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聿没心思继续听秦府的事,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道:“上个月四川来的那位廖神医,开的方子没用,再继续找吧。”
提起神医,陆则神情一暗,道:“陛下,臣今日斗胆说一句,大皇子的病急不得,可有些事却迫在眉睫。如今别说朝廷,便是天下百姓也都在盯着大周的后宫主位、储君之位,子嗣乃是国本,还望陛下三思。”
陆泽话说的含蓄,但里头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大皇子三年不曾开口说话,注定无缘储君,陛下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萧聿没驳斥陆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急,再等等。”
陆则握了握拳。
他想说,人死不能复生,三年了,别等了。
他还想说,一个母家叛国、口不能言的皇子,以后拿什么在朝廷立威?您若想让大皇子一生安稳,就该叫他做个闲散王爷。
世家女您不想要,那徐淑仪、秦美人,您总得要一个。
然而君臣有别,这些句话,他都说不得。
子时三刻,盛公公推门而入,将两碗参汤放在楠木嵌文竹龙纹长桌上,笑呵呵道:“夜深了,陛下不如歇会儿,喝碗参汤再与陆指挥使议事吧。”
“陆指挥使也请用。”盛公公放平嘴角道。
陆指挥使。
陆则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缓了缓情绪,偏头冲盛公公笑,“公公就如此厌烦我?”
陆则生的白皙俊秀,这么一笑,更是眼若桃花,令盛公公看了不能再烦。
萧聿抬眼眸看盛公公。
盛公公年事已高,没想到这人如此无耻,竟当着圣人的面告状,只能硬堆起几个褶子笑给他看,“这是哪儿的话,指挥使实在是说笑了。”
陆则点了点头,道:“哦?那可能是我会错意了,还望公公不要怪罪。”
盛公公笑的跟哭一样,“怎敢、怎敢,老奴这就退下了。”
盛公公走后,陆则又继续道:“下个月武举初试……”
天将明,盛公公站在养心殿外张嘴打呵欠,门“嘭”地一下被打开,盛公公的呵欠骤然消失。
是陆则出来了。
盛公公眯着眼道:“陆指挥使辛苦了。”
陆则道:“为皇家开枝散叶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我哪儿能有公公辛苦。”
盛公公一脸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只在心里道:您还知道开枝散叶是大事呐!那您深夜来这儿正争什么宠啊!
陆则将手搭在盛公公肩膀上,又是一笑,俯在耳边道:“要我说,公公想好办好差,那就得去给各宫的娘娘提个醒。”
盛公公眼睛一亮,“陆指挥使此话怎讲?”
陆则用十分认真的语气道:“这争宠的精髓,乃是主动二字,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都冷成什么样了?紫禁城的地都结霜了,我若不是因为十分主动,能在养心殿圣宠不衰吗?”
盛公公点头,又觉得不对劲,复又皱眉。
过了须臾,盛公公才不管不顾道:“那……怎么个主动法?咱家总不能把各宫的娘娘往养心殿领吧。”
陆则道:“这就得公公您下点功夫了。”
盛公公一头雾水,忍不住道:“咱家往哪下功夫啊?”
陆则又笑道:“这宫闱之事,我又见不着各宫娘娘,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
盛公公积极道:“不过什么?”
陆则道:“今夜锦衣卫事多,两个案子等着我去办,晚上就不来养心殿了,公公把握机会啊。”
说罢,陆则转身离去。
“嘿——”盛公公看着他的背影,提着一口气,嘟哝道:“侯爷您进锦衣卫可真是屈才了。”
艳阳高照,盛公公在御花园打转,脑子里都是陆指挥使说的话,还别说,真是越想越有道理,怪不得独得盛宠三年。
下点功夫……
盛公公抬起下巴,去看整个后宫。
咸福宫的薛妃、长春宫的李妃、翊坤宫的柳妃,这都不成。
新进宫的何淑仪,姓何,估计也是不成。
那便只剩下徐淑仪和秦美人了。
盛公公先去了一趟钟粹宫的怡兰轩。
盛公公见过徐淑仪后不由感叹,不愧是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体态端庄,人瞧着也不急躁,是个拎得清的,但若是喝先皇后比,还是差了一些。
想起先皇后,盛公公不由长叹一口气。
先后宽厚仁爱,待他们每个人都极好,就连他这个阉人的喜好,她都记得。
盛公公看了一眼太和殿前的日晷。
想到了三年前。
那时的坤宁宫常有嬉笑声,紫禁城的地还没结霜。
皇后娘娘时常不知从哪就变出一枚玉佩,道:“这可是本宫的兄长刚拿来的山水玉佩,盛公公莫不是有千里眼?”
画面忽然一转,他又听到皇后娘娘道:“公公让我进去吧,我今日必须要见陛下一面。”
盛公公闭了闭眼,朝淑玉苑走去。
深宫僻静,微风拂过,泛黄的树叶从枝木簌簌落下。
太监女史们还在扫地。
盛公公是打着尚衣局的旗号过来的。
盛公公让身后的小太监将今年的皮毛份例送进院中。
秦婈连忙走出来道:“这些事,怎好劳烦公公亲自过来。”
她猜到今日尚衣局会来人,却没想到盛公公会来。
盛公公看着眼前人,依旧觉得有些恍惚。
不过思及来此的缘由,便道:“这淑玉苑要是缺什么,美人同奴才说就是。”
秦婈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客套话,便柔声道:“淑玉苑什么都不缺,劳公公费心了。”
盛公公实在不习惯这张脸和自己如此客套,忍不住朝天看了一眼,道:“下月初九便是万寿节,还望、还望美人早做打算。”
一听这话,秦婈还有什么不懂。
天子身边太监的提点,在这后宫里比什么都重要。
秦婈从袖口拿出一块早就备好的玉佩,放到了盛公公手上,“多谢公公提点。”
此情此景,盛公公整个人都跟被雷劈了一样。
盛公公看着玉佩上的山水,磕磕盼盼道:“美人哪、哪来的山水玉佩?”
其实太监坐到盛公公这个位置,已是什么都见过了。
珍馐美馔,金银珠宝,他什么都不缺。
只是这宫中的礼,来往皆是人情,他想交的人他便会收,不想交的人便会拒。
吹拂过脸颊,秦婈装作不太好意思的样子道:“家中兄长在外经商的,这些都是他给的。”
盛公公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放入怀中道:“那奴才就谢过美人了。”
秦婈道:“公公客气了。”
盛公公走出漱玉苑,小太监在一旁道:“公公可要奴才去嘱咐尚寝局那边……”
盛公公道:“不必,什么都别做。”
小太监道:“明白了。”
傍晚将至,盛公公又端着名册和名牌,笑呵呵走进了养心殿。
萧聿看见他的表情不由蹙眉。
盛公公看似卑微,实则蛮横地将名牌放到皇帝眼前,笑道:“今夜既然陆指挥使不过来,陛下还是瞧瞧吧。”
帝王眉宇间的凌厉令盛公公的心怦怦直跳。
萧聿低头看名牌,须臾,忽然嗤笑,“盛康海,你这是收了秦美人多大的礼?”
一个描漆盘子上六个名牌,独独给秦美人栓了一条红绳。
盛公公双膝一弯,跪到地上,“奴才有罪。”
天光又忽然暗了几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四面寂静,楹窗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只听萧聿捏着羊脂白玉的山水玉佩,一字一句道:“这是秦美人给的?”
第13章 恍惚(大修)
大雨吹打着支摘窗,萧聿垂眸看着手中的山水玉佩,想到了很久之前。
他阖眸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延熙元年,二月十五。
那日艳阳高照,虫鸟喃浓。
下朝后,萧聿去了坤宁宫。
抬脚进门,只见内室站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宫中的老嬷嬷,和退休的女官,算一算,起码有二十余人。
男人眉宇微蹙。
众人躬身道:“陛下万安。”
苏菱挥了挥手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又道:“是。”
萧聿除下冠冕,解了大氅,坐在榻上,看着她。
好似在问,皇后今日又是在作甚。
苏菱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唇贴着他耳廓道:“这千秋宴盛公公办的甚好,总得赏点什么,可陛下身边的人什么都不缺,如此,臣妾便想着,那还不如给盛公公找个对食。”
她温湿的吐息磨的人耳热。
言毕,她离开他的耳廓,一脸认真道:“陛下以为如何?”
萧聿垂眸看她。
宫中对食,在大周朝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哪有这样公然提出来的?
苏菱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他的膝盖,“如何啊?”
萧聿轻轻握住她不安分的手,道:“盛公公年事已高,皇后就别折腾他了。”
“这怎么能叫折腾?方才那几位嬷嬷都是宫中的老人,与公公年纪也差不了多少,既然都不离宫,日后起码也有个照应。”苏菱看着他的眼神,瞬间泄了气,小声道“那陛下说赏什么好?”
萧聿低声道:“皇后那儿不是有两块上好的山水玉佩吗?”
苏菱提眉道:“就两块玉佩?”
萧聿又道:“不然就再加两幅山水画,或者暖阁里的珐琅五岳图座屏也成。”
苏菱想了一下道:“难道盛公公喜欢山水?”
萧聿点头,道:“他七岁就被家人卖到宫里做了太监,除了紫禁城,哪儿都没去过。”
画中的山水,于宫里这些內侍来说,便是未曾见过的大千世界。
苏菱立马道:“那臣妾现在就叫人去暖阁里取。”
她刚起站起身子,萧聿也跟着站起来,他的掌心扶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慢点。”
她回头一笑。
可这笑容转瞬即逝,就好似不想笑给他看。
再也不想笑给他看。
秋雨萧瑟,雕梁画栋在刹那间褪色。
盛公公抬头道:“皇上?”
萧聿睁开眼,回过了神,将山水玉佩扔还给盛公公,哑声道:“秦美人,可是住在淑玉苑?”
盛公公抬头道:“欸,是,陛下、陛下可是要备辇?”
萧聿道:“不必了,也无需叫人去通报,朕过去一趟。”
——
雨势渐强,楹窗被狂风蓦地拍开,发出“啪啪”的声响,烛火摇曳将熄,竹兰和竹心连忙跑过去关窗。
秦婈的青丝如瀑,散落在肩,风雨入室,吹出一段修长白皙的颈。
忽明忽暗的烛光落秦美人的脸上,衬的这肌肤几乎透明,她侧头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这偌大的皇宫内院,太后称病,皇帝不见人影,也不知这漱玉苑,何时才能住到头。
何时才能见到韫儿。
秦婈正准备睡下,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打开,竹兰喘着粗气道:“美人快收拾一下,是陛下、陛下来淑玉苑了。”
秦婈怔了一下,道:“什么?”
这个时候,他来作甚?
帝王夜临妃子住处,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问罪,二是侍寝。
二者其一,她是哪一种?
眼下顾不得太多,她连忙起了身子,重新梳妆来不及,只能力求仪态得体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与养心殿的灯火通明相比,此刻景仁宫的漱玉苑就像是深山老林的一间古宅,四周幽暗,朱甍碧瓦都失了颜色。
一道光晕由远及近。
前方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和雨滴落在伞面的噼啪声。
秦婈福礼道:“陛下万安,臣妾有失远迎。”
萧聿淡淡道:“免礼。”
皇帝忽然来此无人通报,尚宫局自然也没给漱玉苑添份例。
故而屋里只有一盏灯。
任谁瞧了都不免觉得寒酸。
秦婈行至一旁,将屋里仅剩的一根白蜡燃起,才堪堪点亮这内室。
烛光落在帝王棱角分明的轮廓上,他眸中的疏离比从前更浓,周身的气度也好似随着权势愈发沉重。
秦婈这才恍然,他们已经三年未见。
他也确实,不该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站在他身侧,屏息凝神。
四月常说,一出好戏除了要演的投入,这天气、周遭的陈设,以及和你搭戏的人都很重要。
秦婈本还没领悟彻底。
如今她站在漱玉苑中,听着外面的倾盆暴雨声,看着眼前玄色龙袍。
忽然就懂了。
身份的差异就像是一道天埑横在他们之间。
秦婈回身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细白的指尖在他的余光中隐隐发颤。
“坐。”
一个单字,打破了沉默。
“多谢陛下。”
秦婈坐在他身边,颔首攥了攥袖口,并未直视他。
但却将她的紧张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
须臾,她抬手拢了一下鬓角的发丝,轻声道:“臣妾不知陛下会深夜来此,准备不周,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他的目光幽邃,深不见底,谁也猜不出,这人想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