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十三四岁,正是女孩美好的豆蔻之年,却将自己整的一言难尽。
郑姒抱着臂,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出其不意的开口道,“你喜欢汪五?”
叼着一根草茎拽兮兮的翠翘瞬间垮了,面色被脸上的颜色盖住,脖颈却浮了一层红色。
“你胡、胡说什么!”
“我给了他很多钱,让替我做事。说起来,我是他的雇主。”郑姒没时间耽搁,单刀直入的道,“你知道吗?”
她显然不信,阴阳怪气的小声逼逼,“郑家的贱人只会从他这里拿钱,怎么会给他钱。”
郑姒不与她争辩,提溜着一个钱袋在她面前颠了两下,而后拉开口子让她看了看里面白花花的银子,成功让她把眼睛看直了。
翠翘这才不情不愿的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我见你带人回郑家的茅草屋里,又日日使唤汪五哥,以为你和那个郑姣一样,仗着自己好看利用他……”
郑姒挑了挑眉,又问了好几句才将事情弄清楚。
这件事竟与郑姣脱不开干系。
原来在郑母去世之后,郑姣家中一贫如洗,她想去翡州寻郑家人,却雇不起马车。
她很聪明,不想让自己吃苦,就到村中对自己有好感的哥哥面前哭,成功的哭来了足够的盘缠,感激涕零的说自己一定会报答之后,她钻进马车扬长而去。
如今她富贵了,可这次回乡拜祭父母,她却没有回来,也没有提过村中有帮助过她的近邻和亲友。
郑姒眯着眼睛,想起原书中,郑姣也没有回来。
她自从离开明水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望过这片生存了十五年的故地,她要逃离不堪回首的过去,不想再和这里的人扯上分毫关系。
对此,郑姒心中不做评价,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评价。
她没再说什么,带着翠翘回去见了父亲,小心的解释说,屋中那少年是大夫李春的病人,自己只是将父母的空屋借了出去,因为不怕天花,所以才时不时的去帮忙。
而后翠翘亲口解释了那传到郑衍耳中的,难听的流言,是她一时鬼迷心窍编造的,在郑衍沉肃的问她为什么的时候,她言语中难免忿忿的带了郑姣。
郑衍听过,沉吟了片刻,面色缓了缓,掏出一大袋银子递给翠翘,道,“来之前姣姣特意拜托了我此事,怪我没放在心上,这些银两,你拿去还给他们。”
翠翘犹豫着不敢接,看他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之后,才终于怯怯的伸出手,道了声谢,而后飞快地跑走了。
他刚走,郑衍的面色便立刻沉了下来。
郑姒在一旁看的心头感慨,暗道父亲浸淫官场多年,能官拜尚书不是没有道理的,方才他笑起来的时候,就连我都觉得真心实意。
如今沉下脸,也真让人心头发憷。
躲过一劫的郑姒悄悄揩了揩额角的汗,谁知父亲还记得她的事情,黑沉沉的眸子一转,盯住了她,冷声说:“你也该记得自己的身份!今日我让九顺去瞧了,他说你确实与那少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般瓜田李下,也怪不得旁人在背后搬弄是非。”
“这件事你当做一个教训好好的记在心头,日后切莫再犯。”
郑姒乖乖的点头称是。
……
南方温暖,冬雪本就罕见,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六日,路上的大雪化的差不多了。郑衍没心情再在此处逗留,吩咐九顺去备马车,要立刻回郑家。
郑姒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忤逆他,她脱不开身,匆匆借老伯的毛笔留下两句话,给了他一些薄礼,让他将那张纸送到医馆的李春手里。
刚交代完,她就听见袖珞唤自己的声音,于是匆匆道了谢,而后步履不停的抬脚上了马车。
路途上,郑姒掀开帘子看道旁的风景,途径一片青草地的时候,她看到汪五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牛背上。
原来村中有牛啊。
她眸中盛了点笑意,一抬眸看到汪五直勾勾的盯着她,口中的狗尾巴草掉了下来。
她抬手冲他挥了挥,刚挥两下,听到自己的父亲一声沉重的咳嗽。
郑姒立马放下帘子,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好了。
郑衍盯了她片刻,“这次回京之后,是时候让你母亲替你议亲了。”
“京中儿郎有不少才俊,贺家的贺骁,还有丞相家的陈韫,与你都很般配。”
郑姒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露出羞涩的小女儿作态,乖巧懂事的说:“全凭父亲和母亲做主。”
而心中却在泪流满面的怒吼:贺骁和陈韫都是对郑姣爱之入骨却求而不得的!男配啊
若我真的嫁了过去,她让她的舔狗搞死我,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郑姒想留在翡州的心更加坚定了。
她心中打定了主意,就立刻开始想办法。
直接与父母说想留在翡州定然是行不通的,可以预见母亲会拉着她的手无声的泪流满面,而父亲会二话不说的将她押上马车。
她必须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想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沉思了一路都没有想出头绪,入了城门之后,她听到外面喧嚣起来,挑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这道长街是个热闹的集市。
一个写着“江湖神算”的黄色幡旗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郑姒愣了一下,片刻后眸中一亮。
有了。
……
郑姒打算买通一个江湖道士或是算命先生,让他给自己算上一卦。
而后让他在父母面前说,她几年后有一个大劫。
他们定会追问他破解之法,而后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说,只要她在翡州避世休养几年,就可以躲过一难。
如此,她便可以顺利的留下。
郑姒眸中雀跃,在心里为自己绝妙的主意鼓了鼓掌,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在翡州悠闲生活的日子。
不过她算盘打得噼啪响,真的做起来的时候,却没有那么顺利。
他们回到郑家的时候,正好赶上年节。
因为郑尚书于他们而言算是京城回来的贵客,此番过节他们准备的要比往日更隆重一些,处处张灯结彩,还请了翡州最好的戏班子,咿咿呀呀日夜唱个不停。
而大大小小的宴会也是接连不断。
郑姒忙得团团转,一整天下来,说话说的喉咙发干,笑的一张脸都僵了。
好不容易得了空,歪在躺椅上抱着暖烘烘的手炉想睡一觉,刚阖上眼,就被见缝插针来找麻烦的郑姣找上了门。
——前几日回来后,父亲因为明水村的事训斥了郑姣一通,她在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将这笔账记在了郑姒头上。
郑姣就像刷怪似的,乐此不疲的找她的麻烦,逼得想咸鱼躺的郑姒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她飙戏婊演。
前日她殷勤的端来了自己亲手做的难喝的羹汤。
郑姒回忆起原书中她将她的汤碗打翻了,郑姣掩面而去,被周氏安慰了半晌,而她被郑衍训斥了一通。
于是当时她稳稳地接住了郑姣的托盘,而后转手递给袖珞,让她献给父亲,成全郑姣的拳拳孝心。
听说他咬着牙喝完之后脸都绿了,而后隐晦的告诉郑姣,如今她身份尊贵,不必做这些下人做的事。
郑姒听在场的袖珞说,当时郑姣柔柔的应了,一转头面色却马上变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看样子气得不轻。
郑姒:哈哈哈哈哈。
郑姣并不气馁,收拾了心情之后,昨日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到她屋中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天的话,暗戳戳的秀母亲偷偷给她的成色漂亮的红玛瑙珠簪,还有耳垂上的一颗碧玉坠子。
原书中的郑姒接受不了,她觉得属于她的东西被一个外人分走了,于是在郑姣的言语刺激下,伸手扯下了她耳垂上的碧玉坠子,还讥讽了她一通。
这让郑衍对她愈发失望,连骂都懒得骂了,摇了摇头转身走了。而周氏握着她的手与她讲了半天的道理,可她却完全听不进去,只一昧的觉得母亲偏心。
所以郑姒看到郑姣耳朵上闪着光的碧玉坠子后,招招手让袖珞拿来一个妆奁匣子,打开从里面挑出另一枚碧玉坠子,抚了抚她耳边的碎发,温柔的给她戴在了空荡荡的右耳垂上。
还目光温和的看着她嗔怪道:“母亲也真是的,送东西哪里有送半件的道理。”
言毕,看到她睁大眼睛有些懵的样子,郑姒有些意犹未尽,又从妆奁匣子中挑出一盒淡茜红的胭脂,拉过她的手塞进了她手心里。
“你唇上的口脂太艳了,不太适合你。这个颜色温柔浅淡,正衬你这双楚楚的眸子。”
当日,郑姣带着郑姒的礼物,强笑着离开了,郑衍和周氏听说她们姐妹相处融洽,都很高兴。
今日她又来做什么呢?
郑姒看到郑姣踏入院门,困倦的打了个呵欠,掏出一块帕子盖在了脸上。
管她呢,今天阳光这么好,我先补个觉再说。
揣了揣怀中的手炉,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打定主意她说什么都不睁眼,苟到她自讨没趣折身而去之后,她就赢了!
“姐姐。”郑姣踏进门槛,叫的亲热,语气中含着让人熨帖的笑意,“白梅园中请了神婆来跳傩戏,热闹的很,姐姐要不要与我一同去瞧瞧?”
郑姒一听,拉下帕子睁开了眼睛。
傩戏,又称鬼戏,还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叫跳大神。
但凡和神鬼扯上关系,就很容易搞事。
第4章
在去白梅园的路上,郑姒回想起书中的这一段情节。
这件事倒是和郑姣没关系,也与她没什么关联,原书中的郑姒这日心情正郁闷,在郑姣上门寻她的时候几句冷言冷语将人挤兑走了,而后在房中闷了一整日。
郑姣独自一人去瞧了个热闹。
傩戏是一种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舞蹈,本是王公和百姓对安宁生活的一种祈愿,只不过这种沾上神鬼能动摇人心的戏,常被有心人利用。
小说里出现的“跳大神”,更是常常和一场栽赃陷害扯上关系。
郑姒看的这本书也没能免俗,只不过这个情节设置的有些旧瓶装新酒的意思,没让女主被陷害之后反杀,而让她从头到尾当了一个看客。
郑家大宅乌泱泱的一大家子人,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算计和争斗,这出戏就是他们自家人搭了戏台子唱起来的。
郑家的老三郑明礼惊才绝艳,早年靠着带茶叶出走西方异国让郑家成了钟鸣鼎食之家,只不过天妒英才,他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客死他乡,留下了一对柔弱的母女。
他的妻子容氏是一个落魄的宗室女,攀不上那些勋贵,所以下嫁了商人,与他育有一女叫郑姝,仪态端方,清丽秀美。
在郑明礼死了之后,郑家精明的老二郑明义蚕食了他留下的铺子和田庄,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也养大了胃口。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尝到了甜头之后,他又将目光落在了郑明礼留给他们母女的那几家布行上。
那里面有成色上好的丝绸,若是运到异国,能换来不少真金白银,郑明义眼馋许久,却一直弄不到手中。
因为郑明礼虽死了,却留下不少忠义的老掌柜和老仆,他们只认容氏和郑姝,对他的钻营油盐不进,让他找不到地方下嘴。
郑明义憋久了,便生出歹念来。
他想,既然你们只认容氏,那我好好“照顾”一下这个弟妹,将她变成身边人,那她的东西不就自然成了我的?
容氏有殊色,虽对他客气疏离,却丝毫没有反抗之力,郑明义试探了几次之后,便向她伸出了魔爪。
眼看就要成事的时候,却被郑姝那个不吭声的小妮子拿花瓶砸的头破血流。
郑老夫人听闻此事之后,勃然大怒,将他骂得狗血喷头,安抚了容氏,又多宠爱了几分郑姝,才终于堵住知情者的嘴,将这桩丑事压了下去。
只是郑明义向来锱铢必报,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他知道郑老夫人笃信鬼神,所以借逐疫之名,请了翡州有名的神婆来家中跳傩舞。
他早已买通了那神婆,让她在傩舞结束后给一个穿黑衫的姑娘,批下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命格。
那身穿黑衫的姑娘就是郑姝,自父亲死后,她常年只穿黑色,看上去十分阴沉,所以宅院里的其他姑娘都不爱亲近她。
她在获得了这样的批命之后,迅速的从老夫人面前失了宠,为了化解她带来的灾厄,老夫人将她送到城郊一处隐蔽的小楼独居,之后她一直孤独地生活在那里,再也没能回本家。
而郑明义用郑姝威胁容氏,逼得她不得不就范,他阴暗变态,想着法子折辱她,容氏郁郁寡欢,没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这件事带给郑姣很大的冲击。
在白梅园的时候,她看到飘摇的落叶一般身不由己的郑姝,目送着她在众人鄙夷畏惧的目光下,独自登上黑漆漆的马车,仿佛看尽了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迅速凋零的一生。
这让她在心头埋下愤恨的火种。
之后在得知容氏的命运之时,这把火烧的愈发炽烈。
所以此后一生,她一步步往上爬,不爱男人,只爱权势。
终于将一条路走到了极致。
这件事也带给了郑姒很大的冲击。
她当时看完这糟心阴暗的情节,气的半天没睡着觉。
闭上眼睛半晌之后,脑海中还时不时地激情辱骂郑狗逼。
最后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噼里啪啦一篇小作文扔在了评论区,翻飞的手指几乎将软键盘敲出了火星,中心思想是慷慨激昂的指导作者让郑姣手撕郑明义。
之后作者下场有理有据的回复了几条理由,说郑姣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
郑姒心道胡扯,激情的与她对线一天,最后作者暴躁冰冷的留下一句:呵呵,你行你上。
站在白梅园里的郑姒想到这里,脊背一凉,感受到了某种宿命的安排。
一阵摇铃声拉回了郑姒的思绪,她定睛一看,见人群中央已有两人带上奇诡的傩面,呢喃着古怪的咒语,跳起了形神类鬼的怪诞舞蹈。
傩面之下,那双眼睛转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郑姒默不作声的环顾一圈,在一棵柳树下看到穿着黑衫,有些离群的郑姝。
她沉吟了片刻,眸光几变,终还是捏了捏手指,抬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