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神色紧绷,眼帘都不敢抬一下。
“所以平日里行事也好说话也罢,你们心里最好有数些。”她说着,目光淡淡地扫过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否则若惹得太后不快,本宫是护不住你们的。”
三人屏息:“臣妾谨记。”
顾清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吩咐卫禀:“着人盯着,让云氏跪满一炷香。”
底下跪着的三人都打了个哆嗦。
但其实她这一出并不是做给她们看的,她们还不配让她费这么多工夫。
她是做给太后看的。
她手中的权势越大,太后就越忌惮她。中宫越岌岌可危,太后就越嫌她刺眼。现下她离凤位最近,却也最险。若失了分寸,在走到那最后一步之前,太后就能废了她。
另外,也是做给朝臣看的。
能让朝臣们看着顺眼的嫔妃,要么是出身名门,家世显赫,要么便是贤惠至极,堪为后宫表率。
前者她做不了主,后者总归还能做做样子。
宫中对皇后的风言风语越多,她就越要做得礼敬正宫,此时不是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的时候。
云淑人不过是恰好凑到了她跟前罢了。
是以此举自然而然地在宫中散开了,翌日清晨,太后便赏了两道她爱吃的点心过来。这赏不重,却偏显得亲热,足以让六宫知晓,太后这是认可了贵妃掌权之事。
再过两日,事情传得更远,柳家也得以顺水推舟地在朝堂上对她称赞了两句。
第三天,顾清霜却又听闻,端昭媛不知为何也恼了云淑人,先命宫人掌了她的嘴,又押到宫正司去赏了板子。
板子先不提,掌嘴对宫嫔而言可是奇耻大辱。顾清霜听得直皱眉头,告诉阿诗:“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
柳雁是鲜少发这样的大火的。
阿诗刚一应,还不及离开,殿外当差的宦官就进了屋:“娘娘,端昭媛来了。”
顾清霜微怔,转而就笑了:“也好,请她进来吧。”
打听什么?不如当面问问好了。
柳雁不多时就进了殿,宫人奉了茶进来,顾清霜美眸一眨不眨地睃着她:“怎么回事?封了昭媛,脾气也见长了?”
“我生着气呢,姐姐少打趣我。”柳雁睨着她一哂,转而便是叹息,“这云氏,性子轻薄,想法却不少。姐姐那日罚了她,她倒记仇了,巴巴地跑到我那儿去,想挑唆我和姐姐反目呢。”
顾清霜听得好笑:“也胆子倒大。”
“大得都蠢了。”柳雁摇着头,“我已与家里去了信知会此事,家中自会给云家紧弦的,姐姐放心吧。”
“你是怕我对你生出猜忌来。”顾清霜戳穿了她。
柳雁眉头微微一紧,垂眸不语。
“不会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么多时日了,我若信不过你、信不过柳家,早就可以抽身不理。”
书能明智。她最初与柳家结盟之时,也并无多少信任。后来书读得多了,便放下了许多芥蒂。
自然,不是因为书中写过一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而是她慢慢懂了,即便都是大世家,打算也会各有不同。
施家乃是鼎盛,前后几位皇帝都流着施家的血。这样的人户,不谋反、不篡权,只是盼着下一位皇帝仍由施家女所出,连“有野心”都称不上。
而柳家,虽也已簪缨几代,与施家却还是差着一截的。
想与施家这样权势滔天,柳家现下能指望的不是自家女儿能有个皇子。
而是从龙之功。
况且,柳雁也好,新进来的这四人也罢,能顺利诞下个皇子的机会原也不多了。
又几个月过去,皇帝在深秋时得了场病。初时只是失眠、多梦,太医只道是因秋燥,开了方来调养。
这一调养便是数月,直连秋日都过去了,严冬也收至尾端,皇帝的情形仍不见好,反倒时常心悸起来,偶尔会冷不丁地渗出冷汗。
好在除此之外,倒也不见别的异样。
这般的情形维持了足有三载,朝臣们初时都紧张,后来也就渐渐适应了。
只是后宫之中,嫔妃们都能分明地觉出皇帝翻牌子的时候越发少了。
于是足足三年里,后宫也只又添了一个公主。
再翻过年关,四皇子予曜就算满了六岁。
按照宫中的规矩,孩子们都可以歇过上元节再去读书,予曜也疯了几日。到了初六,顾清霜却是刚起床就听到予显在外面喝骂:“站住!你往哪儿去,疯什么疯!小兔崽子我管不住你了是不是!”
这个骂法儿,一听就是在骂弟弟。
接着又听到静曦的咯咯笑音,予曜显然心情不爽,沉沉地凶她:“笑什么笑!”
“四哥哥听三哥哥的嘛。”静曦从檐下跑过去拉住他的手,“小曦陪哥哥写字!”
听到这句话,予曜脸就红了。他知道自己是嫡子,又比静曦年长一岁,竟然还被她这样哄,他觉得丢人。
予曜便就乖乖被予显拎回了屋,在予显的注视下提笔练字。顾清霜隔着窗纸看完了这出,觉得有趣,便跟阿诗说:“你去讲给皇后娘娘听。”
又吩咐卫禀:“告诉予显,别盯予曜太死。这还没过完年呢,许他多玩一玩,每天练三页字、读一篇文章就行了。”
二人领命而去,顾清霜又拿起桌上的册子,一页页地读了起来。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十余年过去,沈h也该嫁人了。沈书这个当叔叔的已位至太医院院判,早几年也终于娶了妻,夫妻两个一同悉心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给她。顾清霜也打算单独备一份,不枉数年的情分。
到了晌午,皇帝来怀瑾宫用膳,三个孩子都聚到了跟前。予曜给父皇夹了菜,又乖乖地给哥哥也夹了一筷。
予显见状就敲他额头:“少来这套,没用。该读的文章该练的字一分也不能少,你别想偷奸耍滑。”
予曜扁扁嘴,不吭气。
这样的景象落在顾清霜眼中,总让她心情有些复杂。
大约三两年前,她曾问过予显想不想当皇帝。予显细想了两日,告诉她说想归想,但若要兄弟间厮杀个你死我活,那还是让四弟继位便是了。
“否则真斗起来,也未必是我赢呀!”予显这样说。
顾清霜便告诉他:“你若要,母妃愿意为你一搏。但你若不要,便要想好,不能反悔了。日后在你四弟面前该怎么做你也要想清楚,既要有哥哥的威严,又要让他知晓你是真心疼他,别无其他算计。你是个聪明孩子,母妃相信你能拿捏好分寸。”
打从那日开始,予显就格外上心地盯起了予曜的功课。
皇帝看着他们兄弟两个,笑而不言。执盏抿了口汤,忽而眉心紧锁,抬手按住了太阳穴。
“皇上?”顾清霜微惊,皇帝按了一按,渐渐又缓和下来。
他摇头:“无事,近来常有些头疼罢了。”
第102章 立储之事
顾清霜自然关切:“皇上可让太医看了?”
皇帝点一点头:“看过了。”
接着他便不想再多说此事, 给她夹了菜:“你这里的小厨房总是不错。”
是啊。
顾清霜心下轻叹。
虽是尚未登上后位,但宫中事宜已都由她做主,挑个好厨子这样的小事已不值一提。若她愿意跋扈一点, 想将沈h如公主一般风光大嫁也不是做不到。
所以权力才让人迷醉。
这几年她都时时在想,南宫氏、晴贵人, 她们身处高位, 却为着他的那一点宠爱处处不容人,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最后还连芝麻也没留住。
用完晚膳,皇帝原想直接歇在怀瑾宫中,却有几位重臣突然到紫宸殿求见。皇帝这几年心力不支,有些事不得不放权下去, 由朝臣们办,自是多少要对朝臣们客气些。
是以圣驾便离了思雅殿,顾清霜想了想,叫来予曜, 跟他说:“我要去见皇后娘娘。你听哥哥的话, 好好将今日的功课写完, 明日便带你同去, 好不好?”
结果予曜小心呢喃说:“儿臣也可以不去……”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予显就凶神恶煞地扬手拍在他脑袋上:“说什么呢!”
“写写写写写!”予曜紧拧着眉头, 不服不忿地应了。
顾清霜看得哭笑不得。
其实也不怪予曜这样想。皇后虽然禁着足,几年来大多只有她去看他,但予曜养在她身边, 去见皇后的时候并不少。
皇帝大抵是有些不肯的, 可上头有太后镇着, 她又常摆出一副心善的面孔,时时劝着皇帝莫要将怒气牵连到孩子头上。一来二去的, 皇帝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再加上予曜又正值这样的年纪,心里装不下什么愁苦。每每一去,见了母后他玩得高兴,有那么一两天见不着,他也未必就有多么哀伤。
童稚时这样的无忧无虑不会持续太久,顾清霜便也不太拘束着他,亦懒得现在就搬出忠孝仁义那套大道理再说他。皇后与她的想法差不多,觉得孩子还小的时候,随性一点最好。
约莫两刻之后,顾清霜踏着夜色走进了栖凤宫的宫门。皇后已在这一方天地里被拘了近五年了,除却逢年过节太后的召见,她离不开栖凤宫一步。但顾清霜每每来时,她总还心情尚可,予曜若是同来,她还会亲自下厨给予曜做点心。
只是每次做出来的都说不上好吃。
今日,顾清霜踏进宫门,却一眼瞧见正殿的灯都黑着。她不由皱眉,檐下侍立的宦官忙迎上来,跪地见礼:“柔贵妃娘娘安!皇后娘娘睡着呢。”
“这么早?”顾清霜扫了眼刚黑下去的天色。
那宦官却道:“今日一天都没起来。”
她不禁紧张起来:“可是身体不适?你们请过太医了没有?”
“……臣晌午时进去看过一回,娘娘只说用不着,让臣不要多管闲事。”
顾清霜提步便往殿里去,入得寝殿,在黑灯瞎火里走向床榻的方向,隔着幔帐唤了两声:“娘娘?皇后娘娘?”
“谁啊……”床上的声音懒洋洋的,俄而自己反应过来,“贵妃?”
“宫人说娘娘一天都没起,可是身子不适?臣妾给娘娘传太医来?”
“胡说八道,早起还吃了面呢。”皇后翻了个身,终于坐起来。顾清霜想了想,转身到旁边的矮柜上寻了火折子燃灯,又折回来看她的气色。
气色倒是尚可,只是睡眼惺忪。
皇后咂一咂嘴:“大过年的,最适合睡觉了,你们一个两个瞎紧张什么。”
“真没事?”顾清霜打量着她,略作沉吟,又问,“媚才人没欺负娘娘?”
皇帝近几年在男女之事上愈发无力,后宫的新宠少了。但媚才人是乐姬出身,弹得一手好琵琶,皇帝便爱听她的曲儿。
她得了宠,不免嚣张几分,腊八时赶上太后召皇后前去,二人在宫道上碰面,媚才人便出言不逊。顾清霜闻讯就罚了她,她近些日子都很安静,按理说也不会跑来招惹皇后。
可除了她,顾清霜一时也想不到别人了。
“……你不提我都忘了这号人了。”皇后浑不在意地抿抿唇,就又咣叽一头栽了回去,躺成了个毫不文雅的“大”字,“真没事,就睡个懒觉,明天保准早早起床,行吧?”
行吧。
顾清霜姑且信了她,坐到床边:“今日来是想告诉娘娘,娘娘快熬出头了。”
“真的?!”皇后惊坐起身,看着她,满目诧异。
这几年她虽被困在这里,大事小情却也都知道一些。其中最紧要的,便是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可眼下顾清霜来与她说她快熬出头了……
皇后还是甚感意外。因为从先前的传言来看,皇帝病得应也没有那么严重,离驾崩可还远着呢。
顾清霜垂眸,平淡地点一点头:“我与皇上最是亲近,他的情形我最清楚。这几年,他的病症越来越多,太医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又说起时常头疼……我看怕是不妥。”
“就这样?”皇后听她所言,蹙起眉来。
头疼罢了,听起来也不是多么严重的病症。皇帝这几年的病症,没有哪一样听着像是能迅速殒命的。
脑海中忽而冒出一种恐怖的猜测,皇后呼吸一凝,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了顾清霜:“贵妃。”
“嗯?”
“你该不会是想……”皇后的目光在她面上划着,又划一划窗外。
趁他病,要他命?!
“娘娘瞎想什么呢。”顾清霜嗤笑,“臣妾怕娘娘日子难过,才来知会娘娘一声,倒惹得娘娘乱想这些。”
“……真的?”皇后仍有疑色,顾清霜刚要再做辩解,外头有宦官进了屋来,躬一躬身:“贵妃娘娘。”
二人都止了音,顾清霜侧首,那宦官道:“皇上传您去紫宸殿一趟。”
“现在?”顾清霜浅怔,见那宦官颔首,就起了身。
她提步往外走,皇后忽而叫住她:“贵妃。”
她止步,一时直后悔方才拿那种话来宽慰皇后。她知晓皇后现下靠着她活命,纵有疑心应也不会卖了她,但皇后素日心善,若说点什么规劝的话,听得也烦。
却听皇后只说:“你多加小心。”
顾清霜回过头看她,皇后低了低眼,没再说什么。
几年了,她再与这位贵妃想法相左也该认清了,自己是劝不住她的。
宫里许多事都是这样,让她觉得不痛快、觉得别扭、觉得无力。
但或许是日子久了,她也已没了多少挣扎的心思,只越发迫切地觉得若能离开便好。
若能离开,她或许还能找回从前那个自己。
离了栖凤宫,顾清霜赶至紫宸殿时,皇帝正立在殿门外等他。他身子日渐不济,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受风,宫人们也都时时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