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容九
时间:2021-03-18 10:00:31

  七爷本是心不在焉问,但听这来去几句,词令含糊,不由多瞧了两眼,见她鼻子小巧,睫毛卷长,厚厚脂粉下的侧颜竟是娇柔的。
  “低头做什么?抬高,转过来。”
  云知听这语气,深感不妙,只象征性的别了下头,余光睨着窗外,琢磨着下个红灯有没有跳车逃脱的可能。
  他见她不听人话,左手不耐烦地拿扇抵她下巴逼她转来,只对上一眼,神色就冷下来了:“还真是女孩儿……”
  云知心下一沉。
  原本,样貌清秀的男孩贴上花钿、勾勒了眉眼,应是雌雄模辩的,也不知这七爷怎么就瞧出端倪来了,“嚯,我们这车上还真是进贼犯了……老徐,你还真是老眼昏花了啊!”
  徐畔连连请罪,这就调转了方向盘回头。
  送回学校那还了得?
  她想起孟瑶提过他人不坏,便一把揪住他的袖子,试图找补两句:“七爷!我就是个小孩儿,哪是什么要犯,是鸿龙帮……我知道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那就去警察厅说清楚吧,起开。”
  他一把将她撂开,挥袖时,有什么蹭到她脸上,云知就瞥了那么一眼,整个人蓦地一僵。
  那是五珠并拢,流苏七色扇穗。
  曾经,家中小弟收到这礼物时,嘴巴撅老高:“什么呀,花里胡哨的,跟只鹦鹉似的。”
  五姐戳了他脑瓜仁,“五颗翡翠珠子,七彩色流苏,配这柄金陵扇再好不过。傻笑什么?这穗子可是我亲手做的,你嫌不好,就还我啊。”
  车堵半道上,七爷怕她趁机逃了,嘱咐老徐超小道,不留神间扇子给她抽了去。
  展开扇面,张香帅题的那首缺了“间”字的凉州词霍然映入眼帘。
  他见扇子被抢,连忙一把合上拿回来,却见她死死握着穗子,怕给扯断了:“撒手!”
  他一急,墨镜从鼻梁滑到了鼻尖,露出一双微上挑的单眼皮,右眼尾还挂着一深一浅两颗泪痣。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呆呆望去,如同一个在夜幕迷了路的孩子。
  七爷愣了,见车子即将开到校门前,他说:“哭成了泪人儿也没用!爷警告你,这扇子你要是弄坏了,爷可绝不饶你……
  “五颗翡翠珠子,七彩色流苏……”她颤声道:“配这柄金陵扇再好不过……”
  七爷浑身一震。
  “停车!”
  车在几丈外停下。
  明明一字一句那么清晰,七爷以为自己幻听了,“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她更咽着,仿如灵魂七窍抽了一魄出来,艰难说:“这穗子……是我亲手做的,你嫌不好,就还我。”
  鸾凤园内。
  “你四岁时为了抓蛐蛐,翻假山掉进池塘里,是我用渔网给你打捞上来的;七岁那年,我带你去‘庆和园’听戏,听了贵妃醉酒,你直把反串的小生当成女的,冲到后台‘漂亮阿姐’的叫,丢煞了人。”云知一边叙着儿时的小秘密,一边在祝七爷的办公室内打转,说的渴了,径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是了,你十二岁那年偷喝了阿玛半个饼的芙蓉仙,这件事后来有被抓包么?如果没有,可算是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事吧。”
  车上那会儿,她一句“这穗子是我亲手做的”直把七爷震惊的元神都战栗了,一声“五姐”卡在喉咙口,更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不对,我姐早死多少年了,尸身都是亲眼看着入殓的,怎么可能还会坐跟前同自己搭腔?
  他下意识怀疑是否自己宿醉产生了幻听,又犹疑会不会姐姐当年只是诈死让谁从棺材里捞出来了,转念一想估摸这女的会不会是千门派来行骗的旦角。
  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七爷自然不会将她交给警察,车拐进了鸾凤园,他让徐畔叫来人给这丫头卸妆,这期间,他在办公室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越想越是心惊,待见了云知真容,最后一丝幻想也烟消云散——老姐要是还活着也该二十七八了,哪还能是一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
  七爷让徐畔先出去,门一关,云知还没来得及出声,喉咙便是一紧,脖颈被他的五指扣住,力道不轻:“你最好老老实实交待清楚,是谁派你来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姐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宠姐狂魔”上线,即将开启棒打前姐夫模式。
  本章留言□□红包100~
  存稿太少,手速太慢,所以明天休息一天。
 
 
第三十九章 游园今梦
  昔日瘦弱清秀的小弟成了这副放荡黑老痞的形象,如果不是这眼尾的两颗泪痣,她哪里能认得出来?方才车上那会儿她是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唤了句,但一路来到这儿,小弟对她不仅没有丝毫信任可言,竟还对她动起手来?
  五格格心中那股无名火登时就蹿了起来,反手揪住了七爷的褂子领,用满文一字一顿道:“你说过无论过多久、姐姐变成什么谁你都是我弟,小兰,这才十年,你是眼神不好使,还是胆儿肥了?”
  她的话仿佛能烫人,七爷手骤然一缩,连连退了两步:“你、你……”
  满清的皇子、皇孙们每日凌晨五点就要到御书房学满文、蒙古文,七爷小时候却怕极了满语,整得妘婛回家后还要给他补课——于是对他而言整个紫禁城姐姐的口音可是独一份。霎时间,爱新觉罗诚树仿佛回到了亲王府欢闹的时光,“枝兰”是他的字,全天下会这样用满语唤她“小兰”的,除了五姐姐,便再没有旁的人了。
  云知看他愣在原地没表态,只当他仍是不肯信,索性大大方方说起旧事来。原本姐弟年龄差不大,一齐长大的回忆不胜枚举,她只拣那些独属他们的讲,从他呱呱落地起,滔滔不绝,仿佛说不绝,道不尽似的。
  只是说到自己出嫁,她的语调不自禁黯了下来:“我嫁人后,你诓我回家看你,我怨你不知轻重,哪有嫁了人还天天回娘家,你说无论多久,我嫁给谁或是变为谁,你总是我弟弟,还让我再也别回那没有新郎的将军府了……当时,我只把那些都当成是糊涂话,还狠狠骂了你一顿,早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谈天,我就不会骂你了。”
  约莫是觉得跑了题,她揉了揉泛酸的鼻尖,睨过去:“之后的事,想说也没得说了。”
  七爷一步步踱来,止步于跟前,不发一语。
  云知生怕他又做出什么激进的动作,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脖子:“我晓得,借尸还魂这样的事说出来旁的人自是不会信的,但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要是实在不信,我可以弹你过去做的那些曲子给你听,要是你还非要把我送去警察局,我也没辙,可我一定会生你的气,以后可别后悔……”
  话音未落,但见七爷双膝一屈,跪下身,伏在她的腿上。
  云知整个人愣住了,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祝老板竟似儿时那般,双手拉着她单手,脸贴着,眼泪一滴钻入她的指缝。
  儿时的弟弟受了委屈,也总会这样埋到姐姐的怀中。
  她无声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揉在他的脑后。
  这一个动作,震碎了他心中最后的防线,像是压抑着太多太久,他更咽了须臾,才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这么多年,姐,你……跑哪儿去了……”
  一声呼唤,令她的视线倏然模糊,她张了张口,尚没来得及回答,有人叩了两声门,徐畔推进来:“爷,商老板到了,问您……爷?!你怎么了?”
  看见他们家七爷就这么瘫在这丫头片子身上,徐畔二话不说拔枪一指:“你对七爷做了什么?!”
  “老徐,冲谁吼呢!”七爷将眼泪一抹,眸光朝徐畔怒射过去,拇指朝身后一比,“她是我姐!”
  向来惟我独尊的祝七爷跪在一个少女跟前喊她姐,这一幕的冲击力之大足以令老徐彻底傻眼,赶巧,方才外头的几个黑衣保镖听到动静也赶进屋来,见徐总管举着枪,当是出了什么事,依葫芦画瓢挨个举起了枪,七爷一个暴怒道:“要造反么!这位是我姐!谁敢对她不敬,休怪爷一枪崩了他!”
  众人这才收枪,徐畔虽然仍在状况之外,但好歹是没有眼力价儿的,他轻咳了一声:“是我老眼昏花了,竟不知这位姑……姑奶奶是爷的贵客……”老徐回头,朝身后几位兄弟一使眼色:“都傻站着干嘛?还不叫人?”
  四五个彪形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对云知道:“姑奶奶!”
  “……”
  下一刻,长了好几个辈的姑奶奶肚子不合时宜的一“咕——”
  七爷大手一挥,“行了,都退下,老徐,你亲自去后厨督促,立马给我姐备一桌全席来。”
  “商老板那边今儿约了谈投放烟草广告的事儿……”
  “今日不见客,推了!”
  待老徐带着兄弟离开办公室后,大家脸上都飘着一种“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的神色,其中一个年龄略小的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个,徐爷,那位姑娘看着比七爷小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怎么七爷会叫她姐……”
  另一人凑上来:“她会不会是七爷新看上的相好,这称呼是内什么来着,情趣……”
  话没说完,大块头就挨了徐畔一记肘击:“七爷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别说喊一声‘姑奶奶’,就是让叫‘亲娘’,喊就是了!”
  鸾凤园内最上等的包厢正立戏池南面,前窗一开,整个舞台与池子座尽收眼底,后阳台靠着热闹的街市,两头门窗都阖上,又是一间私密性极强的厢房。
  “这里主要就是用来接待一些贵客,大多时候不对外开放。姐,请坐。”
  七爷金口玉言,说要全席就毫不含糊,一道道蒸、煮、烧、熘、烤,冷盘热炒、珍味海鲜依次上桌,不到半小时,一十八道菜上齐,七爷一心想同姐姐叙旧,也就没让人跟旁伺候,自己个挽起袖子给她布菜,不时起身绕桌兜圈子,兜的不亦乐乎。
  云知叫他晃的头晕:“多大人了,怎么吃顿饭也不消停点。”
  “我这不是怕你够不着么?”七爷乐呵呵坐在身旁,“味道如何?不行我再叫人出去买,对街有个‘德胜居’,里边有道海参烩猪筋跟咱们以前府上的厨子做的滋味特像,还有鹿茸蒸鹿尾,鹅炖掌羹都是一绝!”
  “这么多菜都没吃呢,你当喂猪呐!”云知一边舀汤,一边看他支着下巴傻笑,“笑什么?别管你是不是混能耐了,浪费食物还是要挨打。”
  “我在想,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吃饭漏嘴的样子还是一点都没变,真真是我姐啊呜。”说着皱着脸又忍不住想上来求抱抱,被云知一掌别开。
  她道:“你倒是变了不少,瞧你那些跟班给你拱出的派头,连姓名都改啦,够威风,我是不是也要称你一声祝老板?”
  “哪能啊,主要是在大上海扎根不整点唬人的排场只有被欺负的份儿。何况这年头,爱新觉罗家的人要是不改姓,那才是举步维艰啊……不过我名没变,还是用阿玛给取的字,以后你还是可以叫枝兰、小兰、小七,反正我在五姐这儿,一切照旧。”
  “欺负”“举步维艰”这样的词明明是顺口溜出,彷似不经意泄露了经年的煎熬。
  云知低声问:“我都没来得及问呢,阿玛和额娘……是……是怎么……”
  她想问是怎么去世的,但又问不出口,祝枝兰状似平常说:“你也知道额娘的哮症,每回犯病太医都是拿大烟当药引的,但朝廷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太医院。民间大夫没控制好量,一不留神惹来了烟瘾,家底都给抽走大半,有次犯病的时候吧,就,没熬过去。”
  他说着话,拣菜的手没个停,“之后,我就随阿玛去了天津,那会儿八旗里还有不少遗老一心想要复辟,看阿玛手里有兵权,就都三五成群的拥了来……阿玛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是卢冲那孙子带着所有兵马叛到直系军里去,阿玛一听就气得中风,送到医院没救过来。”
  碗里早就盛不下满桌的菜,就好像情绪承载不了更多的悲思。云知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更咽道:“小七,快不要说了……”
  祝枝兰前头哭过,这会儿却在努力不让悲伤蔓延到姐姐那儿,“过去很多年了,现在说这些,不是要招你哭鼻子的,只是你问了,当然不能瞒你。”
  云知抿了抿唇,没憋住,眼泪还是抑制不住的涌出来。她索性抬起袖子捂住眼睛,过了好半天,感觉到小七轻轻拍她的背,她才稍稍平复下来,开口时声音却是哑的:“那,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他拿起方巾,小心翼翼地将云知脸庞的泪擦擦干净,明明自己眼圈也是红的,脸上却还带着点笑:“不值一提,反正混着混着就混出来了。”
  阿玛和额娘的事是“不能瞒你”,轮到自己则变成了“不值一提”。
  他曾是亲王府最无忧无虑的少年,只知看戏听曲斗蛐蛐,在短短数年内经历了最亲的姐姐、父母相继而去,在新的时代生存还唯恐被冠以“前朝余孽”这样的罪名,最难的时候,该有多难?她知小七不愿重提惹她心疼,当下也不刨根究底,只想着日后再慢慢了解就是。
  祝枝兰见姐姐鼻涕泡又给整出来了,忍俊不禁:“嗐!你这哭法把我传染的,回头眼睛要是哭肿了,我谈生意还得被人看笑话……”
  云吸了吸鼻子,“反正你戴墨镜,谁瞧得见你。”
  他忙说:“这叫作派!”
  听她笑了,他也跟着傻笑,两人心里都有太多太多话想要倾诉,可话到了嘴边,又唯恐触了对方心里那根弦。祝枝兰搜肠刮肚,问:“你呢?哪整来一个身体,这么黑不溜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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