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容九
时间:2021-03-18 10:00:31

  “谁说你是不相干的人?我只……”他倏然回身,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走自己身后,话音都戛然而止了。
  “只什么?”她问。
  我只有你一个。
  他鬼使神差地问:“你……若你是她,你会原谅我么?”
  她不动声“色”轻咳一声,“原谅?你指的是什么?”
  他抿了抿唇,喉头一动,“逃婚。”
  终于等他问出口了。
  她背着手走了两步,“新婚之夜抛弃新“妇”,这种事,天底下的女子都不可能会原谅的吧。”
  沈一拂眸“色”倏然黯下。
  “除非有什么苦衷,那就另当别论了……你有么?”
  她“循循善诱”,本意是想他顺势将过往的事说出来,却不知这句询问在沈一拂听来,更像是在反问——好比“难道你还能有什么苦衷”的意思。
  他早将当年的事回想过千遍万遍,既愧自己在琉璃亭提出“多交往一年增进了解”惹她发怒,更悔新婚之夜的那句“当断立断”惹她伤心,错在于他,全在于他,何来苦衷?
  沈一拂哑着嗓子问:“若没有苦衷,又想得到她的原谅,是不是非分之想?”
  什么叫没有苦衷?她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他还不愿说实话么?
  云知不乐意了,“那肯定是非分之想啊……所以……”
  一回头,对上他的视线,看他这样静静望来,眸光沉浮,她心又揪起来了:他向来就是个闷葫芦,我又何必非要刺痛他?
  于是她话意一软,一鼓作气说:“我意思是,未必是完全看苦衷的,要看有没有在乎的心,也要看她如何理解这份感情了。我觉得,爱一个人,并不一定是要占有他,他的理想、他的抱负、甚至于……他对人生会有新的追求,这些都应该尊重的吧?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如果为了自己的得失心而枉顾他人的感受,一味地计较结果,那……也算不得是爱吧?”
  这是在说:我尊重你的理想与抱负,何况当年你也有心争取我们的感情,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此一时彼一时,我既获得新生,不至于再对过去耿耿于怀了。
  然而靠听,不带偏旁部首,上面那番话将“他”字换成“她”,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她说,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占有,可他此时满心却只想着占有;她说,她的人生已有了新的追求,他还想着将她拉入沈家这个火坑中,枉顾她的理想、她的抱负……
  每一句话对当下的沈一拂而言,是字字珠玑,字字诛心。
  胸腔内传来一阵刺痛,他勉力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他原地站了片刻,没再看她,也没有后话了。
  又说自己有事要去书房忙一会儿,让她回床上好好休息。
  看他离去匆匆,她困“惑”,难不成是暗示的还不够明白么?
  沈一拂倒没骗云知。
  降压的“药”在书房,他从沈邦那里出来时就已然心悸,眼下呼吸都开始困难,再不吃“药”可能会引发脑缺血的症状。
  他让一个小厮跟着过来,倒了水吃过“药”后侧卧在榻,让小厮跟看着,若晕过去再去喊人。好在十分钟“药”起了效果,胸骨还痛着,但呼吸恢复正常,小厮见他一头冷汗涔涔,就要回卧房去拿一套干净衣裳,沈一拂忙说不用,从书房里的矮柜找出一件里衣,换过之后,又将原来的外套套好。
  这小厮从前就是在东院伺候他的,看他这般,亦是吓着了,“二少爷,很多年都没见您犯病了。”
  “这两日睡少了,无碍。”他说:“一会儿别在林小姐跟前提这个。”
  是有两天一夜没合眼了。小厮添了取暖的火盆进来,沈一拂实在倦的抬不起眼,索“性”合着衣在书房榻上小憩。醒来的时候发现天黑了,他问了时辰,又听小厮说林小姐等二少爷吃饭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又起身往卧室走。
  菜温了又凉,凉了又温,待第三趟才见他姗姗来迟。
  他见一桌饭菜她都没动,“你是病人,该早吃饭早吃“药”,怎么能空等呢?”
  她去书房找他,但被拦在门边,她知这院子里大多都是沈邦的人,他还放心将她一个人丢在屋里,心里哪能高兴,“你说一会儿就回来,我怎么知道一会儿是这么久。”
  “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
  闻言,才发觉他眼眶下浓浓的青“色”,她觉得是自己瞎计较了,“……哦。”
  她勘察过了,东院外光是看守的士兵就有十几人,总给人一种森森然的气质,他不在,她心里很没安全感。
  也不知还要在沈家呆多久,这卧房和书房步行都要五分钟,距离这么远,晚上叫她一个人睡,怎么不让人犯怵呢?
  这话她没法说,人困了要睡觉,总不好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吧?
  心里有些恼他。三分是因他不与自己坦“露”心事,三分担忧晚上独自睡的事,还有三分因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总之一餐饭下来,她闷闷的吃,几乎没同他搭腔。
  沈一拂能感觉到她在生气,大致能猜到是因被拘在沈家不得自由。
  他耐心的给她夹菜,为她盛汤,监督她喝完“药”。
  但还是没等他主动说点什么,以为这场气要生到明天,不想到了睡觉的时间,他问:“介意不介意我打地铺?”
  她不知,他说出这句话时手心都被汗濡湿了,但听他要留下来作陪,心里的石头才落地:“行吧,我还能不相信沈校长么。”
  原本今夜,哪怕什么也不做,只为敷衍一下沈邦,他也该与她同榻而卧的。
  地铺的事,马上就会传到父兄耳里,第二条路自然是行不通了。
  只剩第一条。
  父亲最大的心愿,除了为家族延后外,便是子承父业了。
  他曾弃文从武过,后又弃武从文。
  正因经历过军阀的内斗、厮杀、无止境的权斗,他才走向另一条通向科学、教育的路。
  然而当今世道,枪权本位,手中无枪,别说救国,连心爱的人都保全不得。
  但若重新拿起枪,今后天各一方,她会否就这样慢慢淡忘了自己?
  熄了灯后好一会儿,她听到他时重时轻的呼吸声,问:“沈先生睡着了么?”
  “没有。你呢?”
  “我都和你说话了啊。”
  听到她的笑声,心脏紧蹙的感觉好似都松快了些许,他说:“想聊什么?”
  说着,转身面向床榻,竟看她趴在床沿边看过来。
  黑暗中,她没看见他眼底的红,还揶揄着:“我也不知道,要不讲个睡前故事?”
  但他却看到了少女那双明澈的眸子,只是朝这里看过来一眼,就让人觉得这世间最美好的事务莫过于此了。
  沈一拂想,好在她今日将话挑明,否则他行差踏错半步,与那些豺狼虎豹有何分别?
  她终是不爱他了,他也要护她一生无虞。
  “太晚了,病人要早睡,我也睡了。”
  “……哦。”
  她不情不愿闭上眼,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却不知,有个说要早睡的人,头枕着自己的臂弯上,就这样看了她一夜。
 
 
第七十一章 红帐昏灯不舍得放她走。……
  枝丫上的麻雀蹦跳而过,蹬落一片雪霰,叽叽喳喳的,是天亮的声音。
  云知“摸”到表,眯着眼瞅着指针,都过九点了。偏过头,没看到沈一拂人,地上的铺盖还在,想是他起床后不让下人进来打搅她。
  这应该是到北京以来第一个自然醒的早晨,精神有些打不起来,到底是受了寒气,头天还不觉得,这会儿头疼鼻塞的症状就出来了。感到喉咙一阵干涸,她罩了件外裳下床倒水,被入口凉冰的哆嗦了一下,忽然听到身后沈一拂的声音:“怎么又光脚了?”
  回过头,看他肩上有雪,“雪不是停了么?”
  “刚停。”沈一拂看她脸“色”红得有些不自然,让她先回床上去,一会儿拿来体温计测,98.6华氏度,介于烧或不烧的临界值,他眉头皱着问:“哪里不舒服?”
  丫鬟听到动静进来换水,云知一口气喝完一杯水:“没事,是这床上有炕热没消,一会儿出去转转就好……你饭吃了没?”
  “还没吃。”听她有鼻音,他差小厮去“药”房拿薄荷草,“一起吃。”
  这个答案听着挺满意的,云知也饿了,简单洗漱过后上桌,看桌上只摆着馒头、鸡蛋和瘦肉粥,不由撅起嘴来,“有没有油条或是炸糕啊?”
  印象里沈府的厨子炸东西还是蛮好吃的。
  沈一拂看穿她的心思,说:“生病的人饮食需清淡些。”
  又来。
  她蔫蔫地拾起勺,喝了几口肉粥,想起来:“你早上去哪了?”
  “去找我父亲谈谈。”他说。
  她愣住。看门边还站着伺候的小厮丫鬟,不知是不是不方便问,“那……谈的还好么?”
  他将剥好鸡蛋放到碗里:“他答应我联系你家里人带你回去了。”
  “真的?”这个她是始料未及,光看上回沈一隅绑架她的架势,就觉得这沈家抓她是有什么其他目的,且是和林赋约有关。怎会见都不见就同意放她走了呢?
  “嗯。”沈一拂说:“我是想联系你祖父过来的,但早上没联系上,下午再电话看看。”
  “我祖父好像不在苏州……我要是赶得及回学校那边,同大家一起就好了。”
  沈一拂摇头,“不妥。”
  那些人都护不住她。
  “有什么不妥,实在不行,你和我们一道回去不就好了?”
  他低垂着睫“毛”在眼眶下打出了淡淡的阴影,没答她的话,只“嗯”了一声,提醒说:“粥要凉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镇定的面下另藏着心事。多抵这里不方便,就没再餐桌上多聊,等吃过了饭,说想去书房看看。
  “反正很快就走,就当是在你家一日游嘛。”她说。
  老式宅邸的书房大同小异,“游”是没什么好“游”的。
  云知初时只想回望两眼,踏入房中,站在这个曾经盛满念想的地方,又有些走不动路了。
  从前在沈邸,她几乎每日都在这里打发时间,或闲倚床榻览书籍,或抚琴一曲自得其乐,从天明到天黑,倦了,夜里也会在这里睡。
  毕竟罗榻没卧房里的床大,一个人睡不容易感到孤独。
  几桌椅屏,还有满墙的书柜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她那时常想,在沈一拂回来前,她得把这里所有书都看过一遍,到时谁笑谁读书少还尚未可知呢。
  后来病来得急,走得也急,有好几本书都没看完。
  云知找出笔墨纸砚,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你爹为难你了么?
  然后把笔递给沈一拂,示意他写。
  他愣了一下,才知她是憋了话想到书房里问。于是淡淡笑了:“福瑞是我的人。”
  门口的小厮闻言,恭恭敬敬冲云知颔首,随即带着门出去。
  这下倒不必忌讳隔墙有耳了。
  她问:“你爹怎么会答应放我走呢?”
  “我和他谈了点条件。”
  “什么条件?”她追问。
  “得在家里呆一阵。”
  她“啊”了一声,“什么意思,不肯你回上海了么?”
  沈一拂点了一下头,“这是缓兵之计,以后……我还会回去的。”
  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就又问了一次:“他们真的没有为难你?没有让你供出骆……那些人?”
  他看着她,“他们总不能在我身上“逼”供。”
  所以,“逼”供不了儿子,有可能会“逼”供她么?
  云知这才后知后觉砸吧出一点危险的意味。
  这样一来,是否又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了?到了这份上,他怎么还不愿意与她相认?
  这时,门外的福瑞轻轻叩了两下门,有丫鬟进来添火盆,沈一拂没往下说,递给云知一个眼神。
  明明是在自己家的书房里,却让人窒息。
  她问:“我可以看会儿书吧?”
  “当然。”
  老式的书大多书脊上没字,翻找不易,下边都找过了,她又搭梯、子往上。因发着低烧,这样攀上爬下几次,有些气喘,沈一拂问:“要找什么书?我帮你拿。”
  “想看搜神记。”她也不问有没有。
  “搜神记有十几卷,要看哪卷?”
  她存心“为难”他:“都想看。”
  他让她坐下,将大衣放在凳子上,挽起袖子,一本本帮她找来。
  年少时他们就是这样,她坐在木梯上,看他收拾书房,不时叫他帮忙找书,找着了往往还耍赖皮说眼睛疼,非要他念来听。
  旧景重现,她想起昔日是给他写过信的,因为没有地址没法寄,少说得有几十封,好像就搁在桌下边,于是下梯去找。但连开两个匣子抽屉都是空的,她问:“这里边的东西呢?”
  “里头有什么?”他顺着问,倒是忘了遮掩。
  她不知如何说,“也没,你上海的书房不都有挺多信笺什么的……”
  “我多年未归家,信不会送到这里来……”说到此处,他意识到了什么,求证一般看向她:“我寄过信回家,但他们说……被我妻子烧了,包括婚书,都被她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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