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道理,顾清霜也都想过,但由皇后这个被施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说出来却是不一样的震撼。
顾清霜不禁兮兮地打量起她来,却觉得看不透。皇后也并不避她的目光,反而笑意更浓了几分:“你不必这样看着本宫,这道理你也不是不懂。所以本宫只觉得……这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够苦的。为了权势地位、或是为了那个男人,无一都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斗得无休无止。可转念想来,我们这些互相为敌的女人才是同病相怜,得利的终究只有那个男人。”
“所以,本宫与太后娘娘的想法不一样。”皇后这般说着,好似突然觉得累,便信手将护甲一一都摘了,丢在榻桌上,“本宫体谅你们要为了高位、为了宠爱去争,可这样的厮杀终究是不值得的。若要求太多,想来你们也不会听,本宫只要求一件事。”
她的目光忽而变得有力,落在顾清霜面上,一尘不染又不容置喙:“柔淑容,你不许闹出人命来。就算南宫敏她不是个东西,你也不能要她的命,否则本宫绝不饶你。”
顾清霜深深吸了口气。她一时佩服皇后能这般大度豁达,甚至为自己的精于算计而有几分羞愧。
但她不想应皇后的话。
第71章 冷酒入喉
桂园的凉亭里, 弥漫的沉默让人心冷。几名御前宫人守在凉亭外,无不死死低着眼皮,不敢往凉亭里看上一眼。
南宫敏立在亭中, 皇帝也在亭子里,与她相隔一张石案, 面色漠然, 没有感情:“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朕还要去见皇后。”
南宫敏紧咬嘴唇:“皇上就这么恨臣妾么?若是这样,为何还要让臣妾进宫……”
“是皇后要封的你。”皇帝生硬道,“她刚受册,跟朕开这个口, 朕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
“只是如此吗?”南宫敏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问了一次,声音提高了三分,又问了一次, “只是如此吗!”
四目相对, 皇帝看了她须臾, 目光移开, 吐了四个字:“只是如此。”
“好。”南宫敏哑音而笑,点点头, 绕过石案走到他面前。萧致眉心一跳,提步就要走,被她伸臂挡住。
她无所畏惧地抬眸看看他, 垂首跪了下去:“那便求皇上废了臣妾, 不必出宫, 冷宫便可。臣妾之后是死是活都与皇上无关,皇上只当此生从未见过臣妾这个人便是。”
萧致额上青筋直搐了搐:“南宫敏!”
“皇上已给过皇后娘娘面子了。”南宫敏抬起头, “今日之事与皇后娘娘无关,皇上降个旨,一句御前失仪就可废了臣妾。”
皇帝眼中愈发冷了下去:“你不要逼朕。”
“臣妾没有逼皇上!”南宫敏喊着,忽而一声抽噎,情绪再难抑制,“只是这样的日子……臣妾生不如死!若被废入冷宫,臣妾死了这条心便也罢了;如今人在后宫又见不到皇上的面,日日煎熬……皇上给臣妾个痛快吧!或……或能容臣妾自尽也好,只要皇上不牵连庄太妃,臣妾愿意给自己一个了断,便当臣妾是给柔淑容的孩子偿命!”
“住口。”皇帝一语厉喝,喝回了她的话,也喝得自己一怔。
自己是骗不过自己的。他知道自己不愿给她那句担保,不愿让她死。
他甚至不愿看她这样跪在他面前哭。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那时他早已登基,阖宫都怕他,可她不怕。他从来不想与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狠狠克制住情绪,冷冷地睇着她。南宫敏也仰面望着他,脸上尽是泪痕,激动得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良久,终于,皇帝一声哀叹:“阿敏,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朕愿接你回来,是不想你惨死在外,这是顾念你我最后的情分。其余的……”他顿了顿声,“我们不必再见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南宫敏跪在那里怔了怔,趔趄着起来,一把将他扑住。
萧致只觉背后一沉,下意识地刚一挣,背后之人就哇地一声哭了。她紧紧地搂住他不肯松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口中哭喊着:“致哥哥……”
“南宫敏!”萧致沉喝,然哭声未止:“只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只一会儿……”
他僵了僵,忽而说不出话。一股“侥幸”让他觉得,便这样由着她待一会儿吧。
而后他一时未动,她也不再动、不再说,就这么抱着他,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哭声慢慢淡去,最后只剩一些若有似无地抽噎,断断续续地击在他的心里。
半晌,她松开了他。兀自抹了把眼泪,她绕到他身前的时候,那张哭花的脸上已染上了笑。
他沉容看她,她挂着那缕凄笑,福了福身:“致哥哥不喜欢我了,我明白了。”
萧致微微窒息,没有接口。
“日后我不会再烦致哥哥。”她低着头,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两滴,被她信手抹去,“但致哥哥要记得,这辈子,阿敏只喜欢过致哥哥一人……这辈子都是。”
她说完,敛裙下拜。行的是君臣间的稽首大礼,拜了三次,然后平平稳稳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当晚的宫宴,皇帝显有些心不在焉。宫宴散后他倒按规矩留在了皇后的淑宁园里,但到了半夜,又被突然而至的意外叫走了。
顾清霜那时还没睡,因为岚妃酿的桂花酒实在好。酒又不烈,几人玩着飞花令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倒正好听到这一出大戏。
头一个来禀话的是岚妃跟前的宦官,走进院子时脸色都是惨白的。岚妃已喝得有些多了,无心搭理闲事,锁着眉头摆摆手说:“累了,别扰我们喝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那宦官滞了滞,迟疑着看向另外几位,婉修仪想了想:“大半夜的,怎么了?说吧。”
那宦官才上前道:“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大半夜的……敏少使突然投了湖,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及时将人救了上来。”
岚妃听得顿时醒了三分酒劲儿,看了看他:“皇上过去了?”
“……是。”那宦官躬身。
婉修仪嗤笑一声:“这哪里是‘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我看她是专掐着侍卫巡逻的时辰跳下去的吧。”
端婕妤则问:“如今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但救上来的时候既然情形尚可,应是就没有性命之虞。”宦官回道。
岚妃浅打着哈欠,摆一摆手:“知道了,退下吧。左右本宫也不会这个时候去看她,旁人若问起来,就说本宫早就睡下了。”
“诺。”那宦官应声,便不再扰几位娘娘饮酒作乐,安静地退下。
岚妃又打了个哈欠,忽而笑一声,指指顾清霜:“你瞧瞧你本事多大。如今这一主一仆,都可着劲儿地学你呢。”
是指南宫敏投湖之事。是啊,她从前可不是被晴妃逼得也用过这投湖的路数呢?
婉修仪嗤之以鼻:“自缢、割腕、自焚,自尽的法子那么多,偏学这一种。这若放到科举里,都要被考官疑为作弊!”
顾清霜听得扑哧笑出来,和昭仪嗔怪道:“一遇上她的事你就头一个嘴巴刻薄,让人听了都要笑话。唉……”叹一口气,她摇摇头,“她这是吃准了皇上吃这一套,要翻身了。”
“翻便翻吧。”顾清霜淡声。
这棋局里,总得黑子落一颗,白子才也能落一颗。南宫敏总不翻身,总默默无闻,她反倒不好办了。
鬼使神差的,她又想起皇后今日的话。
皇后跟她说,后宫的女人个个可怜,不要闹出人命。她不觉得皇后那份怜悯有错,却觉得得罪过她的人必须死,想了一想,便反问皇后说:“娘娘不许臣妾害人性命,那若唯有取人性命才能自保,臣妾该当如何?”
皇后怔了怔,沉默了许久,道:“若是那样,本宫自不怪你,但你休要拿这样的缘故来唬本宫。”
“臣妾不敢。”她莞尔颔首,“只是恕臣妾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在不食人间烟火这件事上,臣妾虽然曾经清修过几个月,也远不及娘娘。”
皇后听了自然不快,问她什么意思,她只能告诉皇后:“娘娘能看得这样开,是因背后有太后娘娘、有在朝为官的父兄、有整个娘家撑腰,但臣妾什么也没有。臣妾吃过的苦,皇后娘娘不曾吃过半分;臣妾几度走在鬼门关外的惊险,皇后娘娘也未曾尝过。娘娘若在臣妾这样的位置上,便会知道那样的大度臣妾连试都不敢试,一试就可能赔上性命。”
皇后还想劝她:“淑容,宫里这些事……”
她打断了皇后的话:“皇后娘娘肯与臣妾这样坦诚相待,臣妾感激不尽,便也不能隐瞒娘娘――南宫氏的命,臣妾是一定要取的。娘娘若容不下,这就禀给皇上便是,皇上自会治臣妾的罪。”
“但臣妾也需再提醒娘娘一句,南宫氏自一开始就是盯着后位的。如今再度回宫,她的眼中钉究竟是臣妾还是您,本就说不好。您若为了她除掉臣妾,太后娘娘那关可能也不太好过。”
她一五一十地将这些说完,忠告与威胁掺半。
搬太后出山,到底是能镇住皇后的。因为正如皇后方才所说,哪怕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在太后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后宫里无伤大雅的玩意儿。
而南宫敏,也是太后容不下的人。
皇后眼中的温柔因为她的话而冷了下去,良久,生硬地退让:“就这一次。南宫氏是死是活,本宫不管。”
顾清霜抿唇,觉得这个小皇后有点倔强。这不太好办,因为她不止想取南宫敏一个人的命。可若现在再与皇后说更多事情,不免将皇后逼得太紧,皇后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她;若不现在说通,来日皇后真豁出去捅给皇帝,也是个隐患。
思虑再三,顾清霜还是姑且忍了下来,没有多提。就先取了南宫敏的性命便是了,旁的人……日后可看看能否尽量做得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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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晚之后,皇帝到底入了南宫敏的套,接连三四日都守在她身边。
婉修仪看不过去,几度怂恿顾清霜去见皇帝,莫让南宫敏占尽风光,顾清霜只说:“不急。”
她一定要南宫敏与皇帝重修旧好,不止要这样的陪伴,还要她侍寝。
这样,她才能让南宫敏完全失去翻身之机。
她也不是没想过趁着南宫敏投湖让她重病而死,这样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并不难。毕竟她也投过湖,被救后安置在紫宸殿里,旁人都伸不进手来害她,她都还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呢。
但转念想想,还是让皇帝亲自杀了南宫敏最好。
蕴福阁中,因着皇帝的频繁出入,宫人们都一扫阴霾,挂上了一脸喜色。
其实认真说来,皇帝与敏少使并未恢复如前,相处间总有几分隔阂,皇帝话不多,敏少使许多时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这不打紧,只消皇帝愿意来,就足以令人高兴了。
毕竟后宫之中还有那么多人难见圣颜呢。
这日皇帝又是下午忙完了手头事务便到了蕴福阁来,问了问南宫敏今日身子如何、还发不发烧,就坐去茶榻上读起了奏章。南宫敏躺在床上安歇,也不说话,侧躺着看他,心下只觉能这样看着他便是好的。
多年以来,她心中所求便是能这样时时看到他。无奈他后宫的人太多,这样的期盼终究是奢求。
所以她就总在想,若他后宫再无旁人便好了。
没有皇后、没有荣妃岚妃、没有婉修仪、没有柔淑容……如果他眼里只有她,她也可以没有这么多算计。
她便这般痴痴地盯着他想了许久。到了傍晚,他命宫人给她传了膳,就起身要走:“朕回清凉殿了。”
“……致哥哥。”她赶忙起身,将他唤住,“一起用个膳吧……”她声音发虚,但充满乞求,“这么久了……就陪臣妾用个膳吧。”
萧致沉思片刻,终于无声地折了回去,坐到案边。南宫敏顿时满面欣喜,从床上爬起来,草草踩上鞋子,就坐到他身边去。
他执箸夹菜,她开心到声音有些发颤:“其实这些日子……一应菜肴都是按致哥哥的喜好备的。”
萧致下意识地抬眸一扫,果然,桌上的菜虽不多,但都合他的口味。
他低了低眼睛:“你不必这样。好好养身子,让尚食局备你爱吃的来。”
南宫敏好似没听见,高兴得自顾自夹菜给他。他没有拒绝,夹起她送到碟子里的菜吃了。
一顿饭用下来,她看得出,他还是想快些走的。这让她心里有些酸楚,又说不得什么,眼眶红了一阵,闷头吃了口白饭。
过不多时,思莲端了汤进来,小小的一只白瓷盅,色泽干净。
房中的安静让思莲脚下滞了滞,迟疑地看了眼南宫敏,南宫敏又再度蕴起笑意:“臣妾给皇上炖了汤……”
萧致想要回绝,对上她视线的一刹就心软了。她眼中情愫万千,再想想她方才所言,便让他禁不住地想这汤她是不是也日日都炖。
他便也没说什么,任由思莲将汤盅奉到跟前。思莲可算松了口气,退出去,碰上阿唐。
阿唐是前阵子刚拨过来的宦官,与他们都说不上相熟,但因是南宫敏托人从尚仪局拨过来的,他们对他便也还算是信任。加上他又机灵,中秋那日当真为南宫敏打听到了皇帝的去处,才有了今日这般的相处,他们就都对他多了几分客气。
于是眼下看阿唐在外张望,思莲也没生气,只一拽他:“看什么看,皇上难得留下用膳,咱可别进去添乱去。”
“皇上这般日日过来,也有四五日了,怎么才只用个膳……”阿唐愁眉苦脸,眼睛一转,给思莲出主意,“要不……咱想个由头送些酒进去,给娘子助助兴?”
他一说完,思莲就瞪了他:“你胡琢磨什么!快走快走,不要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