为我家娘子让我来。”
涧底月怔怔道:“你家娘子不让你来,难道你就不来了吗?”
萧长渊神色清冷地点了点头。
“是。”
涧底月再次被萧长渊的不思进取气得老脸通红,声音都有些发抖。
“儿女情长只会阻碍你成为一名真正的剑客,你应该抛弃你的娘子随我一道苦心钻研剑术,而不是整天泡在蜜罐子里儿女情长,你明明拥有这么好的剑意,为何要如此冥顽不灵?!”
“真正冥顽不灵的人是前辈罢。”
萧长渊冷冷地打断涧底月:“前辈让我弃六欲,斩红尘,可前辈心中只有剑,剑难道不是六欲之一吗?”
涧底月肩头一震。
他抬起苍老的眼眸,怔愣地望着萧长渊。
萧长渊清冷道:“心中有剑,跟心中有欲,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我只不过是将前辈心中的剑,换成了我家娘子而已,更何况,我家娘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六欲,她是我的命,前辈想让我为了练剑抛弃娘子,这辈子都不可能。”
涧底月呆立在原地,半晌都没有说话。
萧长渊意兴阑珊地问:“前辈还有何吩咐?没有的话,我要回屋找娘子了。”
他家娘子现在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被窝里。
一定会被冻得手脚冰凉。
萧长渊回过头,望向院子角落的那间熄灯的灶屋。
不知道他家娘子被冻醒了没有……
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会不会来找他?
他想他家娘子了。
萧长渊望向灶屋的眼神里,充满了眷念。
不等涧底月回答,萧长渊便抬脚,快步向灶屋里走去。
如同倦鸟归林一般。
涧底月立在原地,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萧长渊那句振聋发聩的话。
“心中有剑,跟心中有欲,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涧底月出生于武林名门,自小性格孤僻,不爱与人说话,上面有两个哥哥,但他却不喜欢他们,他从小习武,心中没有兄弟亲情,只有至高无上的剑术。
他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后来他的确做到了。
放眼天下,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后来,父母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娶的是一位出生于书香世家的女子。
她叫阿柔。
本来像涧底月这种武林名门之后,应该娶的是江湖女子,但涧底月的父母却认为涧底月性格偏执孤僻,长久以往,难免伤人伤己,于是便想让这位叫做阿柔的姑娘感化他。
尽管七十多年过去,涧底月仍旧记得大婚当日,他喝得酩酊大醉时,掀开了那红盖头,红布下露出阿柔那张含娇带怯的嫣红脸庞,以及她那双如同江南烟雨般,秀美安静的眼眸。
阿柔的性格,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纤柔。
说话做事的时候,总是娇怯温柔,像春风细雨一样,融化他的心。
为了阿柔,涧底月放下了手中的剑。
他的眼中只有阿柔。
两个人度过了一段安稳静好的日子。
后来,极无量找他比武,身为天下第一剑客的涧底月,竟然败给了初出茅庐的极无量。
从此之后,涧底月性情大变。
他将输剑的原因,怪到了阿柔的身上。
他认为是阿柔阻碍了他的剑道。
他休了阿柔。
从此之后,涧底月斩断红尘,归隐灵虚山,一心修炼剑术。
父母跟阿柔曾经来灵虚山找过他。
他避而不见。
没过多久,他就从父母口中得知阿柔改嫁的消息。
她嫁给了一位做糕点的小贩,那小贩虽然不是什么名门贵族,但却勤恳老实,待阿柔很好。父母埋怨涧底月不懂珍惜,这么好的妻子,却便宜了一个小贩。
那晚,涧底月在院子里舞了一夜的长剑,领悟到了无上绝学……
斩情剑。
从此之后,涧底月武功大涨,他四处打听极无量的下落,想要跟他再比试一次,却从江湖人那里得知极无量错杀妻儿走火入魔不知所踪的消息。
涧底月失望落空,只好作罢。
父母早就对他失望透顶,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双亲去世时,他都未能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所有人都离他远去。
但没有关系,他还有他的剑。
从此之后,涧底月更加醉心剑术,任由江山武林风云变幻。
他只在乎他的剑。
涧底月的剑术早就已经超越了当年的极无量。
他变得比从前更加痴狂。
因为他如若不痴狂,就会对不起当年他的选择。
他会对不起被他休掉的阿柔,对不起跟他断绝父子关系的父母……
对不起这七十多年来的苦心孤诣!
他要变得更加痴迷剑术,更加醉心武学。
他要让萧长渊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
他要让萧长渊证明他没有做错。
可今夜,萧长渊却跟他说:“心中有剑,跟心中有欲,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月光凄冷,院落清寂。
涧底月的容颜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难道……
真的做错了吗?
抛弃父母爱妻得来的剑术……
……真的值得吗?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但却一直不肯承认。
七十多年过去,父母早就驾鹤西去,阿柔也早就已经另嫁他人,他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便只能用痴狂掩饰失落,用剑术弥补得失,用孤僻掩饰温情,陷进了一个死循环。
如今被萧长渊突然点醒,便也只能惆怅低叹,惘然余生。
.
萧长渊底子好,内功深厚,剑术学得很快。
转眼三个月过去,萧长渊将涧底月的剑术学了将近九成。
如今两人在竹林里比试,三天三夜也分不出个胜负来。
云翩翩这三个月也没有闲着。
她跟着涧底月学习医术,每天都带着布灵布灵在园圃里辨认药草,学习药理知识。
普通的风寒刀伤,云翩翩都可以应对。
以后她再也不用大老远跑去县城里找大夫治病了。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到了他们要离开灵虚山的时候。
“你们要走?”
涧底月皱眉望向萧长渊跟云翩翩。
他已经习惯了云翩翩做的饭,习惯了每日指点萧长渊武功,习惯了每天跟这两个年轻人相处。
云翩翩说道:“我跟石头还要回村子里种地呢……”
涧底月不满道:“你们的地,有老夫的剑术重要吗?”
“自然没有师父的剑术重要。”云翩翩道,“但重要的事情只可以被排序,不可以被放弃,耕地对于我们来说同样重要,我们已经练完了最重要的剑术,现在自然要回去种次要的地啦。”
云翩翩要在春天做的事情太多了,如今已经完成了第一项。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做第二项事情了。
涧底月听到云翩翩的话,苍老的眼眸,有瞬间的失神。
重要的东西只可以被排序。
不可以被放弃。
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了。
涧底月微微凝神,眼睛看向云翩翩:“你们可以走,但布灵必须留下。”
他留不住两个大的,总要留个小的陪他。
云翩翩一愣:“布灵布灵?”
涧底月道貌岸然道:“它昨日偷吃了老夫的千年人参,现在必须卖身还债。”
云翩翩愣愣道:“不可能,布灵布灵不会偷吃东西,一直都是我喂它什么它才吃什么的。”
涧底月回到竹林小筑里,将一个咬到一半的千年人参拿出来。
上面赫赫有布灵布灵的犬齿印。
云翩翩不敢置信地低头望向布灵布灵。
“布灵布灵,这是你咬的吗?”
布灵布灵仰起狗头,湿漉漉的黑眼睛,水汪汪地望向云翩翩。
这三个月,它一直都在学习人类语,能够听得懂简单的话,太过复杂的句子,它就不知所云了。
方才老爷爷说的话,布灵布灵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布灵布灵却听懂了云翩翩的话。
昨晚,这个老爷爷的确喂它吃了一半的人参。
于是它诚实地点了点头。
云翩翩失望地蹲下来,伸出纤白细嫩的手指,戳了戳布灵布灵毛茸茸的狗头。
“你这只坏狗狗,怎么可以偷吃东西呢……”
布灵布灵感觉到云翩翩的失望,它有些不安,难道主人也想吃人参吗?
于是布灵布灵倏地从院子里窜了出去。
过一会儿,它叼着一根新鲜出土的千年人参回来了。
布灵布灵将人参放到云翩翩脚下,仰起狗头,讨好地冲她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
主人吃人参。
涧底月满脸震惊道:“它是从哪里找到的千年人参?”
云翩翩一愣:“千年人参?”
涧底月道:“千年人参极为难得,尤其是秋冬季节,根茎萎缩,十分难寻,老夫这么多年一共也只找到五支千年人参,没想到这小家伙一下子就找到了一支,这可真是稀奇得很……”
云翩翩望向布灵布灵:“你在哪里找到的人参?”
布灵布灵带着三人跑到竹林里,狗鼻子一吸,伸出狗爪在空地上刨土,不多时,就在地底下刨到了一根人参,它将人参叼起来,送到云翩翩的脚边。
它仰起狗头,开心地冲云翩翩摇尾巴。
原来布灵布灵这段时间也学会了如何辨别草药。
聪明的小狗狗,会为自己赎身了。
云翩翩摸了摸它的狗头,将人参送给涧底月。
“师父,两根人参应该可以抵消布灵布灵吃掉的那一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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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涧底月脸色微变。
他没有想到布灵布灵竟然会挖到千年人参给自己赎身。
心里头突然有些酸楚。
他已经没有理由留住这两大一小了。
云翩翩看了看涧底月,突然道:“师父,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回江家村种地?”
涧底月一怔,抬起那双苍老的眼眸,恍惚地望向云翩翩。
“……回江家村种地?”
云翩翩道:“村子里的地多到种不完,如果师父愿意帮忙的话,我们一定种得很快。”
萧长渊听到这话,清冷如玉的俊脸立刻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家娘子又开始多管闲事了。
这样爱分心的娘子,他应该如何惩罚她呢?
萧长渊凝视着云翩翩的红唇。
眸色变得有些晦暗。
云翩翩浑然不觉这道落在她身上幽微的视线。
她心里头,只想着要如何将涧底月拐回江家村。
云翩翩想带走涧底月有两个原因。
一则是因为原著里涧底月的寿命只剩下三年,她不忍心将老人家一个人扔在山脚下孤独终老。
二则是因为她想破坏楚毅的机缘,只要她将涧底月拐到江家村,那么楚毅就不可能见到涧底月,他无法跟涧底月碰面,就不可能得到涧底月那八十年的高深内力以及满身武功绝学了。
云翩翩诚恳地望向涧底月,开始认真邀请他来江家村生活:“江家村民风淳朴,村民们都热情善良,那里有山有水有田,师父一定会很喜欢那里,我跟石头商量过,将来要买五亩地,拿来种果树,我们春天种下果苗,秋天就可以结出果实,到时候我们将这些果实摘下来,做成冰糖葫芦拿去县城里卖,师父想不想吃我们自己做的冰糖葫芦?”
涧底月心中一阵恍惚,他如今已经八十多岁了,脑海里关于冰糖葫芦的记忆太过于遥远,以至于他现在根本就记不起来冰糖葫芦的味道。
他只记得他小时候吃过这个东西。
那时,他的双亲尚在世。
他还没有变老。
云翩翩道:“师父,跟我们一起回江家村吧。”
涧底月怔怔地望向云翩翩。
那双苍老的眼眸,微微有些晃神。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好。”
或许他早就想离开这片禁锢他七十多年的竹林了。
他只是缺少一根带他离开这里的拐杖。
而这两位年轻人,就是支撑他老朽身体的拐杖。
他们朝气蓬勃,稳重可靠,让他有勇气脱离这个以剑为名的牢笼。
云翩翩闻言,小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师父,那我们明天就出发。”
涧底月道:“好。”
翌日,涧底月收拾好行囊,带上了他的宝剑。
最后看了这间屋子一眼,他关上了房门,毫不犹豫地落了锁。
如同锁住了这七十多年的孤苦岁月。
涧底月跟这两位年轻人一道离开了这片竹林,他以为自己会不舍,但其实他并没有,涧底月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七十多年,他老早就待够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甚至脚步走得比云翩翩还要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