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教授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觉悟:“林小姐来,不会是专程来收拾办公室的吧?”
听得出他语气不善,她也犯不着搭上笑脸,“自然是有事。”
他绕开她,坐上座位,“什么事,说吧。”
当着第三者的面,总不能说自己是来送礼的吧?她斜瞄向王泽一眼,那憨头憨脑的大学生一时没会意,仍捧着凹球仪瞎琢磨,沈一拂瞧见桌上的礼盒,除“万宝龙”的英语字标外,附带的卡纸尤为抢眼。
她下意识想要拿回,沈一拂先一步捻开卡纸,上边写着:小小心意,沈先生切莫见笑。
“我,纯粹想答谢沈先生,代我大哥。”她抢声说:“以及,在巡捕房的时候……”
“呵。”他淡淡的笑声打断了话头,“万宝龙,林小姐真是大手笔。”
王泽再迟钝,听到这儿也察觉不对了,刚一撤出办公室,云知就忍不住道:“我好心来送礼物,又帮您打理了一下书柜,不说句谢倒也罢,何必这么怪里怪气的?”
“礼物是你伯父让你送的?”
云知:“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你可知教师收超过十块钱的东西就算受贿?”沈一拂将礼盒往前一推:“东西和谢字,请带回去交还给你的伯父。”
云知:“……”
明明前两天在医院时还是有商有量的,合着才收了个柜子,就摇身变成了一尊冰佛?
云知也懒得辩白,一把兜回礼盒,不告声辞,转身就走。
只是脚伤着,她行动不便,只能拖拽着一瘸一拐,沈一拂见着,叫住她:“腿怎么了?”
她不答,兀自咬着牙踱向门去,缺没控制好力度踏错了边,生生刺了一个大踉跄,眼见要栽跟头,下一刻就被沈一拂扶住,她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从书桌对面越过来的,只听他问:“脚怎么肿成这样了?”
不提她还没注意,右脚踝已经隆出一个小包。
她反讥道:“可不是我不留神么?碰着了您的宝贝地球仪,便是砸断了腿,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哎!”
没说完,他径自将她半扶半托送沙发边坐下,不等她反应,肩被他摁住,轻言说:“地球仪有十来斤,真砸损了骨头,想当一辈子瘸子?”
“瘸腿警告”对于无比惜命的云知而言还是奏效的,她难得不继续唱反调,由他慢慢转着脚踝,“疼不疼?”
疼自是疼的,在能忍的范围内,她不肖摆什么楚楚可怜款。他大致摸出没大碍,瞟了她一眼:“你倒能耐,伤成这样,一声也没吭。”
她□□着倔强:“嗬,我光顾着听沈教授的训诫,哪有空吱声啊。”
“我看你是光顾着记仇。”他冲隔壁实验室喊王泽拿两袋冰过来,一回头见云知似要起身,食指一指:“不许起身。”
跟被传染似的,他话里也不自觉夹枪带棒,但方才那般冷冽的气息悄无声息疏淡了。等冰袋送来,沈一拂唤王泽去医务室请校医,一回头,见她可劲儿扒拉不下鞋,像一只炸毛的小鹿。
这双洋鞋的暗扣设计的尤为花哨,之前出门她是硬塞进去的,眼下肿脚脱不掉。云知一掀眼皮,见沈一拂弯下腰为她解开,“你穿鞋的时候总不是硬套进去的吧。”
被戳穿的某人:“……”
冰袋贴上皮肤时疼痛瞬间得到舒缓,只是与他这样视线齐平,耳根又不听话地烫起来,“我自己来。”她一把拿过冰袋,手上还抓着礼盒,没留神,笔就从缝里掉出来。
沈一拂眼疾手快接住,竟然是一支银盖红身的钢笔。
他怔住。
像万宝龙、百利金那样镶金嵌银的名笔都颇有分量,而这笔较轻,铝镀搪瓷的工艺明显不能与大品牌相提并论,更像是文具商铺里的学生用笔。
沈一拂又看了一眼盒子的标识,确认自己没看岔字母,“你这是拿自己的笔偷梁换柱来了?”
“并不是!只是借来大伯的盒子。”
沈一拂伸手撑着膝盖,就着她身旁坐下,“原包装的笔呢?”
“没带。”云知:“早就知你不会收,带了干嘛?”
他平整地双眉轻轻舒展开,“你怎么会想到送红笔的?”
“在沪澄那次,瞧你笔筒里每支钢笔都是黑色,连找个批卷子的红笔都费劲。”云知一撇嘴,“红杠笔可不好找,跑了几家店呢,喔,钱倒是没多花,四块半,担不起行贿的罪过……”
“怎么不早说?”
她本想说你根本没给机会,话到了嘴边,变成:“我偏不想说,我就想看看传说中的‘一只玫’有多么不讲道理,又多么爱讲道理。”
他不同小姑娘置气,“有林小姐在,这绰号我不敢当。”
云知愣了三秒,等反应过来他在暗讽,气的想把笔要回来,沈一拂起身将红笔插入笔筒里,说:“椟归还,珠笑纳了。”
一会儿不收,一会儿硬抢,哪是什么教授校长的,分明是蛮不讲理的兵匪子做派!
未及往下理论,王泽就带着校医出现了,她见有旁人,不得不暂时压抑恼火,复原成一副乖巧良善的姿态。实则校医来时,她已经消肿大半,后又让她试走几步,说没有伤筋动骨,休息一两天即可。
沈一拂看她送校医出门时有礼有节地“谢谢”长、“谢谢”短,就跟那晚在医院时一般,实是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沈一拂无声笑了笑,顺手开了书柜门,手上书籍没来得及摆入,脸上的笑意倏然消散。
他愣了好几秒,又不信邪地将剩余的几扇柜门都掀开了。
那书墙之中分类有序地排放方式、以及熟悉感,竟如他本人亲自动手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五掉马(逼疯衣服哥)加载ing。
有没有发现即使没有掉马,bling的沈教授遇到小五就是奈何不了她。
第二十二章 因何牵盼(二合一)
等校医走远,云知方才回过身,正要继续方才的嘴皮官司,忽然听他问:“这些……都是你整理的?”
“对啊。”
他的眸子好像凝住了,定在书柜上,她不知他在瞅什么,就说:“我是根据之前的类别分的,这样从高往低比较规整……”
他的视线慢慢转向她,可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她见他一言不发的,莫名其妙皱起眉头:“不习惯你自个儿重摆呗……”
这时进来的王泽听到了后半句,赞许道:“我姥爷也喜欢这样规规矩矩的整书,每次都把我折磨够呛,林小姐可真厉害啊……”
云知说:“这算好打理的了,我大哥的报纸才叫一绝,按月按日不说,还得用专门的报夹来装订,要是少了一份两份,他都会着急得团团转呢。”
“林教授搜集报纸的癖好真是稀罕。你们家得有多大,这报纸可是每天一张,攒个一两年的最后不得垒成个战壕啊……”见沈教授递来一个“闲话少聊”的眼神来,王泽立马闭嘴,带门而出,办公室又安静了下来。
沈一拂看她眼神里没有丝毫躲闪,这才敛去前头的异色,坐回到书桌前,道:“整理的很好,林小姐辛苦了。”
“举手之劳。”
“时间不早,你的脚休息差不多,尽早回去。”说着低下头翻阅桌上的教案。
不晓得他哪条情绪链又短路了,一个转头的工夫,又摆回那张“校长”脸,让人一时间都不懂怎么答。
见她站着不动,他问:“还有事?”
她确实还有话要说,“那个,我本是要来还钥匙的。”
他抬手,“给我吧。”
“不小心丢了。”
他略感意外顿了一下,“哦。”
云知本是做好了被数落、再唇枪舌战一番的准备,没想到原先拟好的腹稿被他短短一个“哦”打散,一时不知怎么接。
见他拾起怀表,似乎又要下逐客令,她抢声问:“沈教授有没有听说,我大哥六月的时候为了捉贼,不小心坠过楼?”
他“嗯”了一声。
她又说:“还有次,我差点连人带车被撞下桥,就是你救我的那天,那个绑匪要抢的也是我大哥的文件。”
“被抢走了?”
“嗯……但我大概撕了中间的部分,他们带走的不完整。”云知条分缕析地道:“后来警察抓到了人,说是什么江淮泗口小帮派干的,那一桩也就草草揭过了……可我觉得,加上民都荟这一次,三起案件多半是有关联的,而且,幕后主使的人在上海势力不低。”
“所以呢?”
“所以?”见他神色如常,她反倒惊诧了,“沈教授就不担心么?”
“查案是巡捕房的事,轮不到我,更轮不到你一个女孩子操心。”
“这可是我哥的事。”云知:“有人蓄意图之,一次次事件愈演愈烈,不知今后还会发生什么。”
沈一拂停下翻阅材料的手,“有没有找你兄长谈过?”
“我大哥人还躺在病床上,就满心想回到实验室,和他说这些,他断是听不进去的。”
他双手交叉在一起:“那林小姐为何找我说这些?”
“沈教授可以帮我大哥啊,他是书呆子,你又不是,他无法去处理、去对抗这些危机,你有啊。”
这说辞,倒是同林赋厉的大同小异。
他脸色微沉,看向她:“我都不晓得我有这些过人的能力,林小姐不过见了我两三面,竟如此知根知底了?”
云知差点没把“你的底细我还不清楚”蹦出口了。她说不了这句,只能换个**:“同在物理系,科研组的成员有安危,你总不能坐视不理……”
“民都荟的下毒案,自然有巡捕去查证,如若事态真如你所担心的,你现在不当站在这里,而是守在医院里。”
她一时语塞。
“我来大南任职,不是专程来为谁遮风挡雨来的。”沈一拂平平道:“你有什么顾虑,也应去同你家人去说,而非寻我。”
她愣在原地。
是啊,差些忘了,如今,她与他非亲也非故。
纵使魂里放不下上辈子,约好了,欣与悦都随躯壳埋入尘土,遗留的都是怨。
可为什么一出了事,还会想听他的看法,会下意识来找他商量?
“我以为今天来,至少能听到沈先生的建议,而不是意见。”她抿了抿唇,道:“是我找错人了。叨扰。”
沈一拂眼睫微微扇动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等小姑娘离开,王泽又推了两箱书进来,看着柜上令人极度舒适的陈列方式:“教授,您要是喜欢这么摆,我也可以……”
他沉声说:“要是太闲,把地球仪修好。”
王泽立马含着笑把话咽回去。出了门,别的同学问他怎么一脸懊丧,他叹一口气:“林教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忽然间有些想念给他剪报的日子了。”
沈一拂伸手摁了摁眉心,压不住心里这股焦躁,便起身拣起几本纸箱里的书,再次走到书柜边,脑海里猝不及防地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远至近,脆生生的。
“哎呀,沈琇,你怎么才来啊,你瞅瞅,我被梁老头差来整一晌午书,胳膊腿都快不是自个儿的了。”
他怔怔抬头,哦不,不是他,是一个小少年看到女孩坐在高高的爬梯上,两只脚荡阿荡的,忙上前扶她手扶下来:“不都约好了,以后这种时候就打个马虎眼,等我来。”
她“嘁”了一声:“等你收完等到天黑,都没空陪我玩了。”
“你胳膊腿不是自己的,还有力气玩儿。”少年忙着给她擦脸上的灰。
“我就是故意这么说的。这样你每天整书的时候,不就会念到我的好啦。”她冲他眨眨眼。
小少年白皙的脸蛋光速可见的红起来,嘀咕了一句:“就算没整书,我不也……”
“不什么?”她没听清,让他重说一次,他咳了一声:“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以后梁老头的书房,都让给你来整。”
“喂!沈琹!你学坏了是不是!”
沈一拂重重闭上眼,一手扶着书桌,从身上摸出一个小铁盒,因为指尖病理性地微颤,试了三次才开盖,随即捏起一片药含入口中。
他深深吸了几趟气,直到稍微平顺,才勉强睁眼,眸子中恢复一片清明。
幻影不再,所处之地仍是大南办公室。
窗外的夕阳将人映在地上,拉长,放大。
久而未动,久而稀淡,久而沉没于无尽阴影之中。
夜幕降临。
小树把大少爷的衣物带回家换洗,这会儿病房里看针的就剩云知一个,伯昀就把大南物理系“四大干将”招房里来打打牌换换心情,顺便让妹妹和大家培养感情,以便日后能更尽心地教她功课。
没想到五妹一开腔就对沈大教授进行了攻击,详述了为他呕心沥血整理办公室反被训斥的心路历程,缩减了关于“是否有人图谋不轨”的那部分,再用春秋笔法强调了自己一瘸一拐被“送客”的画面。
夏尔听的一愣一愣的:“看不出沈教授竟是如此无情无义的人啊。”
朱黎光差点叫自己的口水呛着:“你这成语悠着点用,不到无情无义的地步。”
几人笑成一团,伯昀打圆场道:“我妹妹不懂事,你们也跟着瞎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