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拂先接过手,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这副肖像图用的是钢笔,手法则是传统的工笔画法,尽管不如素描写实,但笔锋细致,画中人的轮廓与神情,很容易让人辨识出来——彼时他正与伯昀攀谈,并未留心送酒的人,此时看到这张画,竟大致想起了那人的样貌。
老警探凑上前来看,“哟,这神态抓的很可以啊……都赶上专业的了。阿陈,你就拿这个去现场核对……”
陈警探伸手拿回本子,拽了一下没拽动,见沈一拂还握着,讪笑了一下提醒,“先生?”
他眸色之深邃宛如盯着了一个通缉犯。
陈警探不由问:“沈先生,您……认识?”
沈一拂摇头,目光仍未移开。
两个警探相互对视一眼,均有些莫名,片刻才等到他将本子递回来,“陈警探,如果用这幅画去现场核对,别提谁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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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知在大厅等着,见他们出来忙迎上去,本想问问情况,但看沈一拂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没反应怎么回事,就听他说了个“走”字,大步流星迈出巡捕房。
陈警探亲自载他们回去,这次不仅没限制他们说话,反而主动攀谈,倒是沈一拂一言不发,云知心中犯了嘀咕,不晓得他是怎么了。
等辗转到了医院,护士说人都转到了病房,除了伯昀在三楼的套房,其他人分配到二楼的普通病房。
大伯和三伯两家子早就到齐了,没到廊道都能听到他们手忙脚乱地动静,云知循声跑过去,刚推开一个缝,就听到三伯母的声音絮絮叨叨飘出来:“之前是坠楼,然后被劫车,这回是中毒,咱们家是要上演《汤姆索亚历险记》么,怎么尽摊上这样的事……”
三伯一家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内间是病房,想来大伯母他们正在照顾伯昀。三伯“嘘”了一声,提醒道:“你留神点儿声,伯昀还睡着……”
三伯母不理会他,继续说:“都闹出这样大的事,云知怎么也不懂得留下看顾,来了好一会儿,连个人影都没瞧着……”
幼歆从里头出来:“妈,老张说五妹是去巡捕房做笔录去了。”
三伯咳了一声:“就是。你不知道情况,别瞎说。”
幼歆坐到一旁剥着荔枝,嘴里嘟囔着:“我也是奇怪了,大哥带她去聚餐,怎么所有人都出事了,偏偏就她没事儿?”
三伯母“哼”了一声,“说不准这事儿和她还有什么关系,要不然做个笔录,用得着这么久?”
幼歆“啊”了一声,“这个,不至于吧……”
说“不至于”,语气里却夹带着一点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云知眸色稍稍一冷,不由想:之前她住医院,除了来交款的大伯,半个探病的也没有,这会儿听说她被带去了巡捕房,也不差人去打听,背后反倒说起了不三不四的风凉话,可真够有“意思”的。
搭在门柄上的手松开,她终没选在这时候推进门去,打算先去看看其他人的病况。
谁知刚退两步,忽撞到一人身上,她回过头,看到了沈一拂。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今日的小五疑惑:每天回头都会看到我前夫怎么破?
掉马不是一个刹那,是一点一滴的加载过程~毕竟要逼疯(bushi)一个科学家,需要循序渐进。
第二十一章 我不信鬼(三合一)
他走路没动静的么,怎么总是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边?
她不愿招屋里人的注意,径直绕开他,穿廊下楼,余光瞥见他跟过来,慢了步来:“沈先生不去看我大哥?”
“不急叨扰。”他问:“你不进去?”
她踱到二楼的飘窗前,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我大哥在休息。”
她停步,他也停下,“不愿打扰令兄,被嚼舌根也无妨?林小姐的脾性还真是因人而异啊。”
云知没好气地转过头来,“沈教授,您的话里有话我可听不懂,我笨得很,解读能力和考试能力一个水平。”
他眉毛微挑,“喔?解读有误,所以倒醋?”
怎么又提这个碴?
“沈教授是小孩子么?”云知仰头道:“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些,不嫌幼稚?”
沈一拂瞧着她这般执拗的神情,竟一本正经道:“不嫌。我倒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大的姑娘称自己为孩子的。”
云知听出了戏谑的意味。
是啊,无关痛痒的恶作剧,除了让你显得更为难堪,还能如何?
她不甘示弱仰起头:“沈教授大我足足十岁,我在您面前还不算个半大孩子?这和年龄没有关系。您贵人事忙,还是先顾好自个儿吧。”
说罢,也不给他驳回的机会,转身就走。
他见着她走出了气鼓鼓的步伐,常年淡漠的唇角稀罕地勾起了忍俊不禁,只一下,又愣住,仿佛对于自己会笑这件事都不太习惯了。
较之总统套房的待遇,普通病房的空间就略显局促了,云知本以为他们那儿应该也有家人照顾,没想到除了书呆子床边有个年轻的女孩坐着,其他三床竟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
没人帮忙看针,那三个也都没睡着,见云知过来,顿时来了精神,夏尔先道:“哎哟,云知小姐,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隔壁床的广东腔坐起身来:“叫咩小姐呀,该叫救命阉人。”
云知瞪大了眼睛,“阉什么?”
“他是说恩人。我们都听沈教授说了。”对床的中年老学究笑道:“如果这回不是你在葡萄酒里灌了醋,我们早就给那瓶玛歌灌得穿肠肚烂了,哪还能躺在这儿说说笑笑的。”
“……”
就一会儿工夫,姓沈的还专程来拆她台子?
“我不是有心的……”话一出口,就说不下去了。
都灌醋了还不是有心的?这压根没法自圆其说啊。
“youngpeopleare妇llofvitality,”夏尔说:“weknow.”
单子瞅云知满脸写着“没听懂”,笑说:“他就是学不好中国话,莫理他。等大家伙好好教你一阵英语,准怼他个哑口无言!”
他这回没飙广东腔,云知反而听不懂了,“啊?谁教我英语?”
“我们和你哥约好要给你补所有的功课,直到你考入沪澄。”单子奇道:“咦,沈教授没有和你讲吗?”
出病房时,沈一拂还伫在飘窗前。
一袭长衫随风飘拂,他的手背在身后,本是个老学究的古板色调,偏偏给他穿出了几分风流雅致。
记忆里,沈一拂极少这样穿,即使是念学堂那会儿,他也就是着对襟窄袖的马褂,长不过膝,总被大家笑是休闲衣服,难登大雅之堂。
她倒是问过,他说他不喜欢那样空荡荡的衣裳,衬得瘦弱。
谁能想到十数年后,在各色男女都兴洋服的大上海,他倒怀旧的披上了长褂。
大抵是夜深了,走廊的灯只留了一两盏,窗外的灯亮得更甚,打进来,将他的背影铺得长长的,正好落在她的脚边。
云知迈步的时候下意识绕开,不愿踩上去,但越往前,影子越宽,窄窄的廊道无处可避,她停了下来,莫名有些懊恼,拿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人影。
沈一拂忽然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被抓个现行的云知忙把腿收回去,轻咳了一声,“呃……沈教授还没有走啊。”
“嗯。”
她也不知自己局促什么,“我听他们说,我,国文和数学,就是,那个卷子……”
他看着她,“你的文章,修辞和见解都有独特之处。”
作文的题目是“如何看待鬼神之说”,大部分的学生知道这新式学校最为痛恨封建糟粕,都力证唯物主义论,也只有云知通过几个论点分别辩证讨论——因没有证据证明存在,所以不存在,同理也可能存在,只是人类观测手段过于落后而已。
她以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又曰“子不语,怪力乱神”为引,但最后以“不论有或是没有,都无法主宰人”为落脚点,那么短的时间内,算难得了。
林五小姐嘴上矜娇,听到夸赞时会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又飞快摁了下去。
“只是……”他道:“若今天阅卷的不是我,这分数就不高了。”
“为什么?莫非沈教授信鬼神?”
“我不信鬼,也不信神。”他道:“只是,欣赏不刻意讨好的文章。”
她挑眉,咕哝了一句,“那就好。”
话本来已说完,她这一细致表情尽收眼底,他反倒微微失神。
见他递来一丝困惑的神色,她的舌头不争气的打了个磕绊:“你,不是说让我另择良校……怎么还有闲工夫阅卷的?”
他难得没去计较她语言上的“冒犯”,却说:“你字写得不算好,本来不想批的,好在端正,而且看你答卷时很认真。”
云知本在想她的字连天子都夸过的,只是用不惯钢笔罢了,听到后半句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很认真?”
“我有眼睛。”他语调平静,“不是听你说什么,就信什么的。”
她瞄见了,慌慌张张地避开他的视线,心里头却是狠狠一跳——这话又是哪个意思?
“你过来些。”他说。
云知乍然抬眸,“什么?”
见她没动,他主动步上前来,一步、两步、三步停下,不足一肩之距。
他缓缓弯下腰,低声问:“你学过画画?”
“啊?嗯。”
“哪儿学的?”
“我额……”她顿了一下,“我妈妈教我的,怎么了?”
这回,沈一拂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你确定?”
云知想起伯昀提过云知的妈妈是学语言的,便及时纠正道:“我妈妈找学过宫廷画的先生教我的……”
“什么时候学的?”他的语调好像晃过某种意味,“你不是很早就随同父母住乡下了?”
“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之处极多,”云知理所当然扯说:“乡下就不能有会宫廷画的先生了?”
沈一拂无声看着她,没立即应声。
她被瞧得心里有些发的虚,“沈教授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他直回身去,只是那么一霎时,又恢复成以往的克制和内敛,“别和其他人提起你见过嫌疑犯,也不要和人说你画过图。”
原来他只是怕隔墙有耳才就近而谈。
“安全起见,你的家人那边也暂时保密。”他嘱咐:“包括巡捕房的所见。”
“巡捕房里有什么不可说的……”她嘀咕了一句,反应过来,“沈先生是指一通电话就让那些警察变了脸的事,还是……”
“嘘。”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食指虚空一搭,没碰着她的唇,“都保密。”
云知耳根有些发热,状似无意的伸手揉了揉,平平说:“哦。”
沈一拂以为她是怕冷,道:“你兄长醒了,你可以上去看看了。”
正要撒丫子开溜,又听他说:“我周末不在上海,一般周一到周三都在大南实验室。”
怎么就主动汇报起行程了?
见她投来迷茫,沈一拂提醒道:“你不是说要还我钥匙?”
“我……尽早送去。”云知差点没咬到舌头,一路小跑上楼。
她心里乱,进房的时候也仓促,一见到三伯母的脸,才记起来前边听到的话,正忖度着措辞,大伯母上前来挽着云知的手,带她往床边去坐,“我们都听说了,今天要不是有你在,伯昀可就未必过得了这一劫了。”
“什么?”
伯昀躺在床上,手里还插着针管,血色稍稍恢复了,“沈教授刚刚过来,说亏得有你电话打的及时,还有你那恶作剧,咱们大南实验室五口人没喝上孟婆汤,全仗了你那口神仙醋啊……”话没说完,给大伯母直接打断,“嘴里没个把门的,不说丧气话不舒服?”
幼歆笑道:“你可真有本事,连沈先生都敢作弄,好在这回是歪打正着救了人,否则就是把你开除了也不为过。”
楚仙觑着云知的神色,没作声。
这会儿就连三伯母都对她和颜悦色起来,就跟之前那番怀疑的话从来没有说过似的,她还关心着做笔录的事,问道:“你去巡捕房,有没有打听出来是什么人下的毒?”
云知摇头。
大家又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别处——沈一拂说这个,只是凑巧么?
楚仙看她掉转头出门,忙跟着到走廊上,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云知愣了下,“我……上厕所。”
楚仙问:“你今晚为什么要在酒里下醋?”
“不是说了,是恶作剧……”
楚仙说:“别人信,我才不信。”
云知莫名了,这三姐姐没头没尾耍什么脾气?
“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故意?为什么。”
“当然是引起他的注意。”楚仙:“虽然……我承认,你是救了我哥,但这由头搁我这儿不能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