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动荡的时候,越适合煽动人心,有人借诗暗喻朝廷无能,也有人说齐国兵强马壮,今年之内必会起兵入关。
人心一乱,便无法轻易重审这十二年的旧案。
朝廷总不能在人心惶惶之时昭告天下,大周的朝政早在永昌年间就已经烂到了骨头里。
世家与皇权刚开始博弈,楚太后便将重病的消息的放了出去。
明摆着是想用孝道再压皇帝一头。
楚太后的养育之恩,楚家扶持新帝的从龙之功,这是不争的事实,也皇帝跨不过去的砍。
此事若是放在四年前,新君手中无权,朝中可用的人寥寥无几,最后只能低头折节。
但今朝,已是大有不同。
巳时三刻,刚刚散朝,文武百官安序离开太和殿。
盛公公扶着官帽匆匆走进人群中,高声道:“镇国公留步、薛尚书留步。”
苏淮安和薛襄阳在茫茫人群中一齐回头。
两人异口同声道:“盛公公何事?”
盛公公道:“陛下召您二位去养心殿议事。”
话音甫落,周围大臣就开始纷纷对眼神,低头私语。
“这薛大人何时同镇国公那般好了?”
“还看不出?人家二人你追我赶多年,就是为了演一场大戏给咱们看呐……”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当年苏淮安能从刑部大牢里凭空消失,薛大人的行事手段那是出了名的,你见他对谁心慈手软过?”
平日里和薛襄阳交好的几位,比如刑部李郎中,虞寺丞等人,看向薛襄阳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
瞳孔里明晃晃写着——薛大人真是好手段,把我们兄弟几个耍的团团转。
还有楚国公等人,看他更是看叛徒一般。
偏生这时,苏淮安偏头对着薛襄阳笑,“薛大人先请。”
薛襄阳袖中的手不禁握紧。
何为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这就是。
可如今的薛家,哪有回头路。
走到这一步,薛襄阳干脆抬头笑道:“哈哈,镇国公客气。”
二人跟着盛公公朝养心殿走去。
他们并肩而行,薛襄阳咬牙道:“我薛府的宅子,不知镇国公打算何时还回来?”
苏淮安道:“镇国公府当年被薛大人毁的不轻,修葺还需些时日。”
薛襄阳不由提高了些嗓音,道:“我那是秉公办案!镇国公这是公私不分。”
苏淮安又朝他笑,“是是,薛大人说的在理……”
薛襄阳双眸微眯,嘴里漫起了一股血腥味。
他隐隐觉得,宅子许是要不回来了。
盛公公在殿外站好,高升道:“镇国公,薛尚书觐见——”
苏淮安先一步迈入养心殿,薛襄阳紧随其后,行至御前,抬手,作辑,“臣见过陛下。”
萧聿撂下笔,抬眸道:“赐座。”
“谢陛下。”
萧聿握着重刑审出来的账本,垂眸看着大周舆图,径自说道:“十二年前,若想北上与齐倒卖私货,运送大量弓角、铅、铁、绿矾、药材,铠甲、火药,不论从哪条路走,戌州都是必经之路。”
薛襄阳眸色不由一变,“陛下英明。”
十二年前,薛襄阳还不算薛家家主,这些事不能说一清二楚,只能说知道个七八成。
那时的齐国,国力与今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各世家能与齐私下达成贸易,其目的就是牟利,谁也没有通敌叛国的心思,换句话来说,他们只想将白花花的银子绕过国库,揣进自己兜里。
想长期牟利,最忌讳的便是一锥子买卖。
拿铁和药材来说,冶铁之术若是交出去,对方日后便会自行开采铁矿冶铁,同理,药方若是交出去,对方便能自己配药,因此,世家当时共同商议,凡兵器铠甲、只易成品。药材更是磨成粉末状再售。
为了运输方便,当年是有一条兵马道,虽然早就毁的一干二净,但的确经过戌州。
当时的戌州巡抚,乃是楚太后的幺弟,如今的内阁大学士楚卢伟。
萧聿看着薛襄阳道:“十几年前的案子,朕也知道不易查,但当年牵扯人力甚广,不可能毫无踪迹,薛大人暗走一趟戌州吧。”
薛襄阳心如明镜,自古以孝治天下,皇帝要仁孝二字,就不可能亲自动太后,此举,无疑是把薛家推到楚家面前。
薛襄阳屏息作礼,道:“微臣领旨,”
半个时辰后,薛襄阳离开养心殿,萧聿把苏淮安单独留下。
苏淮安心里也知皇帝的难处,道:“陛下这是准备以私运贸易罪重审此案?”
萧聿沉声道:“楚家一边煽动百姓,一边用孝道压朕,眼下人心惶惶,太后笃定朕会大事化小,届时再推出两个楚家旁支当垫背的,这案子便算结了,通敌叛国是死罪、私运贸易也是死罪,朕不能让楚家送命,可也得断了这伸出去的手。”
要动,就得动楚家嫡系,得动当年的涉案者。
苏淮安又道:“陛下让薛大人打这头阵,打算如何处置薛二郎?”
萧聿道:“邢部掌天下刑名,此事他若是不知轻重,那这刑部尚书也得换人做。”
苏淮安道:“陛下英明。”
养心殿烟雾缭绕,说完了国事,苏淮安依旧没动,萧聿看他欲言又止,便道:“还有事?”
苏淮安忽然撩袍、跪地、向龙椅上的帝王行了个一丝不苟的臣礼。
“臣确有一事。”
萧聿眉心一跳,半眯了下眼道:“你直言便是。”
苏淮安道:“微臣倾慕长公主许久,恳请陛下赐婚。”
有些事不提还好,一旦提起,空气中仿佛充斥着尴尬二字。
这未成婚就把公主肚子变大了,还生下两个孩子,换做这天下任何一人,萧聿都不会放过他,独独对上苏淮安,这底气实在是不足。
毕竟,他当年算计人家妹妹,可是半分情面都没留。
晋王萧聿强娶苏家女,逼镇国公府站队这事,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萧聿至今都记得他把阿菱气回娘家,硬着头皮冷着脸去接时,苏淮安看他的表情。
“臣恭送殿下。”苏淮安都是咬着牙说的。
如今风水轮流转,萧聿终于体会了一把,家妹被坑,身为兄长却“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看着苏淮安,只道了一句,“你同长宁提过了?”
有些事皇帝不追究、不怪罪,但苏淮安做臣子的却不能敷衍了事,他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坦诚以告:“四年前臣行事的确不妥,但臣绝无轻视长公主之心,只是当时臣中了药……”
萧聿打断道:“朕知你与长宁两情相悦,并未怪罪于你。”
苏淮安又道:“臣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属实?
萧聿眉宇微蹙,冷声道:“谁做的?”
苏淮安道:“长公主。”且还不止一次。
萧聿喉结微动,连连咳嗽。
想说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后干脆提笔蘸墨,决定赐婚了事。
养心殿外的小太监早就被轰走了,只有盛公公一人仰头看着阳光感叹:谁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陛下和长公主做派可谓是如出一辙啊。
傍晚时分,萧聿从养心殿出来,径直回了景仁宫。
晚霞斜斜洒进来,透过窗牖,铺成了一地菱花。
用过晚膳,萧聿去净室沐浴,秦婈去哄大皇子。
天色还未沉时,他独自在殿内批奏折。
戌时三刻,秦婈推门而入。
晚风拂过,满室烛火摇曳,他坐在矮榻上,手持奏折,回头看她,轻声道:“阿菱,过来。”
秦婈走过去,眼神下意识避开他手中的折子。
四年前,她便是如此。
知道他不喜外戚干政,后宫涉政,他的案几奏疏,她碰都没碰过一次。
若不是大梦一场,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假意宠爱李苑而不肯告诉她,一是为了她,二是不信她。
帝王心存疑忌,她不是不理解,可四年前,她拿他当丈夫啊……
萧聿摊开一张折子放到她手中,认真道:“朝廷近来拿下了不少官员,太常寺卿、光禄寺少卿等位置皆空出来了,你以前掌管后宫,常与他们打交道,心中可有牢靠之人举荐给我?”
秦婈咬了下唇,须臾,才道:“选任官吏是前朝要事,臣妾乃后宫嫔妃,实在不宜干涉此事。”
他目光暗了暗,缓声道:“阿菱,我并非试探你。”
秦婈道:“可是四年了,臣妾确实不记得了。”
萧聿把人拉过来,摁在腿上,环着她的腰,平视她的眼睛,又低声喘息,“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婈被他目光刺的向后靠了靠。
他死死捏着她的手腕,疼的她都受不住了,他才开了口:“四年前,并非我不信你,是我恐人心生变,故自行其事,夫妻离心,终是我欠你的。”
第96章 七年 ……
“四年前,并非我不信你,是我恐人心生变,故自行其事,夫妻离心,终是我欠你的。”
话音甫落,秦婈诧异地看向他,好似根本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夫妻多年,他们不是没拌过嘴、吵过架,潜邸时他尚且没说过软话,最多就是夜里掐掐她的腰,隔日买盒她爱吃的桂花糕,都已是屈尊降贵,更遑论登基之后。
室内一下变得极其寂静,静得好像只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秦婈沉默许久,攥了攥拳,到底还是被一股气顶着开了口:
“既恐人心生变,那这回,陛下就不怕人心再变吗?”
男人深邃的双眸晦暗不明,他抬手抚了抚她如瀑的青丝,喉结上下滑动,唤:
“阿菱。”
“曾经我一心谋天下,心中从未有过任何人……不知以诚相待,更不知疼你惜你,忽略你太多,可人非圣贤,那年我也不过弱冠,你总要允许我犯错。”
说罢,他松开手,偏过头,以拳抵唇,重重地咳嗽了几下。
秦婈眼眶不知不觉中浸红,泪意冲了上来,可他剧烈的咳嗽声里,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背脊,道:“我去给你拿水吧……”
说着就要回身去取水,却被他摁住,他热烫的手掌盖住她隐隐发凉的指尖:
“你别走,听我说完。”
此时夜风入窗,烛火来回摇曳,男人锋利的轮廓开始变得忽明忽暗。
他们距离很近,近得她能清晰地瞧见他眼角隐隐的细纹。她恍然发觉,七年的时光,只在他一人身上留下了影子。
她心脏莫名一紧,像有什么东西猝然凝聚,又被这细纹融软、软碎了。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秦婈不是不清楚,这天下夫妻离心,并非都是一个人的错。
她也有错啊。
“阿菱。”他与她鼻尖对着鼻尖,轻声唤她,神色认真,“朕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嗯?”
那声音传到她耳里,震得她眼中泪珠,刷地滚落下来。
热意在胸口涌动。
男人用唇角接住了这滴泪,又去吻她,秦婈用拳抵住他胸膛,不愿地向外推了推,他却仿佛不为所动,牢牢抱住她,轻吮,又咬。
丹唇娇软,男人的掌心炙热无比,她的推拒渐渐便软,由着他将自己从膝上抱到了榻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房里的烛火都燃至了尽头,秦婈的手腕到底垂了下去。
不得不说,有时候这床笫之事好似更能窥探对方的心思,萧聿明显感觉今夜,怀里的人有些不一样了,虽说不比以往热情,但起码捶打都变重了。
无妨,打他,总比憋着强。
他扣着她的十指,轻声在她耳畔道:
“我想要个女儿。”
秦婈含糊地让他快点,他却充耳不闻,依旧来来回回地亲她,慢慢磨她,一下又一下,又轻又浅,根本不是诚心要孩子。
气得她随便找了一块能捏动的肉,张嘴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可是不轻,能感觉出是牟足了劲。
可这男人的身子跟铜墙铁壁似的,实在不怕咬,他笑着把脖子递到她嘴边上,一语双关地问她:“可是够了?”
一直折腾到了亥时,秦婈累的眼皮都沉了,萧聿把手又放到她腰上,又把话锋转回来道:“阿菱,光禄寺你可有人选?”
秦婈空咽了一下,想了想,才道:“我记得,光禄寺有个叫高盛的,每次递上来的账目都整理的十分清楚,且问过他两次话,此人虽然并非进士出身,但却是可用之人。”
萧聿低头亲了她一口,“知道了。”
秦婈不再看她,抬手虚虚地打了个呵欠道:“我真的困了。”
“歇了吧罢……”
他们呼吸越来越浅,一同阖了眸。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如今夜这般,明明在一床被褥里,她在他怀里,发丝缠绕在一起,仍觉不够亲密。
夤夜时分,烛光摇曳,帐纱浮动。
他们交颈而卧,她的脚踝压着他的小腿,夜里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偶尔勾一勾,引得男人皱皱眉头,搂住她的腰。拍了又拍。
——
翌日,晨光拨开云雾拂进内殿。
秦婈缓缓抬起眼皮,定睛一看,就见他人还在景仁宫。
秦婈揉了揉眼睛,去看更漏,辰时。
她忍不住蹙眉,巳时,这人不是该听政吗?怎会在这?
秦婈支起身子同他道:“陛下还没用早膳?”
萧聿点头道:“等着同你一起。”