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沈司令好。”
她精心编的长辫子侧在肩头,尾端缀着精致的蝴蝶结,沈一拂睨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漠地挪开眼,稍作颔首。
江随请她自行挪凳子坐下,单刀直入道:“听闻是林三小姐拾到了我们司令匣子,不知可否详述是在哪里找到的?”
楚仙看沈一拂坐在间隔三个座位的距离,简直不想多费唇舌同她说似的,她想起在北大被他痛批的那一幕——都是因为林云知,才会被沈先生误认为是品行不端的人……
念及于此,她咬牙:“不瞒沈司令,这匣子是我五堂妹林云知偷的。”
沈一拂原本手持木匣,指尖轻点着盒面,闻言倏地顿住。
围观“露”出吃惊的“色”,江随亦是一怔。
楚仙一鼓作气:“原本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愿去指摘自己的妹妹。只是听闻沈司令遗落了贵重之物,我就是有护短之心也不能隐瞒。也就是几天前,要不是我发现她偷偷看您的信,只怕她现在还偷藏着这个木匣……其实,家里因为这件事批评了她,我说了她几句,要她务必交还您,她不肯听……后来,我听汪隽说会见到您,这才托他转交。”
江随听到一半,察觉不对看向二少爷,他低垂着眼,盯着匣子内的信,将眸光间的流转与颤动都隐在了浓重的阴影之下。
原来如此。
他早料到抢匣子的人应就是林楚仙,只是听到她在这形下竟还敢满口胡言、句句泼污水……就别提当日在林公馆他们会是如何对待小五的了。
假使坐在这里的只是不知真相的普通司令,在听过她这一席话,会如何处置云知?不止是名声这么简单的事了,是到了枉顾人命的程度。
从前做教师,他奉行的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教学理念,饶是这一年从军从政,不得不在必要时使一些雷霆手段,也向来是冷静自持、仁义为先的。
但现在……
沈一拂将匣子放回桌面,抬眸,像从极高的地方俯视着她,“这匣子原先有个锁,是谁弄坏的?”
楚仙被问住了。
她当时急于窥探云知的秘密,拿钳子随手撬开,后来看到沈先生的表和信,就认定锁是五堂妹上的……原来这个匣子一开始就有锁?
不对,如果云知从未开过匣子,她又如何把自己名字的存摺放入匣子中?
楚仙强定了定心,坚称:“是我五堂妹撬的,您的要物也是我妹妹拿走的。我,身为姐姐也是羞愧,在此先为她歉。”
她说到这里,起身,恭恭敬敬朝沈一拂鞠了一躬,汪隽生怕沈一拂迁怒,便道:“楚仙也是一片护妹之心,还请司令海涵。”
在场唯二知情江副官,闻言不自禁将目光落在少帅腰间枪上,一时间犹豫,要是一会儿二少爷拔枪,他是该拦还是不拦?
沈一拂沉默几秒,拿起自己的白瓷茶杯,问:“我仍不明白,令妹何故撬锁?”
在场的人不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就是谈判席间的老手,不论是警觉“性”还是察言观“色”的本事都超出常人许多,从楚仙进门、沈一拂说第一句话,有人意识到不对了,等看到沈司令嘴角边最后噙着的一点笑意也慢慢淡下去,一时间只觉得四周的空气又凝回了开会时。
不,头开会时至多只觉沈司令平和的难以捉“摸”,此时此刻任谁都看得出他绪不好,便说是冷若冰霜都不为过。
楚仙被他看得头脑昏沉,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旁边有将军“插”嘴问道:“沈司令,人家都能偷你的匣子,怎么就不能撬锁?”
“那是一个密码锁,无需钥匙。”沈一拂:“五小姐本就知道密码,何必撬锁?”
楚仙心头狠狠一悸,一时完全无反应。
汪隽问:“云、云知怎么会知道您匣子锁的密码?”
“我告诉她的。”
众人尚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耐人寻味的回答,他又说:“匣子里的手表,也是我送她的礼物。”
偌大的会议室一时陷入死寂,人人心里皆掀起了风浪,边那个缺心眼的将军忍不住道:“不是在捉贼么?我、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另一个将军总算听出端倪来:“欸,那位小姐怕不是沈司令的红颜知己吧?”
沈一拂坐正了身子,停了几秒,竟没否认:“不,是我还在追求她。”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满面掩饰不住震惊。
莫不是听岔了?追求?沈司令说他在追求一个女孩子?
话浪猝不及防打过来,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楚仙惊愕着像成了个泥塑的木雕。
“既是她的所有物,何需撬、何需偷?”茶已见底,沈一拂放下杯盏,看过去:“还是说,有人在说谎?”
第九十五章 柜中之吻沈一拂深邃的眼……
一句“何需撬”,将楚仙话语间前后矛盾之处暴“露”无遗。
道密码的人不需撬锁,那撬锁的自然另有其人。
她要是进门时不提人,还能含糊其辞地把自摘出去,可她前一刻还口口声声说五堂妹是撬锁的人,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仙耳畔嗡嗡作响,精致的妆容都遮不住她这一霎的失“色”。她手扶一下桌沿:“我……我妹妹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是看到那个匣子起初是完好的,后来被撬,就着是她撬的……”
她越说越磕巴,同方才指认妹妹的模样判若两人,说汪邵,就连汪隽都看出不对,但他到底是楚仙的男朋友,还为她说话:“没准真的是楚仙误解,所以她才……”
“撬锁?”沈一拂反问。
“我没有!”楚仙一激,声调不自觉抬高两分:“沈校长,你、您当是我们学校校长,我怎么可能得到我妹妹会和您……再说,这匣子既然是您送给云,为什么刚才不说?”
江随诧异看向她,心道:这个林三小姐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自做亏心事,还不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一下少爷做过校长的事……
“她拒收。”沈一拂说,“我只说,我正在追求她。”
沈司令言罢,端起茶盏,见是空杯,复又放下,期间仿似还透着无奈叹一口。
刹那间,会议厅诸人的腹诽的重点未及在“校长追学生”上停留几秒,又成“这位林家五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连沈司令这样神仙般的人物都追不到”的。
楚仙额头沁出细细密密地薄汗,汪隽看她站立不稳,扶她一把,道:“沈司令,如您是在追究撬锁之责,我相信楚仙绝不会是这种人。”
“没规矩。”汪邵忙将他从楚仙旁拉,又问沈一拂道:“不沈司令丢的究竟是何物?”
到底是外交官,怕孩子越说越错,不声“色”地将重点切去。
沈一拂收视线,施施然道:“一本存摺。”
楚仙本已好怎么狡辩,听到“存摺”二字,脚一软,难以置信地望向沈一拂。
其余不明真相的人却奇怪着是什么存摺。
江随收到来自少帅的眼风,始配合着道:“当司令离沪,替林五小姐在银行过户,同匣子中的物件一起赠予她,被拒绝后匣子就放在上海的洋楼里,钥匙交给五小姐保管。这次我们去取没找到,以为她拿,这不,看到汪公子送来匣子……”
江副官欲言又止,可说到这个份上,哪怕是个傻子,也该听出个所以然来。
这哪是什么拾金不昧?摆明就是这位楚仙小姐自作聪明,将妹妹的所有物偷拿来献人情,结虾公掉进油锅里——闹个大红脸不止,人司令还不慌不忙现场大拆西洋镜——可有的好瞧。
汪邵不存摺这一茬,还道:“林五小姐的存摺,说不定就在她手中呢?沈司令何不直接找她问问……楚仙,你妹妹人有在家吧?”
楚仙惨白的嘴唇微微一抖——何止不在家,都一度被当成贼送去巡捕房、至今不所踪呢。
她答不出,又不能不答:“她……可能,在、上学……”
谎言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每多撒一个,就多为自埋下一颗雷。
“来上海公务繁忙,未能赶得及去找她。”沈一拂装作对巡捕房一事全然不情的样子,闻言起,“即如此,我会抽出空去贵府见她,今日,劳烦汪公子送来匣子,有心。”
他向对汪家父子颔首,不提、亦不去看楚仙,这就拾起匣子,阔步出。
轿车已经离护军署,江副到离时林楚仙那副吓得面无人“色”的神情,就忍不住“啧啧啧”起来。
“专心车。”沈少帅抄报纸。
“卑职就是佩服,由衷地佩服。”江随道:“本来还担心您一之下会拔枪吓唬这小姑娘呢,现在一,这可比拔枪狠多。”
沈一拂头也不抬,“我说狠话?”
“您一句狠话也没说,但过今天,这上海……喔不止,只怕连京津稍微有点头脸的贵胄商贾都会道,这苏州林家的三小姐偷撬自妹妹的东西不止,还恶人先告状告到妹妹追求者那儿,把您给得罪……这可是要‘一夜爆红’的。”
“噢,她值得。”他顿顿,“比起云受的苦,不算什么。”
“那也是。”江随道:“不过,像这位小姐这种一心跻名利场的女孩子,除容貌之外,最在意的就是自在社会上的声誉,声誉都没,说汪家,在处‘攀龙附凤’都难上加难。欸,少爷,从前您当校长时,也是这种育人风格的么?”
沈少帅一秒成沈教授,“专心做学问,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江随心道:什么专心做学问,您最后落的那一子,不得把人一家吓个几天几夜睡不着?估计等林楚仙去,林家上上下下都得打着灯笼去把云小姐给请来,可他们哪里道,五小姐本人被藏在司令府里,舒舒服服睡大觉呢……
怪不得二少爷之前嘱咐不可将五小姐的行踪透“露”出去,敢情这算盘一早就打好?
被驳面子、损名声不止,还得心惊胆战的捱着,惨,实在是惨不忍睹。
要不是握着方向盘,江随简直一拍大腿,喊一声“绝”。
“行。”沈一拂不耐继续谈这些,“去完市“政府”,尽早去。”
神预言江副官这头话音才落没多久,另一头已是一语成谶。
看清楚仙真面目是一事,汪邵更担心影响之后谈判,当即就赶到林公馆去,非要将匣子的来历、以及存摺的去向弄清楚不可。
不去不道,一去简直是大言骇天、认碎地——原来几天前林家五小姐被抓去巡捕房,至今不所踪——理由竟然就是因为这个本就属于她的匣子?
饶是林楚仙哭得梨花带雨、好不怜人,汪公子都只能呆若木鸡的站在一旁,听她哭声愈大,体诚实的连退数步。
二伯、二伯母这几日都在外奔波着找云,这会儿不在,林赋厉听完全过程,满脑子的都是“彻彻底底罪沈中将,待人找上门如何是好”,他一急,都顾不得有外人在场,直指着楚仙的鼻子怒喝:“瞧你捅出天大的篓子!”
实际上,他和三弟这两天因认定那存摺的钱是林家的,还拿着云的户口本,专程去银行做账户冻结……哪这竟然是沈一拂的资产?
三伯母也吓坏,口不择言道:“哎呀,这、要是人家过来追究,咱们家是不是得吃官司呀?”
大伯母乔氏只得去求汪邵:“汪先生,这件事真的就只是一个误会,主要是我们家五丫头当时也不说明白,现在她人也不去哪里……您能不能和沈司令解释一下,要不然,等阿隽和楚仙日后成婚……”
汪邵打断她:“两个孩子才交往几天,哪到谈婚嫁的地步?再说,沈司令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也没什么机会和他私下攀谈……这事,反正过几日他会亲自过来,你们大可自说清楚。”
汪家父子是体面人,分手这样的话自不会当场说破。
等出林公馆,汪邵看儿子木讷讷地红着眼,失魂落魄地模样,一掌掌掴他的脑门吼道:“爸爸妈妈从小是怎么教育你的,交友看秉“性”、娶妻娶贤,结呢?你光顾着看脸对吧?”
“爸,我不是……”
“巡捕房是什么地方你不道?小姑娘生死未卜,他们还有心情讨怎么怎么罪……这一家人都是些什么人啊?遇到这种人,跑都来不及,你搁这站着不干什么呢?”
林公馆大厅外,幼歆靠在柱子后听里边的人哭天抢地,尤其是大伯“逼”楚仙一起出去找云,并要她到时跪着也要求五妹妹原谅,忍不住“噗嗤”一声。
伯湛拿着作业本钻出来,看到幼歆的神“色”,问:“姐,三姐都哭成这样,你高兴什么?”
幼歆“摸”“摸”伯湛的小脑瓜,道:“你看《水浒城》武松打虎、鲁智深大闹野猪林的时候,不高兴么?”
“……我们家什么时候成野猪林?”
与此同时,司令府。
云舒舒服服伸一个懒腰,翻时发现背一凉,好像棉都被给自捂湿,她“揉”“揉”眼皮,好一会儿才坐起来,看着陌生空“荡”的卧室,有些不今夕何夕的混沌感。
窗帘拉,冬日的暖阳从阳台外照进来,头看墙上的挂钟,快五点,太阳快要落山。
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瓢泼的冬雨中,不晓得自这一觉究竟睡多久,她甚至不确定这里还是不是上海,天怎么会这么热。
自不这是立冬一日晴,纯粹受不一黏糊的汗,决定先去浴室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