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过后,尚食局司药和女史一道朝谨兰苑走去。
司药瞥了一眼小女史手中的分例道:“这谨兰苑的炭火,是不是太少了些?”
“姑姑,咱们这就算不错了,自上回起,尚功局那头都不送东西了。”小女史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也不是咱们非要扣那点炭火,说到底,是没法送啊……”
司药了然地叹了一口气。
也是。
先帝在时,后宫还不是如今这模样。
那时三宫六院住满了人,最多的时候,共有二百零八位后妃。
大周国库本就空虚,朝廷各处都拿不出钱来,更遑论皇宫后院。宫里有很多女子,只承宠过一次,便再也没见过皇帝。
冻死的、饿死的、疯傻的、自缢的、毒死的,比比皆是。
司礼监和六局一司常常忙得晕头转向。
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居然成了分内之事。
小女史掂了掂手里的炭火道:“姑姑,您说这秦美人,究竟哪里得罪陛下了?”
“你在宫里也伺候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陛下是什么脾气吗?”司药道:“若非秦美人犯了大错,何至于此啊。你啊,以后少嚼后宫的舌头。”
小女史道:“最后一句,就最后一句,姑姑,那秦美人不会再复宠吧。”
司药笑了一下,道:“宠?宠从何处来?她的身份地位与其他几位嫔妃相差甚远,若无太妃护着,只怕这宫里的日子就更难熬了,可太妃……又能撑多久呢?”
小女史了然地笑了一下,道:“明白了。”
司药嘱咐道:“这些话,不要传出去了。”
小女史道:“是,姑姑。”
——
寿安宫。
秦婈的手腕又细又白,根本经不住萧聿的力度,早上他下了狠劲,就差要把骨头捏碎,这会儿,手腕已是一片青紫。
乍眼一看,还真像是受了什么刑罚。
秦婈怕吓着儿子,特意在袖口缠了张帕子。
她进屋的时候,孙太妃靠在椅上睡着了,萧韫不出声,就静静坐在一旁。
太妃眠浅,听到声响,缓缓睁开了眼睛。
太妃目光浑浊,眼底发青,显然,这是比前几日的状态更差了。
秦婈心里咯噔一声。
太妃的身子因何差到这种程度,秦婈是知晓的。
孙太妃出身不高,原只是宫中一位女官,但因生的好看,又在御前伺候,很快就被先帝收了。
孙太妃为人谨慎,不争宠、不冒尖、也没有子嗣,原本和其他几位宠妃相安无事,可偏偏承宠没多久就怀上了长宁。
有了身孕后,便从七品才人升成了五品淑仪。
后因诞下公主有功,又从五品淑仪,升成了三品昭仪。
长宁生的玉雪可爱,还是后宫里唯一一位公主,自然得了皇帝不少偏爱,母凭子贵,有了偏爱,便遭了嫉妒。
再此之后,太妃又怀过三次孩子,可没有一次生下来了。
最后那次,险些丢了性命。
其实三年前,太妃就已是汤药不离手了。所以她开始并未想到韫儿会养在太妃这儿。
孙太妃见到秦婈,轻声道:“你来了。”
秦婈连忙走过去,“臣妾给太妃请安。”
太妃拍了拍秦婈的手背,有气无力道:“不必多礼了。”
袁嬷嬷见太妃醒了,连忙将热好的汤药端过来,秦婈伸手接过,道:“嬷嬷,还是我来吧。”
袁嬷嬷点了点头,道:“美人辛苦了。”
秦婈跪坐在一旁,伺候太妃服药,药汁有些热,还冒着白烟。
见状,萧韫连忙凑过去呼呼,可小孩子控制不好力度,一吹,药汁便洒了几滴。
萧韫意识到自己帮了倒忙,立马退后了一步。
孙太妃看着他不由一笑,对秦婈道:“他这孩子,总是让我心疼,倘若是那天来了,除了长宁以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
秦婈喉间一酸,道:“太妃别说这样的话,来,臣妾喂您喝药。”
药汁很快见底,孙太妃拉过秦婈手,一字一句道:“我万分庆幸,你能入宫来。”
秦婈恭敬道:“臣妾能在寿安宫伺候,是臣妾的万幸。”
孙太妃拍了拍她的手,忽然道:“伺候我哪有用啊,秦氏,这后宫里,终究是要有宠的,不然你养不了他。”
秦婈一僵,没想到太妃会把这话直接说出来。
“臣妾明白。”
太妃仰头想了想,须臾过后,索性直接道:“韫儿这孩子呢,别看他开口说话晚,却比谁都聪明,你待他好,他日后也会待你好。”
孙太妃又道:“他其实特别想他父皇,每次都盼着来,可只要见了人,总是上前两步,退后两步,日后若是你带他,记得在背后推他一把,皇子啊,还是得勇敢点。”
萧韫在一旁攥紧了拳头。
秦婈眼眶一红,道:“臣妾记下了。”
孙太妃喘了几口气,道:“韫儿跟他娘一样,爱吃肉,但不吃鱼,你就是给他挑了刺,他也不吃……”
还没说完,孙太妃便又开始咳嗽。
袁嬷嬷在一旁道:“太妃快别说了,多休息会儿。”
太妃喉间尝到一股腥味,连忙拿出帕子,背过身,擦了擦嘴,如往常一般,对秦婈道:“你陪着他,我先去歇会儿。”
秦婈怎会不知。
太妃不是去歇会儿,而是怕吓着萧韫。
孙太妃走后,萧韫恹恹地坐在椅子上,垂头不语。
秦婈用手指夹了一下他的脸蛋,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萧韫黑黢黢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抬起两只小胳膊,冲秦婈伸手,秦婈连忙抱住他,“别哭,我在呢。”
萧韫搂住秦婈,极小声同她耳语,“我知道,太妃病了。”
秦婈抚着他的背脊,一遍又一遍。
“韫儿,没事的,明天太医会来的,会好的。”
——
养心殿。
为了分内阁之权,养心殿的折子,一向是堆积如山。
哪怕夜以继日的忙碌,仍是拿走多少,送来多少。
外面的黄门打起帘栊,盛公公捧着茶盘进来,他意外地发现,皇帝今日没在批奏折。
而是垂眸在看一个桃木色的匣子,不言不语。
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突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盛公公心里一跳,连忙跟了上去。
第23章 相对(2合1) 我是你丈夫,还罚不得……
皇帝突然夜临谨兰苑。
谨兰苑的太监宫女们心都跟着一哆嗦。
秦婈自打从寿安宫回来,便一直在对屋里的炭火、烛火数,正思忖如何才能将此事不经意地说与他,他人就来了。
正好。
秦婈低头拆下了手腕的帕子,手上这一片青紫,就该给他看看。
赶在萧聿进屋前,秦婈将屋内剩下的两根蜡烛塞到了炕几上的珐琅瓶中,又从妆奁拿出辰粉,均匀涂抹于指腹,蹭在嘴唇上。
人顿时虚弱了几分,如临风欲折。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入目的便是劣质的炭火、将要熄灭的烛火。
这些无声的证据仿佛在说:看看吧,自打陛下来了这两趟,臣妾这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秦婈轻咳了两声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萧聿眉宇微蹙,道:“免礼。”
秦婈道:“谢陛下。”
萧聿看了眼秦婈,又看了眼地上的炭盆,他撩袍坐在椅子上,淡淡道:“怎么回事?”
秦婈低头犹豫,轻柔地叹了口气,随后将谨兰苑的分例单子呈交给他,道:“这是臣妾方才比对的份例,有很多处,都对不上。”
对待像萧聿这样城府深密的男人,直接了当是最好的,心思多了,反倒更复杂。
这些都是他教给自己的。
果然,皇帝看她的目光,也温和了几分。
就连这一室的晦暗,也没那么做作了。
“盛康海。”萧聿道。
门外的盛公公耳朵瞬间立起,连忙开门,道:“陛下叫奴才何事?”
“把这份例单子,拿给宁尚宫、鲁尚寝、孟尚食分别看一眼,再有一回,就脱下尚宫服,自行去司礼监吧。”
天爷,这什么稀罕事!
这是要给秦美人做主?
盛公公目光一悚,立马接过,“奴才这就去。”
一刻不到的功夫,谨兰苑内的烛火、炭火就全备了齐。
炭火是精炭、蜡烛是白蜡,就连没被问责的尚服局都送了新的帨巾、沐浴的香膏皂角过来。
这便是帝王的一句话。她想。
秦婈走到他身边,躬身福礼,“臣妾谢过陛下。”
萧聿坐在紫檀嵌珐琅花卉纹方凳上,看她,又看她手上的伤。
“上药了吗?”
他面不改色,仿若这伤同他没半点关系。
秦婈笑道:“不碍事,谢陛下关心。”
萧聿起身,自顾自走到榻边,沉声道:“那早点歇了吧。”
秦婈看着他的背影,这些日心底的疑惑呼之欲出。
帝王想护着她,有太多种方法,比如像方才那般替她做主,再比如升她的分位,又或者来谨兰苑小坐。
太可不必如此急迫地来这睡觉。
除非,他同自己一样,都做了诡异的梦。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同他一起躺下。
正是惴惴不安时,男人忽然偏头看她,前两回他都是来了就睡,这回,算得上是头一回看她。
四目相对,目光灼灼。
秦婈面颊绯红,羞涩难掩,就像是期待被帝王临幸的嫔妃,可实际上,她被褥下的脚趾吓得已经蜷到了一处。
只希望他别再看他了。
而这一刻的萧聿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收回了目光。
随着炭火噼啪的微声,两人一同入梦。
永昌三十六年,八月十五。
新婚夜之后,晋王府仿佛结了一层霜。
萧聿要么在书房议事,要么在外过夜,偶尔,听闻秦楼楚馆里也有他的身影。
总之,苏菱这个王妃,他是真没放在眼里。
扶莺柔声劝道:“王妃真的不管吗?再这么下去,王爷若是带哪个女子回来,该如何是好?”
苏菱将含了一口胭脂,轻声“嗬”了一声道:“那便随他去,他不来,我更自在。”
话仿佛还没落地,她身后的门就被打开了。
她循声回头——
萧聿隔半丈对她对望,半倚在门上,嘴角微不可查地挑起一个弧度道:“今日中秋,随我进宫。”
他的夫君,晋王殿下,时隔一个月,总算是见到人了。
不得不说,这男人的皮相确实好。
光晕斜斜地洒在他的轮廓上,鼻若悬梁,鬓若刀裁,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清隽挺拔。
只是这生来便能蛊惑女子芳心的一张脸,却独独在苏菱面前失了效。
年少么,谁都倔,萧聿语气轻浮,她更是连话都不回一句。
两人走出府门,一齐蹬上了马车。
昨日刚下过雨,空气中还泛着些潮湿,地面也有些滑,马车行的缓慢,他俩一人坐在左侧,一人坐在右侧,中间的距离,怕是还能坐下两个人。
一路无言。
面和心不合,是他们最大的默契了。
进了宫门,他们直奔坤宁宫,今日是八月十五,世家的内命妇都纷纷进宫拜见皇后,坤宁宫内到处都是熟悉的面孔。
“儿臣给母后请安。”萧聿笑道。
“臣妾给母后请安。”苏菱笑道。
楚后见到苏菱,格外热情,连忙招手道:“阿菱,快过来。”
楚后身边还坐着一位生的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名唤楚潆。
这是苏菱第一次见到楚潆,楚家嫡女,皇后的亲侄女,年十二,还围着她叫姐姐。
楚后对萧聿道:“三郎,去给你父皇请安吧,我与阿菱说点话。”
“那儿子先去了。”起身的时候,萧聿拍了一下苏菱的背脊道:“等我。”
苏菱回头笑着说好。
新婚燕尔,郎情妾意,又是如此的般配的一对儿,叫人看了忍不住捂嘴笑。
“看来,外面的流言还真是信不得,是我多心了。”楚后拉过苏菱的手,道:“阿菱,你同母后说实话,三郎待你如何?”
苏菱道:“自然是好的。”
楚后笑道:“那便好,不然我还真怕他那冷心冷面的,招了你的厌。”
苏菱也跟着笑道:“母后说的这是哪儿的话?”
楚后又道:“日后你若没事,就常进宫陪我坐坐吧。”
苏菱道:“若是母后不嫌弃,那臣妾就常来叨扰了。”
楚后爽朗地笑了两声,道:“你要是不来,看我怎么罚你。”
——
中秋佳节,嘉宣帝在保和殿设宴,以贺团圆之喜。
文武大臣和侍卫的筵席设于丹陛上,檐下安设宫悬乐器,这宴席比之往年,已算不得丰美。
苏菱坐在萧聿身侧,整个人如坐针毡,可苏淮安和苏景北离她并不远,她只能同萧聿继续上演举案齐眉的戏码。
萧聿自然也是配合,还给她倒了两杯果酒。
酒过三巡,嘉宣帝与楚后离场,众人也跟着散去。
苏菱和萧聿一同出宫,蹬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