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又道:“太史令主掌避暑围猎的天文历相表,定要伴驾而行,倘若澹台易在行宫惹出事端,这该如何是好?”
“那就助他成事。”
陆则一愣,秦婈也跟着一愣,“陛下这是何意?”
“他想挑拨朕与蒙古的关系,令齐趁虚而入。”萧聿转了转扳指,轻声道:“那朕便可以借他的局,与蒙古彻底化干戈为玉帛,来日一同伐齐。”
这是要将计就计。
苏淮安思忖片刻,道:“能够接待使臣的别苑,分别是祁山别苑、君山别苑、骊山别苑,陛下打算选哪儿?”
萧聿将大周的舆图摊开,排兵布阵。
烛火摇曳,陆则看着图中山脉,忽然认真道:“与蒙古邦交,那禹州总督也会一同进京,那何子宸手里的两万骑兵也可以……”
话音甫落,陆则险些没咬到舌头。
养心殿内一片寂静。
楹窗外突兀的一声鸟叫仿佛是在斥责他陆言清多嘴。
禹州总督,便是何家二郎何子宸。
却说何子宸为何调配边疆。
四年前,萧聿登基后不久,便给了何家二郎发了调令。二品总督之位,在外人看来是帝王信任,可在殿内的几个人看来,却并非如此。
秦婈至今不明白他为何就死抓着何子宸不放,明明自打他们成亲以后,她就没再见过何子宸……
但这些事,问又问不得。
究其根本,大概只有陆则清楚了。
遥想何二郎年少外放时,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寄信回京,写给青梅苏大姑娘的一共三十六封,除去最初那封信,剩下的,无一例外被均被萧聿拦下,何子宸信中唤的每一句卿卿,说的每一句情话,苏菱没看到,萧聿却是一封没落下。
以防何子宸起疑,萧聿甚至还找人模仿苏菱的字迹,给何子宸回过信。
静默之时,盛公公这朵解语花又来了,他端着汤药,恭敬道:“奴才把药放这了。”
陆则干咳两声,试图转移话题,“此番出京行围,文官只有五品以上才能随行,怀大人只有七品,陛下若是亲自提拔,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不然来锦衣卫当差?”
苏淮安朝陆则一笑,“此事不劳陆指挥使担心,三日之内,我便进刑部。”
陆则惊讶道:“刑部?你怎么进?”
苏淮安意味深长道:“薛襄阳不是整日都要抓苏淮安,找账册吗?我帮他。”
陆则俊俏的五官瞬间变形。
得。
薛襄阳要倒大霉了。
——
回到景仁宫后,萧聿看着恹恹地秦婈,郑重其事道:“我知道你心里觉得亏欠秦家,朕保证,不会再让秦家出事。”
这话算是说到秦婈心里。
萧聿看着她的眼睛,将她拉入怀中,朝榻上倾倒,正要低头亲她,只听门“吱呀”一声响——
萧聿和秦婈一同回头,只见一条小短腿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伸出来,另一只脚还没落地,盛公公“欸”了一声,捞住他的身子,道:“大皇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萧韫的手把着门框,再度探头进来,眼睛红红地盯着秦婈,带着哭腔,小声道:“阿娘、阿娘。”
秦婈立马支起身子,道:“公公,快让大皇子进来。”
盛公公得令放开了人,萧韫立马闪身进了屋。
他见萧聿也在这,吸了吸鼻子,站直,作辑:“儿臣、儿臣给父皇请安。”
秦婈坐起身,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到阿娘这儿来。”
萧韫连忙跑过去,扑到秦婈腿边,唤了一声,“阿娘。”
秦婈将他抱到腿上,拍了拍他的后背,唇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道:“怎么了这是,嗯?”
萧聿看着亲昵的娘俩,目光不由软了几分,对盛公公道:“袁嬷嬷呢?”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琥珀跪在地上道:“袁嬷嬷昨儿病了,就没在大皇子身边伺候,今日都是奴婢不好,还请陛下、娘娘在责罚。”
秦婈一边拍着萧韫的背脊,一边道:“到底怎么回事?”
琥珀道:“奴婢今日口无遮拦,同大皇子说了娘娘回府省亲的事,结果大皇子一个下午既不说话,也不吃饭,就要等娘娘回来,方才,奴婢以为大皇子都睡下了,实在没想到……大皇子会一个人跑过来。”
景仁宫这几个宫女平日做事都算得力,秦婈也知她没有坏心,顿了一下,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琥珀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秦婈低头捏了捏儿子的耳朵,道:“怎么不睡觉?”
萧韫的手攥着秦婈的袖子不撒开,等了好半晌,才道:“儿臣以为,母妃再也不回来了……”
秦婈揉了揉他的肩膀,道:“你在这,阿娘怎会不回来?”
萧韫抬眸,看着秦婈道:“可太妃出宫后……就再没回来了。”
听到这,秦婈就反应过来了。
生死离别这样的事,对孩子来说,一知半解显然比一无所知更可怕。
秦婈抱紧萧韫,拍着他,轻声安抚道:“母妃答应你,永远不会离开你,嗯?”
萧韫的小脑袋在秦婈胸口点了点。
皇帝依在榻边,看着母子二人,目光里的疼惜,忽然变了几分。
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话,便是情浓时他也没听见过。
秦婈柔声细语地在萧韫耳边道:“母妃抱你去暖阁好不好,时候不早了,你该睡觉了,嗯?”
萧韫抬头,眼中的悲伤和不舍溢于言表,恹恹道:“那母妃,一会儿还走吗?”
秦婈拍着他道:“不走,母妃陪着你。”
萧韫又紧了紧自己的拳头。
萧聿太阳穴忍不住跳了一下。
秦婈回身看着萧聿,认真道:“陛下,韫儿今日可能是想太妃了,臣妾先抱着他回暖阁,成吗?”
语气温柔如水,可眼里的决绝之意再是明显不过。
“阿菱,他是皇长子,眼下都快四岁了,你不该这么惯他。”这句话在萧聿嘴角打转了一圈,改成了,“去吧,他还小,正是依赖人的时候,朕今夜先回养心殿,省的你夜里折腾。”
秦婈抱着萧韫起身,看向萧聿的目光真挚了几分,“臣妾多谢陛下。”
萧聿看着一大一小从眼前消失,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消失了。
第72章 驸马 下官,求之不得。
淳南侯府。
桌案上烛火将熄,熹微的晨光洒入书房。
苏淮安颔首研墨朱砂。
陆则蹙眉看着他,打了个呵欠道:“苏景明,这都一夜过去了,你说的三日之内进刑部,难不成是要给薛襄阳送画啊?”
苏淮安看着他抿唇笑道:“怎么,侯爷舍不得你这些颜料?”
陆则揉了揉肩胛骨,向后一靠,看着桌案上他辛苦收集的,朱砂、银朱、黄丹、空青、白青、沙青、铜绿、黑石脂等珍贵的颜料,说不心疼,那太过虚伪了。更心痛的是,还要送给薛襄阳那个俗人。
他双手拍膝,起身道:“得,我不看了,你慢慢画,我先去卫所了。”
苏淮安连头都没抬一下,“侯爷慢走。”
陆则回府时,天已经黑了。
见苏淮安还跟松柏似的立站在那儿画画,忍不住道:“让我瞧瞧,你到底画了甚?”
这一走过去,陆则就傻了。
画卷半丈有余。
左起是正阳门,以京城的昀里长街为中轴,画了一道街景。
此画可分为三段来看,第一段有女在春熙楼前用琵琶奏乐,周围人脸上挂着痴笑;第二段是和尚在永昌寺前诵经,牵着孩童的母亲在一旁单手作礼;第三段则是白衣男子负手立于高墙之下,仰望檐角的灯笼,像个痴情人。
苏淮安撂下笔,看着陆则道:“如何?”
陆则道:“时间确实紧迫,这构图算不上多精细,但整个线条遒劲有力,颜色适宜,也算画尽人生百态,尤其是这最后……等等。”
“昀里长街……这高门的位置,不就是长公主府吗!”陆则又仔细看了看,忽然抬眸道:“这画中男子,是你自己?”
“成,你能看出来就行。”苏淮安道。
陆则道:“你这是引薛襄阳去公主府?”
苏淮安道:“薛襄阳为官虽然狠厉,但对家人却是极好,当年贩卖军械他二弟定然是动手了,那本账册对薛襄阳来说,就是悬着头上的刀子,他想保他弟弟,定然会不遗余力的查我,任何消息都不会放过。”
陆则拍了拍他肩膀道:“别顾左右而言他,我是问你,往公主府引什么,是不是要坐不住了?难不成要递纸条?”
苏淮安闭口不答,头也不会回地从淳南侯府的小门离开。
陆则嗤声道:“过河拆桥。”
第一日就此过去,第二日傍晚,苏淮安拎着画去了刑部。
薛襄阳看着手中的话,眯了眯眼睛,道:“怀大人拿着此画来找我,究竟是何意?”
苏淮安抿唇道:“这幅图乃是澄云大师三日前所作,下官发现了线索,自然得交予刑部。”
薛襄阳思及今早礼部传来的准驸马消息,心里不由一笑。
圣旨还没发,婚期还没定,就想着对付公主的旧情人了?
薛襄阳看了看画,道:“这画,到底是哪里来的。”
苏淮安道:“从庆丰楼买来的。”
薛襄阳拍案而起,道:“怀大人可愿跟我走一趟?”
苏淮安道:“薛大人还是谨慎为好,这万一走空了,长公主少不得要怪罪……”
薛襄阳将他拉起来,“啰嗦个甚!”
他办案,难道还要看公主脸色?
——
一个时辰后,薛襄阳带着官差将公主府围住。
敲门声越来越重。
长宁长公主的府邸大门被人拉开。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闯入府邸。
公主府还是老样子,入夜之后,其殿、其壁、其楹柱,皆会挂灯,将四周石骨棱层照的一清二楚。
主院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
须臾,公主上着月白色上襦,下着黛色容纱长裙,从内室施施然走出去,看着薛襄阳,轻笑一声,“薛大人好久不见。”
说罢,她转头去看苏淮安,有些意外地提了提眉头,含情脉脉道:“这是……怀大人?”
“臣见过殿下。”
苏淮安面不改色地与她相视,左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免礼吧。”萧琏妤的目光平移回薛襄阳身上,道:“不知薛大人突然来此,有何贵干?”
薛襄阳也没跟她废话,直接叫差役将画卷当着她的面展开。
“这幅画,叫春熙夜,作于三日前。”薛襄阳指着画中男人的身影,道:“若臣没看错,这府邸,便是长公主府吧。”
画中景,画中人,萧琏妤再熟悉不过。
“光凭一幅画就要搜府?”萧琏妤眼中不见一丝慌张,并拔高了嗓音,“薛大人以为公主府是什么地方!京城的茶楼酒肆吗!你说查便查!”
薛襄阳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搜查令,举到公主面前,道:“事况紧急,这是搜查令。”
刑部尚书,自然有写紧急搜查令的权利。
萧琏妤看着搜查令上洋洋洒洒的薛襄阳三个大字,提唇道:“若是没查到人,薛大人负责么?”
“自然是下官负责。”薛襄阳客气道:“虽说抓嫌犯是公事,但下官此举也是担心殿下安危,还望理解一二。”
萧琏妤后退一步,淡淡道:“好,查吧。”
“厅、堂、书斋,依次排查!”
薛襄阳一挥手,四十名差役瞬间在公主府散开。
脚步声纷乱,四处都是翻找声,长宁长公主坐在院中凉亭石凳上,不慌不忙地让婢女倒茶,“薛大人不如坐下喝一杯?”
薛襄阳冷声道:“下官今日有公务在身,只能拂了长公主美意了。”
长宁长公主举起茶壶,微微倾斜,水声如注,盛满,她捏着杯盏,递给苏淮安,“怀大人并非刑部官员,来此不是公务,总能喝一杯吧。”
苏淮安看着面前的茶盏,接过,一饮而尽,“臣多谢殿下。”
长宁长公主极轻地嗤了一声。
一路货色。
半晌过后,差役接连来报,都是同一句话:“大人,没人。”
薛襄阳眯眼看着萧琏妤身后的内室,正要开口,萧琏妤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手中杯盏,郑重道:“这内室,我劝薛大人就别进了。”
薛襄阳躬身作辑道:“即是搜查,那就得按章程来,殿下,得罪了。”
薛襄阳大步流星地朝内室走去,抬手,“嘭”地一声将门推开。
紧接着,他直接拔剑,剑锋直指公主榻上的一个男子道:“什么人!”
那男子拢好自己的单衣,小心翼翼起身,颔首恭敬道:“下官是公主府的侍卫……见过薛大人。”
薛襄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厉声道:“给本官抬起头来!”
长公主府藏了男人,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意外。
与此同时,苏淮安抬眸望去,正好与眼前衣衫不整的男子四目相对。
男人的身姿峻拔,五官清冷,当得起面如冠玉四个字,脖子上还有两条指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