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一转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刚上车的时候全无戒备,难道那时不是最好时机么?哪怕现在停在路旁,从一个小女孩手里夺走袋子本也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这么做,因为这里是法租界,就算他带走了包袱,一旦给了她出去呼救的机会,他也是难以离开的。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她离开的打算。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小姑娘,最后一个路口了,考虑的怎样?”
方才思索之际,她一只手已借着背椅的死角掩饰,动作极缓地伸入牛皮袋中,除了几件衣物之外还摸到了一份纸质手感的物件。
云知管不住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声音反而平稳下来:“好,停车,我把包给你。”
那人将车头往路边一打,车速果然缓了下来,引擎声没有熄下来,她余光始终盯着倒车镜里小姑娘的举动,见她递上包来,嘴角一歪,正待用力踩动油门,脸色却是倏地一白。
包是空的。
也就是在他愣神的一刹那,云知高声道:“救命!这里有人劫车!快报警!有人劫车……”
轿车再度疾飞而起,在驶出去之际,掀起了漫天钞票、落下了满地银元——原来是云知掏出了钱夹朝窗外撒钱,这一幕比呼救更为惹眼,瞬间引来了不少路边行人以及来往车辆的注意。
只是车开的极快,一忽儿间便没了影,留下看客们看着散落的银元面面相觑。
倒是有一张纸钞御风而飞,来而往的车辆那么多,偏偏真的那么巧钻进了一扇窗中,“啪”一声打在了驾车人的手上。
那人拾起这张十元钞,眉梢微蹙,正困惑着,有两个路过的小乞丐冲到马路上捡钱,那人刹住了车,转眸间看到一辆轿车奔来。
两车擦身而过,有一个小姑娘正在高呼救命,一边喊着还一边掷出银元。
也就是那么一刹那,呼啸而过。
***
云知如此大动干戈,劫车的壮汉自是恼怒非常,那只布满青筋的手骤然挥来,她早有防备,将瘦小的身躯往对角的座位躲去;轿车本就宽敞,壮汉既在开车,一时之间还真腾不出手来收拾她,他彻底被这黄毛丫头惹毛了,从腰间抽出锋利的匕首来,“我看你这丫头片子就是活腻了,敢跟老子耍花枪……”
“我想活,你先看前面!”
那壮汉差点没控稳方向盘,车驶上桥梁,险而又险避开一辆迎来的货车。
云知哪能不惧?但她明白,越是这样的关头越需要为自己争取时间,她往后瞄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有一辆红色吉普车跟着他们,会不会是来救她的?
转念一想又不对,那辆车跟的这么紧,她都瞧见了,这歹徒不可能没看见。
她心下有了判断,决定豁出去了:“后面那辆红色吉普车想必是一伙的吧?”
他吼道:“知道我们是一伙,就他妈给我老实点!”
云知说:“我看就算我把包袱里的东西给了你,你也只会在第一时间递过去,我家这辆车是法租界的牌照,若我不出言示警,你能畅通无阻的开过租界,哪会真的停下来?”
那人浑身一僵,没立即反驳,她就想自己猜对了。
她将手中的文件伸出窗口,带着威胁意味,一字一句道:“我一个小女孩儿没有什么主张,不过想活命,大叔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无畏与你搏命,现在无非两个选择,一,我把这份文件撒到黄浦江上去,你杀了我然后进法租界巡捕房……不过到时指使你偷盗东西的人还会不会留你的性命,那可不好说;第二,你停车下去,我还是把文件丢出窗外,只要车是静止的,你完全捡得到,你趁警察赶来之前上你同伙的车,逃脱的希望还是有的。”
那人初时只把她当成是一个无知小儿,此时透过倒车镜看到她眼风冷冽,浑不似一个十五六岁孩子能说得出的话,不由冷冰冰的眯了下眼。
他收起匕首,将车窗摇下,同后边红色吉普车上的人吼了几句听不懂的方言,随即停下,回头睨了她一眼,“小姑娘,挺有种啊。”
话毕,他下车,砰一声甩上门,绕到云知所坐的右座窗前,将东西一把夺了过去,弹了两下扉页,忽地嘴唇向上掀起,露出一排狰狞的牙齿,“可惜,还是太嫩。”
他说到“可惜”时,云知已经听到了警车鸣笛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但见红色吉普车猝不及防地冲了上来,霎时间,车窗玻璃支离破碎的在耳边炸开了。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脑子一片空白,她甚至以为车已被掀翻了,直到睁开眼,她看到车仍在桥上疾驶,车头所向的不远处是桥尾设了路障的断栏处。
原来如此。
那人是故意选好了停车的角度,若不能及时停下,顷刻之间便将连人带车坠入江中。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扑到前座去,只记得方向盘和手刹好似都被什么定住了,饶是使出了浑身的劲都挪动不了半分,而桥梁的下坡带来的惯性加快了车速,断口之处近在百米。
死亡近在咫尺。
当恐惧无限放大,空间与时间仿佛都受到了挤压,这样的濒死瞬间,她感受过一次。
上一次,除了满心的悲戚和绝望,她还想着沈一拂闻得自己的死讯时会不会难过。
而这一回,脑海里居然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老天爷大发慈悲让她短暂的再走一遭,仅仅是想让她看一眼他的婚讯,好叫她黄泉路上不做一个糊涂鬼。
只是,新买的课本还没有翻过呢。
云知闭上眼。
真是不甘心啊。
千钧一发间,一辆长款的林肯轿车超过她,斜插在她的跟前,“咣”一声响,车头撞上了那辆豪华轿车的车身,云知整个人被弹到挡风玻璃上,复又跌回前座之上。
随着划破长空的刹车声,两辆车终于停了下来。
前头的那辆林肯车头已超出了断栏稍许,后车盖被掀得惨烈,在围观路人的惊呼声中,驾驶座的门推开,一个身段高挑挺秀的男子跨车而出。
恍惚间,云知好像听到几声闷响,随即车门开了,一双手有力的托起她的腰和颈,带她离开充斥着机油味的车厢。
她感觉自己抵在一个坚硬而又温暖的怀抱中,可是日头太耀眼了,即使努力的睁开眼,也只能看到光晕中一个模糊的影子。
好似又被放回了平地,一件宽厚的外套轻轻罩在身上,她听到他问:“小姐,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那声音略微低沉,带着磁性,仿佛隔着千里,又仿佛近在耳廓。
“这位小姐,”他问:“请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现在人身在什么地方?”
意识游走于清醒与昏厥的边缘,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真的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我……”她缓缓张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来,“我叫妘……婛。”
第十三章 可窥一二
围观者的吵嚷声、警鸣声以及救护车的声响犹如几股交缠的杂线,拧成一股麻绳,勒的人五感错乱,思绪混杂。
云知觉得自己好像还没陷入昏迷,至少与外界并非完全隔离,从马路到救护车再到医院,身边的人换了几拨,她能感觉到空间的变换,却分不清时间的长短。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隐约能听到护士的声音:“先生是她的监护人吗?”
“我不是。”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那先生能否给她家里打个电话?”
“抱歉,我不认识她。”他答。
“这不太好办呀,她没有明显的外伤,脉搏和血压也都基本正常,要做更深入的检查,还得把她家里叫过来才行的呀。”护士操着地道的本地口音说:“咱们医院可不给病人垫付这个钱的。”
“没关系。”他道:“我垫。”
云知没想到在现场抱她下车的男人居然还陪同来到了医院,心下不可谓不感激,但明明人就在旁侧,她偏偏连个谢字也发不出声来,这种感觉实在糟心。
她努力好几次,终于攒足劲,将沉甸甸的眼皮掀开,看清坐在床边那人的面孔。
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大、大哥?”云知微一转眸,但见病房之中只坐着一个伯昀,“你……怎么在这儿?”
“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我差点没给你吓出心脏病来。”伯昀看她迫不及待想坐起身来,忙将她摁了回去,“才从鬼门关里绕出来,还不老实躺着。”
“啊?”
“你忘了?”伯昀说:“两个小时前,你经历一场车祸,要不是有辆车及时把你拦下来,现在只怕还在黄浦江里泡着呢。”
车?拦下来?
云知回想起那横空而出的黑色长轿,才恍然意识到那并非偶然的“车祸”,而是专程的“搭救”,她猛地坐起身来:“那车主还好吗?他、他掉下去了么?”
“都叫你乖乖躺好了,放心,人家没事儿,听说还把你从车上救下,送到医院来了。”
就是那个男人?
她问:“那他人呢?”
“我来的时候说是人刚走,去巡捕房做笔录去了……”伯昀给她垫了个枕头,叹了口气,“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还是怪大哥,但凡多走几步,亲自把你送到车上,也不至于让人钻了空子。”
云知不明所以,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伯昀解释道:“有人扮成学生的模样骗老张说我昏迷了,他找到我之后发现上了当,赶到门口的时候车都不见了。我们立刻报了警,刚到警务处就得到消息,说摆渡桥那边发生了一起车祸,其中一个车牌和我们报的一致,当时我们就吓坏了。等到桥那边,他们说车上的姑娘被救护车带走了……所幸你没事,我来的时候问过医生了,你主要是受了惊吓,之所以昏厥是因为诱发了之前的脑震荡,静养几日就好。”
她脑中仍是一片纷乱,只微微点了一下头,又听伯昀问:“你还记不记得劫车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巡捕说车上只有你一个人?”
云知自知搪塞不了,便道了一遍始末,为免他生疑,将那斗智斗勇的一节略去了,讲到尾声处,见伯昀脸色铁青,忙道:“……那个情况如果我不把东西交出去,就怕那人会破罐子破摔……”
“我哪是怪你?我是气我自己,重要的东西不自己看管,倒差些给自己的妹妹惹来的杀身之祸。”伯昀道:“好在没出大事,否则我真的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到那些人如此抢法,想必是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的要物……当时情形紧迫,我也只能胡乱扯下中间几页,那个……我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
伯昀闻言眼睛一亮,“你是说他们拿走的并不完整?”
云知“嗯”了一声,“撕下的那几页夹藏在我新买的编年史里边……”
“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先让老张去找,你在这儿稍等,我马上回来。”
等伯昀一瘸一拐的奔出门去,云知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喉干舌燥。保温壶就在边柜上,她正要下床给自己盛杯水,掀开被褥时边上掉下了一件外套,她愣了几秒,有些迟疑的弯下腰捡起来,发现竟然是件黑色的男式羊绒开衫。
举起外套,展开,发现右袖上染了不少血迹,血迹没完全干,有处还勾破了个口子。
这时,护士推着药车进房,一见她便道:“哎呀小姑娘,咱们医院的地砖可阴潮了,怎么好光脚踩呢,你这会儿人还虚着,仔细招凉了。”
云知认出了她的声音,正是昏迷时耳边絮絮叨叨的护士,便问:“护士姐姐,这衣服……”
“是给你办理入院的那位先生的,”护士一边赶她上床一边替她量血压,“你来的时候这衣裳就披在你身上了,兴许是走得急吧,他没带上。”
真是他的?
“这衣裳上有好些血……”她问:“他受伤了?”
“可不是?肘臂那块扎了好多片玻璃碎片,挑出来后还费了点功夫呢。”护士啧了一声,“医生问他是怎么伤的,他也没详说,不过这先生缝了五六针,是连个眉头都没皱过,看着生得眉清目秀的,倒比不少壮汉都还要硬气。”
脑海里骤然响起困车中时听到的几下闷声,云知握紧了手中的羊绒外套,心道:莫不是车门从外头打不开,那个人便用手肘硬生生把车窗给撞碎吧?
不至于,不至于。
云知光是靠想象,都觉得肘子发麻——哪会有人用如此搏命的方式去救一个路人?
可是……不惜用自己的车来阻挠失控的车冲出桥梁,岂不是更为匪夷所思吗?
护士将血压仪的数字填好后,将检查报告夹在病历本里一起递过去:“好了,云京小姐,你可以出院了。”
云知倏地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云京。是那位先生付医药费时给你填的病历本,怎么,写错了?”
云知接过病历本一瞧,但见上边工整的“云京”二字,想是她迷迷糊糊地说漏了嘴,他倒是没听岔,可谁又能想到原本的名字还额外带着偏旁部首呢。
“嗯,我叫云知。”她抬眸:“这位先生有没有告诉你们他的名字?”
护士不得而知,当日下午伯昀带她去警务处做笔录,也没能问出这人姓甚名谁。
一个巡捕说:“那位先生不愿对外透露自己的姓名,我们警务处理应尊重他的隐私,还请二位见谅。”
按理说,此人为了救她,先是豪华长轿被撞出了个大坑、再是受伤缝针,于情于理都应当等被救家属过来偿补修车费、医药费才对,结果他不仅分文不取,还替她担了一笔入院体检费,完了还悄无声息的走了,“做好事不留名”做到了这个份上也太超凡脱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