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如父知道么。”苏淮安拍着她的肩膀道:“不然你还像小时那样,痛快哭一顿?”
“你还是与我说说这三年吧。”秦婈忽然想到了什么,紧张道:“当年入狱,薛襄阳定然对你动刑了,留下伤了吗?别瞒着我。”
“早就好了,陛下送我离京时,留了个大夫给我。”苏淮安定然不会告诉她,他光是养伤,就养了整整一年,陆则如果再晚来几日,薛襄阳就该往上脸上烫“逆贼”两个大字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即便苏家没有反贼,可这事到底还是出在苏家身上。
秦婈又问:“那后来呢?”
兄妹两个说话一向没有什么忌讳,秦婈问,苏淮安便答:“离京后我毫无头绪,四处乱查,先查了苏景北的踪迹,又去查母亲的死因。”
“我去西陵教,然后近了大齐……”
说着说着,夜幕四合,书房里的男人蹙眉扔下了笔,到底坐不住了,他就想知道,怎么平日里跟他惜字如金的两个人,能说整整两个时辰。
第65章 相认 我如何认不出你。
楹窗外,日头在浓雾后渐渐西行,秦婈和苏淮安仍在低声细语。
苏淮安面容凝重,缓缓道:“当年指认镇国公府通敌的证据大多都是真的,唯有兵器,不是直接从澹台易手里出去的。永昌十四年后,朝廷对兵器管制甚为严格,像马匹、牛筋、弩弓这样的物资,在朝贡互市中都会受到限制,更别说火药、鱼雷的配方,以及冶铁之术,这些都是由兵部和工部、户部共同负责的,他澹台易装了十一年的忠臣义士,手够不到这儿。”
秦婈道:“你的意思是……朝廷有内鬼?”
苏淮安道:“倒卖兵器的利润巨大,哪怕没有叛国的心思,也有可能挡不住齐国重金的诱惑,牵扯的也可能不止一人。”
秦婈想了想道:“拿到原料,打造兵器,再运出去,这动静可不小,京中能做成此事的屈指可数。”说白了,无非就是薛、何、楚、穆四家罢了。
苏淮安点头道:“四年前我离京时,陆指挥使曾放出去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一本账册。”苏淮安道:“当年指认苏家的罪证,桩桩件件都是死证,我想着左右都洗不脱罪名,便与陆指挥使商议不如传个假消息出去,就说我手上有一本兵器交易账册。”
这个账册甭管真假,都能让许多人夜不能寐了z
秦婈喃喃道:“怪不得……刑部未结的案子那么多,只有你的通缉令贴了满京城,这事,有没有可能是薛家做的?”
“原本我也怀疑是薛家,毕竟薛襄阳的二弟就曾在兵部任职,但……”苏淮安顿了一下,道:“此番回京,我到阿娘墓前祭拜时,故意泄露了行踪,没想到除了薛家走官道奉命办事,其余三家也都在暗中查我。”
秦婈默了半晌,轻声呢喃:“账册是诱饵,你用自己引他们上钩,他们一旦咬饵,那便证明四大家都与当年的案子有牵扯,如此说来,京中根本没人知道四年前的真相,也没人知道澹台易的身份。”
苏淮安点了点头,“如今陛下手中的权利绝非三年前可比,各家都怕引火烧身,所以就算明知是诱饵,也得毁了那账册。”
说罢,苏淮安揉了揉她的头,道:“阿菱,我不会让大皇子有个通敌叛国的母家。”
提及萧韫,秦婈的神情一缓,柔声道:“哥,韫儿都会背千字文了。”
苏淮安看着她,心里莫名发酸。
秦婈道:“哥,这些事急不得,你的安全最重要。”
苏淮安道:“放心吧,眼下我在翰林院任职,没人找我麻烦。”
“翰林院!”秦婈道:“你不会又考了科举吧?”
苏淮安偏头笑着“嗯”了一声,道:“连中三元。”
连中三元,便是指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
秦婈看了看身边的面具,又看了看苏淮安,不可置信道:“去年八月十七乡试放榜,贡院前站着的那位解元是你?怀、怀荆?”
苏淮安一怔,也想起了乡试放榜那日。
他清楚的记得,那天有个戴着帷帽的姑娘撕下了他的通缉令,颤着声音问,“通敌叛国,其罪当诛,这人怎么还在通缉令上?”
苏淮安道:“原来那位姑娘是你。”
秦婈眉眼一弯,她说方才看见那张面具怎么会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了。
秦婈看着他道:“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直接在京中做官?”
俄顷,苏淮安忽然自嘲一笑:“是那个人教会我,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越危险,越安全。”
那个人,便是澹台易。
那位齐国帝师教他们骑马,教他们读书写字,教他们为官为臣之道,可谁能想到,这十几年的养育背后,是父亲尸骨无存,是母亲死不瞑目,是苏家满门蒙冤。
二人一同沉默。
“在齐国时,我差一点就抓住他了,可还是让他跑了。”苏淮安捏紧的拳头道:“阿菱,他太了解我了。”
苏淮安十二岁之后所学的一切都是澹台易所教,他想什么,澹台易都清楚。
他恨极了这种滋味。
苏淮安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阿菱,你知道吗,我料定他眼下就在京城,可我还是找不到他。”
秦婈把手放在苏淮安的手上,道:“哥。”
苏淮安与她对视。
秦婈慢慢道:“十五年了,他也老了,事情总会水落石出,当年都挺过去了,再等等又何妨?”
苏淮安看着她,忽然觉得欣慰又悲伤,“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推开门的一霎,兄妹二人同时起身,仿佛天色突变,风雨欲来。
萧聿站在门口,见眼前的俩人又要朝他作礼,一时间心比面容还凉,他沉声道:“不必多礼。”
秦婈和苏淮安齐声道:“多谢陛下。”
秦婈这才瞧了一眼窗外,夜幕四合,明月高悬。
心道了句不好。
他俩竟然晾了皇帝这么久……
秦婈忙走到他身边,小声道:“臣妾一时忘了时间。”
萧聿低头看着她,“无妨,不急。”
“待会儿宫门就落锁了,还是早些回去吧。”秦婈连忙把內侍的帽子扣回到头上。
萧聿道:“那朕改日再带你出来。”
秦婈立马从善如流地点头,“多谢陛下。”
萧聿偏头看着苏淮安道:“朕先带她回去,日后再见吧。”
苏淮安躬身作礼道:“臣恭送陛下。”
萧聿拉着秦婈的手朝垂花门走去。
苏淮安慢慢直起身子,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从鼻尖逸出一丝轻笑。
不论过去多少年,他永远感觉他家阿菱是被人骗走的。
秦婈跟着萧聿上了马车。
他俩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一人在左,一个在右,中间空出来的地方起码还能坐两个人。
车马朝紫禁城缓缓行进。
京城夜色沉沉,华灯初上,秦婈微微撩起马车的帷幔,朝身后看去,夜风抚过脸庞,思绪鬓发齐飞。
她久久都未回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聿默不作声地乜了她一眼。
他忽然觉得,她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连飞扬的发丝都像在表达对宫外的不舍。晋王府一花一草都是从前的样子,院子里她喜欢的桃花都开了,也没见她回头多看一眼。
萧聿肤色偏白,眉色也不浓,再加之轮廓锋锐,眉眼不含柔情,生来便带了几分薄情,偶一蹙眉,尽显不耐。
秦婈回头时,对上的就是他这个表情。
秦婈见他面色不好,语气便柔了几分,“臣妾今日,是不是耽搁陛下处理公务了?”
“没有。”萧聿从腰间解了令牌给她,轻声道:“日后你若想出宫,就和从前一样吧。”
秦婈推还给他,斟酌三分,语气也没太过疏远客气,“臣妾想出宫,同陛下说就是了,但这令牌,陛下还是收回去吧。”
听她这般语气,男人的眉宇微展。
不过皇帝赏的东西自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轻声道:“收着吧。”
秦婈看着手中的令牌,忽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道:“臣妾有件事想问陛下。”
萧聿道:“你问。”
“陛下是如何认出臣妾来的?”
苏淮安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方才面对面,不知说了多少往事,比对了多少细节,才让他放下戒心,怎么到了萧聿这,他什么都没问过。
萧聿喉结微动,“不是同你说了么,因为秋四月,你买个戏子回家,还嫌不够明显?”
秦婈狐疑地看着他道:“那之前呢?陛下为何怀疑臣妾?臣妾何处惹陛下怀疑了?”
秦婈自认,不管是饮食习惯、琴棋书画,还是说话的腔调,都没有露馅的地方。
就算有,面对这些匪夷所思之事,他也不该怀疑那般迅速。
萧聿拉着她的手,语气淡淡:“你我夫妻多年,我如何认不出你?”
秦婈没再说话。
回到景仁宫时已是不早了。
萧聿想着她今日心里滋味定然是不好受的,晚上也没回养心殿,便直接留在了景仁宫。
有些话,总是夜深人静时才能说出口。
萧聿抬手熄了烛火,屋内暗下来的一瞬间,秦婈蓦地回头。
紧接着,男人滚烫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在她的背脊上,他抱着她,唇抵在她耳畔,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秦婈的耳朵都被他鼻息间的热气磨痒了,他才开了口,“阿菱。”
又是一阵沉默。
秦婈仿佛听到他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怨我吗?”萧聿喉结微动。
第66章 昭仪(微修) 深得朕心。
“怨我吗?”萧聿喉结微动。
“臣妾岂敢对陛下心生怨怼。”
“是不敢,才不怨吗?”
秦婈轻声道:“苏家当时陷入那般境地,陛下肯保下臣妾,肯留兄长一命,已是念及往日情分,法外施恩,臣妾并非不知好歹之人,若是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和兄长认贼作父,识人不清。”
萧聿抓准了她的字眼,低声问:“往日情分,那你可还念着?”
秦婈答:“这是圣恩,臣妾自然念着。”
轻柔柔的一句话,也不知是把人拉近了,还是把人推远了。
四周阒寂,呼吸声变得格外真切。
萧聿沉吟许久,落在她腰上的手突然向上滑去,秦婈的背脊随着他动作僵住。从前情浓时,床笫之事他们是真没少做,以至于萧聿一个动作,秦婈便知他要作甚。
男人低头去吻她的脖颈,喘_息愈来愈重,小衣同记忆中一样不堪一击,转眼就不知被卷到了何处。
萧聿扳正她的身子,倾身压上去,用掌心桎梏着她的胯,一下又一下地咬磨她的唇。手劲很大,吻的却轻。
他每个动作都和从前很像,就是像是刻意为之,手指抚弄的都是她曾经羞到把脸埋在他肩膀的地方,可眼下,秦婈只是将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背上,连气都不肯多喘一声。
两人的反应,就好似一个人拼命在找过去的影子,而另一个却想留在现在。
这里头的滋味难以言喻,但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萧聿没法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用唇抵着她的唇道:“不想?”
秦婈偏头躲了躲,气若游丝,“改天,行吗?臣妾今日……”
还没等她说完,萧聿便松开了她,坐起身,一言不发地去了净室,那抹滚烫消失在她腿间。
秦婈暗暗松了口气。
远远听见萧聿朝外面道:“盛康海,送水进来。”
“欸,奴才这就来!”这般欢喜的语气,明明隔着一扇门,却好似能瞧见盛公公嘴角的弧度。只可惜此送水非彼送水。
秦婈盯着房梁看了须臾,也坐起身,她从被褥里找出里衣,重新穿好。
待萧聿从净室回来的时,内室烛火重燃,秦婈静坐在榻边等他。
背脊挺的笔直,瞧着恭恭敬敬,可萧聿瞥了一眼便知,她这是有话要说。
萧聿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沉声道:“说罢。”
秦婈攥了攥放于膝上的手,轻声道:“臣妾知道,陛下一向不喜后宫干涉前朝之事。”
萧聿偏头看她,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
“臣妾能否恳请陛下破回例,今后凡与苏家、澹台易有关之事,都告诉臣妾?”秦婈补充道:“父母之仇,臣妾不敢忘。”
“好,我答应你。”萧聿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道:“这些事,本也没想瞒着你。”
秦婈有些意外地回望他,“那……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四目相视,萧聿眼中的寒意散了散,两人面对面躺下,气氛显然比方才好了些,阖眼之前,萧聿低声道:“朕会还苏家一个公道的。”
帝王补过拾遗不比旁人,一言一行,受天下人瞩目,苏家蒙冤,不论背后有多少原因,但只要重审此案,萧聿少不得要被史官加一笔失察之过。
秦婈抬眸看他。
他们似乎都明白彼此所想。
“随史官怎么写罢,朕都习惯了。”萧聿将她揽入怀中,慢慢道:“朕继位四年,这四年间,打过一次败仗,六万将士因此丧命,而后便是雪灾、蝗灾、洪灾、地动,光是罪己诏,朕便写了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