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担心他们抓错了人,就看了一眼马上出来了。”感受到他谴责的气息,她说:“现在看到了人,不就安心了么?”
沈一拂冷淡道:“所以一出巡捕房的门,就把一个拾金不昧的人认成了杀人灭口的凶徒了?嗯,确实感受到你的安心了。”
云知讪笑的嘴角一僵:“误会的又不止我一个……”
他没理她,空气一时有些安静,云知自知理亏,不再同他抬杠。
沈一拂跨步坐上车,见她还愣在原地:“上来。”
她一呆,“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你出巡捕房就行错了方向,现在就算不迷路,步行到车站也不止半个小时。”他掏出怀表瞄了一眼,“如果你确定要在这几条没有路灯的街道瞎转悠,我不勉强。”
夜空笼罩下的无人街比方才更静了,云知到底还是认怂,将挎包别到身后,攀着车尾坐到后座上,双手一时无处安放。
“扶好。”他提醒。
她轻轻揪住了他腰侧的衣服,沈一拂低头看了一眼:“还想再出一次事故么?”
看他不以为意,俨然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越是扭捏,越衬得有多在乎似的。
云知鼻子哼出了一口气,索性壮起胆子环上了他的腰。
生平第一次坐在摩托车上,强劲地风刮过耳廓,霓虹灯、灯箱广告、人声、车鸣……周遭的一切风驰电掣地倒退着,仿佛是将这五光十色地繁华抛得远远的,前方的路也看不清,能感受到的只有当下与彼此。
凑得近,能闻到衣料上的肥皂味,他穿着一身绸袍,缎面光滑,手搭在上面能直接触到人体的温度,以及……弧度。
从不知人的腹部肌肉能够这样的紧致结实、轮廓分明,与女孩子的柔软截然不同,她就无意中触碰到那么一下,就似触电似的手臂一麻,但车在疾驰,她又不敢松手,只能让左手抓握着自己的右手。
如此,便拥得更紧了。
沈一拂稍稍一愣,车不觉放缓了速度。
云知闭上双眼,感受着这夜风,忽尔炽烈,忽尔轻柔,忽尔莫测无情,忽尔亲近温和。
这场景仿佛是来自久远的梦境里,既熟悉又陌生。
曾经,她是守着一个来不及得到的未来,而今,则是拥抱着一个永远回不了的过去。
即使回忆的颜色在岁月的洗礼下只剩下了酸涩的灰,依旧有几分眷恋不舍,她怕被那些伤感滋味缭绕着,又不愿彻彻底底的抛下一切。
不知是不是错觉,其中种种的不可释怀,都被这风吹淡了许多。
等摩托驶进别墅群,她才醒过神来。
“沈先生,送到这儿就行。”
沈一拂刹住,等她下车,将摩托车停到路的一旁。
她匆匆道别,没走出几步,发现他跟在自己身后:“我家就在前边,这里很安全的。”
“你走你的,我顺路。”他说。
不习惯走在他的前面,她慢下来,等他三两步走近了,才重新迈开步子:“你是要来找什么人么?”
“不是。”又开始惜字如金了。
“沈先生……还在生气?”
沈一拂:“我没有生气。”
云知“哦”了一声:“你没生气,说明我什么也没做错嘛。”
她一脸“知错不认”,沈一拂不得不严肃道:“学生的义务是上课、学习,不是查案或玩什么探险游戏。”
云知的思路根本不顺着他的训词走,“沈先生不是对这案件不关心么?要是没有怀疑,怎么会出现在巡捕房?”
他冷着脸,不答,她自顾自地说:“所以,你也觉得事有蹊跷,自首那人只是替罪羔羊,那□□分明就是冲我大哥去的,对么?”
沈一拂顿足:“你可知,如果你在巡捕房看到的人不是在民都荟见到的那人,那么,刚刚在马路上遇到的,就不只是一个行人了。”
云知听懂了这话——她贸然去巡捕房认嫌犯,无异于承认自己知道凶徒长什么样,真凶若然得知,必会灭口以除后患。
她问:“我就那么看一眼,会有危险么?”
到底还是年轻,没能掩饰住脸上的畏惧,他淡淡睨了她一眼,大步迈向前:“现在才知道怕……晚了。”
“……”
别墅群的路环山而上,她紧跟着他,走起来微微有些喘:“你是吓唬我的,对不对?”
他不答。
“那关在里面的人确实是下毒的人,我看一眼,又怎么了?”
他不答。
“我就是一个小孩,懂什么啊,杀了我反而引人注意,何必呢?”
他依旧没答。
云知最讨厌的就是他的沉默,一气之下索性不走了:“我不自量力、不知死活,以后离沈先生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灯未亮,这一段路黑漆漆的,她却为了同他保持距离站在原地。等到看不到他身影时,方才有些害怕,一只老鼠蹿过都吓得惊呼出声。
他疾奔而来,见她无恙,方才止步。
他叹息:“跟上。”
倔强的少女摇头:“除非你告诉我,方才都是吓唬我的。”
他恍惚了一瞬,随即迈到她跟前,无奈了:“行,吓唬你的。”
她轻咳一声,跟上他,不自觉露出狡黠得逞的笑。
禁不起女孩子“要挟”,这一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嘛。
他说:“案子我会继续追踪,真有发现会同你大哥商议。你专心学习,不可再鲁莽了。”
“哦。”怕他长篇大论说教,她索性调转了一个话题,问:“沈先生……很喜欢摩托车?”
“代步工具。”
“为什么不开车?”她道:“我记得撞桥时,你开着一辆豪华长轿,叫林肯什么的……”
“坏了。”
“没修么?”
“没钱修。”
这答案来的猝不及防,她的话音打了个磕绊:“你、你不是校董么?开得起这么贵的轿车和摩托车,居然没有修车的钱?”
“校董和车都是我外公留给我的,我的工资勉强付个油钱。”沈一拂补充道:“放心,不会管你哥要修车费的。”
昔日大将军府最风光的公子哥,现今稳坐天津军政第一把交椅的陆军司令之子,竟沦落到为钱发愁,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云知心情有些复杂:“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那么做?”
“什么?”
她迟疑说:“就是用自己车子拦我的车,你不觉得太过鲁莽、太冒险么?”
“车行速度、桥的长度、两车的距离我心算过了。”
他是怎么做到一逮到机会就一板一眼的抖一番学究腔调的。
云知“嘁”了一声:“你能算出来自己不掉下桥,就不担心撞坏油箱,引发爆炸么?物理学教授,真是思维缜密。”
本以为她是要道声谢,闻言,斜睨,“我救了你,你反来埋汰我?”
她当即否认,“我就是好奇,沈教授原本是这么古道热肠的人么?随随便便在街上看到有人遇险,都会以身涉险相救?”
他挑眉,“乱世之秋,我可只有一辆车,一条命罢了。”
“那你……”她没把话说全,弦外之音是:为什么要救我。
他拢袖,“不是鲁莽么。”
云知:“……”
难得见这小丫头吃瘪,他心情好些了:“我开着车,百元大钞飞窗而入,收人钱财□□,何足道哉?”
摆明是拿一番玩笑论调敷衍人,倒让她忍俊不禁了,只是不知为何,笑了两声,嘴角又莫名垂下。
如不是偶然与他遇见,这样走在夜空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她都快忘了,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有过无话不谈的时光。
那些点点滴滴,她分明小心翼翼呵护着,光阴究竟动了什么手脚,才演变成后来种种。
她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我听闻……你同家里几乎断绝来往了,是真的吗?”
本就是旧闻,沈一拂也不避讳,“嗯,你又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八卦?”
“我只是听我姐姐提过……”她斟酌了一下措辞:“说是因为悔婚的事……”
看她一脸的想听又不好多问的模样,他道:“空穴来风,倒不算谣传。”
“为什么?”这个疑问存在心中已久,她按捺不住问:“我看那个赖家的女儿生得很漂亮,和你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他不置可否抬了抬眉毛,“不是听人提起,怎么还见过照片了?”
“我就是帮我哥整理报纸时……无意中见过。”懊恼于自己的唐突,想着他并不会对一个黄毛丫头聊这些,“算了,当我没问……”
“这桩亲事未曾征求过我的意见,不存在悔婚之说,”他说:“至于外貌或是门第,只不过是婚姻中锦上添花的考量,若不喜欢,便毫无意义。”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在述说课文,但落在云知耳中,却尤为刺耳,当初那句“当机立断,何以未断”再次兜上心来,她默默低着头,不知是在说谁:“你又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
“婚姻是试不得的。”
他望着浓郁的夜色,不假思索出来这么一句,说完之后,又觉得有些可笑,从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的心事,今日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和这小丫头说了这么多。
“这些闲事……”
没说完,忽然听她说:“反正不是第一次,新婚都能出逃,试个婚又算得了什么?”
沈一拂的眸子难以抑制地一晃:“你说什么?”
只这么悄然咕哝了一句,没想到他如此耳灵,云知没在第一时间想出什么敷衍的话,只好再次把姐姐拖出来,尽量平静地瞎编道:“这个,我也是听我姐说的……”
“噢?又是姐姐?”沈一拂端视着她:“她是如何说的?”
云知的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
此刻的沈一拂眸色冰凉,与人前的一派儒雅判若两人,与方才略带幼稚的“赌气”也不同,“逃婚”二字……像是不留神间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然则,这何尝不是她的伤疤、她的痛处?
也许是这件事压在她心里太久了,哪怕她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寻到宣泄的出口。于是索性迎着他的目光,故意用戏谑的语气问:“她说,沈先生从前成过亲,结果新婚之夜逃婚了……怎么,莫非是谣传?”
她就站在树下,被笼罩在灯雾中。
乍一眼看去依旧是少女荏弱的姿态,但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属于本人的强硬与傲慢,沈一拂定定看着她,想要上前再看清一些,竟是没能踏出半步。
云知被他瞅得不自在,故作若无其事耸了耸肩道:“我家就在前边,先回去了……”
她拢着挎包肩带,正打算往家的方向奔去,没来得及撒开腿,就被沈一拂挡在前方,强行堵在了墙角边。
“关于我的传闻,兴许诸多‘罪名’中是有抛弃妻子这一桩,但……”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但是新婚夜出逃之事,除近亲之外,无人知晓。”
云知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字一句问:“你,从何而知?”
第二十四章 新学初开
盛夏八月,即使是晚风,依旧是潮热的。
汗珠从鼻尖滑下,衬衣的后背都打湿了,她的眼神反而镇静了下来。
“沈先生真的认为你的那些过去知之者甚少么?”云知看向他,“别人只是不在你面前提及而已。”
当年他连夜逃婚,即使将军府与亲王府竭力将这件事摁了下去,仍有不少风言风语流传于北京城的街头巷尾中——她本是京城权贵中的天之骄女,成亲半年已极少出门,饶是如此,每每回娘家探亲、抑或是进宫参宴,但凡露面于人前,耳根子从未消停过。
有同情她者,有巴不得瞧她笑话者,便是在她跟前义愤填膺撺掇她作废婚约的人,也未必是真心盼着她好。
那短短半年,她尝尽了前头十五年都没尝过的人情冷暖,如今沈一拂竟然理直气壮地同她说“除近亲之外,无人知晓”?
也是。他漂洋过海回国,也不知是她死后多久的事了,满清政府都垮了,众人自顾不暇,至多见他有点愧疚,安慰他一句“逝者已矣,人要往前看”,谁还有闲心同他聊那些陈年旧事?
“就是听我姐姐说的啊,她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云努力扮出一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的神情,“我原也不知真假,沈先生来追问我话头的缘起,怕是问错人了吧?”
她心想:我只说姐姐,并未说是哪个姐姐,想来他也不会真的跑去问楚仙或幼歆,即便有万一,她再诓说是早年从大姐姐那里听来的,反正死无对证,他又能如何?
前一刹,沈一拂以为捕捉到了什么痕迹,听完她对话,又觉得一切根本无迹可寻。
路灯昏暗,照不亮他的眸,沈一拂神色飘忽了须臾,平静道:“说的也是。”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不时有车辆穿过,云知唯恐要被自家人瞧见,便也没去留心他的表情,只道:“今天多谢沈先生相送,我该回家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